尽管致云今天出门时拖拖拉拉，可她还是准时到达了与常翎约好咖啡店。这间店是常翎最喜欢的去处之一，夸张复古的装潢，和穿梭其间神色傲慢的客人们，与常翎本人的气质十分吻合。致云坐下了好一会儿，常翎才拎着新包，摇曳生姿地走了进来。
致云10岁那年，与同岁的常翎在饭桌上相识。自那之后，她们就一直维系着很亲密的关系。常翎也是这个世界上除了致云之外唯一一位知道所谓“自杀”真相的人。常翎已经故去的外公，就是那位曾极其赏识杨其华的导师。杨其华感念师恩，从未间断过与导师的联系。所以才有了这两位后人的缘分。
“你就不能有一两次是准时到的吗？”两人点完单之后，致云抱怨道。
“对不起嘛，还不是为了见你，连换了好几套衣服。”常翎笑着，精细地整理起自己的裙摆，神情高傲又金贵。致云一直怀疑常翎的举止仪态，是从20世纪90年代港片里那些富家女们身上学来的。
常翎把手肘枕在沙发扶手上，转移话题道：“你怎么这么快就又要走了？”
“要开学了嘛，你要是舍不得我，可以送我去机场啊。”致云故意答道。
常翎眨眨眼睛，假装没听见，摆弄起了致云放在桌上的手机。
“都不指望你。”致云拿回自己的手机。
恰好服务员端来茶点，待服务员走远，常翎开口问道：“算算，你一个人在英国也好些年了，不无聊吗？你就没想过要回来吗？”常翎一面说着，一面极优雅地搅拌起她面前的咖啡。
“再看吧，很多事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常翎摇摇头表示不能接受：“这明明就是你自己的事，为什么你自己说了不算？除非，你根本就不想回来。”
“我为什么不想回来？”致云明知故问。
常翎不置可否地努努嘴，表现出一副不愿叫醒装睡人的大度，眼神游离于坐在附近的客人们身上。
“我觉得吧，你如果能试试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会不会就想开了？”常翎在店内巡视了一周之后，回过头来，端着咖啡，神情严肃地建议道。
若常翎不曾与致云于幼时相识，那她或许会成为致云最不愿意结交的人之一。顾盼生辉又姿柔态艳的常翎，恰巧就是致云最不喜欢的那类人：虚荣拜金又矫揉造作。可世事就是如此难以预测，或许她们都不曾发觉，她们内心深处也是有些相似之处的。不然为何这样的两个人偏偏成为了最好的朋友。如同常翎博古通今的外祖也不会想到，自己竟会有一个如此追名逐利的孙女。
十六岁之后，致云没有再憎恶过任何人，但几乎也没有真正喜欢过谁。只有常翎是个例外，致云可以把她整个人都看作是一出实时上演的独幕剧。她一厢情愿地认为：常翎戏剧化的言行背后其实是对现实的热爱和对生命的珍视。她想象中的常翎，有着强烈地想要参与命运的态度，这一切都让她很着迷。
除了自己的父母和常翎之外，致云对于身边的任何人都保持着一段礼貌又克制的距离。她倒不是觉得这些人有多坏，但他们也的确不够好。常翎曾经坦诚地总结过致云的人生态度：自己的眼中可以有梁木，却见不得别人的眼中有针刺。这是她篡改的一句来自莎士比亚的名言：看得见别人眼中的针刺，却不知自己眼中有梁木。致云第一次听到这番评语时，就当即表示了赞同，并反省自己可能严重低估了常翎的文学素养。可就算是莎翁的话，她也未见得能听进去。
“都已经闹成这样了，你确定不要换一家公司吗？”在常翎终于结束了，关于她惊心动魄的日常生活的漫长演讲后，致云忍不住提问。
常翎跷着腿，看着致云，笑了起来：“那岂不是亲者痛仇者快。况且我这种工作，本质上就是替他人做嫁衣，换到哪里都是一样的。”
“如果你们都能有点奉献精神可能就好了。”致云话一出口，就猜到常翎接下来会说什么了。
“我一个做金融的，你跟我谈奉献？”果然常翎捋捋头发说道：“再等等吧，总会有更好的机会。”
“其实像你这样充满斗志地活着也不坏，时刻保持警惕。”致云想到常翎目前的生活至少可以预防阿兹海默，便宽慰道。
“也只有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才不用这样警惕，所以我才希望你能回来嘛。”
这就是常翎，三言两语即可操纵人心。致云即便深谙她的套路，此时也只得望着她笑笑。
致云回到家时已经6点过了，林晓曼等到她回来后才将菜下锅。这一桌子上都是致云并不怎么爱吃，但非常奇特罕见的食物。这么多年来，林晓曼总是在致云快要回英国的前几天，弄来一些她认为在英国不可能买得到的食材做给女儿吃，仿佛只有如此，这趟回国才算完满。
一家人吃了饭，林晓曼如常回到自己的房间看晚间剧了。但杨其华却很反常地既没有在书房看书，也没有外出散步。致云半躺在客厅的沙发里假装看着电脑，其实是想陪一陪在院中的杨其华。
致云透过落地窗看见父亲坐在泛着白光的夜灯之下，背影萧索，形态松懈，这一刻他才真的像是个老人了。他在院子里坐了很久，抽了至少有半包烟才进屋。杨其华进门一抬眼发现致云还在客厅，便招呼道：
“早点休息，不要太晚。”说完便准备上楼回房。
“爸爸”杨其华听见女儿从背后叫他。
“公司还好吗？”致云此时已经从沙发上站起身来。
“还好，你不用担心。”杨其华转过身来，恰好站在吊灯的侧边，阴影掩去了他的神情，但眉宇间的纹理却清晰如刀刻一般。
“爸爸，如果有需要，我可以回来帮忙的。”
杨其华笑了，“你懂什么做生意，还是好好做你自己的事情吧。”
致云脱口道：“前几天我听妈妈说，有一家德国的公司想要收购我们的工厂。”
杨其华看着女儿，良久不语，像是在思考是否能够与她商量此事。但最终他还是只说了句“你后天还要坐长途飞机，这两天好好休息，养养精神。”
“爸爸，我觉得现在出掉对下面的员工还不会有太大的影响，再等几年，如果连这种局面都保不下来，就没有办法向他们交代了。”致云望着杨其华的背影，坚持着把余下的话讲了出来。
杨其华未停下脚步，走到房间门口才回答道：“好，我知道了，你不要再操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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