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返回英国

致云顶着狂风从出租车上下来,紧裹了外套,迅速地把自己的行李推回公寓,这是她在这片土地上最熟悉不过的天气。

致云洗好澡出来,就发现大雨已倾盆而至,呼呼作响的风浪挟裹着的斗大的雨点,掀起一阵阵水雾,乌云在阴郁的上空滚滚而过。

才下午两点不到,室内就要开灯了。在这个抑郁症频发的国度里,所有人的脸上都带着显而易见的克制与忧伤,致云也不例外。穿着浴袍的致云坐靠在客厅的沙发上,观望着矗立于眼前的这座古老的城市,参差林立的塔尖随云雨在天际变换;倨傲山巅的城堡散发着魔幻神秘的磅礴之气;绵密晶亮的青苔,点缀于数尺厚的石板铺成的道路的边缘。一切又都回到了本来的模样。

这是致云在英国的家,千里之外的另一个家。从本科到博士再到如今任教,她都是在同一所大学里。这座城里的一花一木她都能明了于心,却也没能留下一个亲密的伙伴。只有那位她跟随了12年的导师费尔曼.斯金纳,才是她为数不多熟悉的人,可也不能算是朋友。

大学里看似枯燥的表象之下,实则暗流涌动。致云在这里的生活,并没有常翎想象的那般的无趣。回来的第二天一大早,致云就急匆匆地赶去教室。她根本没有给自己预留备课的时间,这门课她去年已经上过一次了,自信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

这一天她就有四个课时的课要上,但还未调整过来的时差让她一整天都打不起精神。致云所在的人类与健康学院里,并不是每一位教员都像致云这般随意。在上课之前,整理排演好要说的每一句话,并不时提供笑点,以确保学生们在整节课里都能聚精会神的教员也是有的。只不过,对学生抱有此番热情的教员的确不多,学术成就并不会体现于学生们的课堂专注度上。学生满意度调查,和每年的期末总成绩只属于行政和人事,并无关科研。但如果没有本科生,科研就没有经费,致云与她所有的同事们一样得清楚,她必须得履行传道授业解惑的义务。

这周末,致云和同事在学校附近的一个餐厅里,补过自己的30岁生日。人类健康学院里有一个不成文的传统:庆祝每一个教职工的生日。这并不要求人人都能参加聚会,但人人都知道自己应该参与集资,共同为寿星准备礼物,虽然礼物通常并不昂贵。这样的生日聚会,都有一个除寿星之外的牵头者。致云自工作以来,都是斯金纳在为她扮演这个角色,今年也不例外。

致云与大部分同事都不熟悉,准确地说,在这个学院里的所有工作人员都不会与其他同事多么地亲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地保持着一定的距离,致云非常享受这种在她眼里恰到好处的工作氛围。致云此刻坐在一大群人的中间,满面笑容地对待每一位前来参加她生日聚餐的同事。

待到人都到齐之后,致云收到了她今年的生日礼物:一个异常精美的大相框,里面按时间先后罗列着她来英之后各个时期的照片。致云马上就猜到这一定是出自她的导师斯金纳之手,甚至其中的大部分照片都是斯金纳亲自拍下的:第一次登台演讲;大学毕业时与同学们的合照;收到研究生录取时与老师同学一起庆祝的画面;头戴硕士帽站在导师身旁得意的样子;博士毕业时异常轻松的笑脸;还有工作后第一次与同事们聚餐时的羞怯。

致云捧着相框抬起头望向坐在她对面的,与她的父亲一样日渐年迈的斯金纳,感激之余也忍不住伤怀。斯金纳是一位非常典型的英伦学者,严谨审慎,礼貌周全,却也极幽默风趣,冷不丁地说出几句玩笑,轻轻松松就能笑翻全场。

几个月前,斯金纳就建议致云稍稍布置一下自己的办公室,好让她看起来有一些更明显的社会属性,使她能在学院的老师和学生们面前显得更加亲切些。可致云想到现在也不知道该如何布置,如今她终于明白了。

“昨天保尔又来我课堂上巡查来着。”菜上桌之后,一位年轻老师抱怨起来。

“可不,他前天也在我那里待了好一会儿。”另一位老师带着明显的情绪回应。

保尔是致云所在部门新上任的部长。按学校的规定,部长两年一换,由所有教授轮任。从前的部长各个都只是挂名而已,可偏偏到了保尔这里,事情变得认真了起来。他一有空就在各个办公室和教室巡逻,检查老师们的工作情况,驱散聊闲天的人群,博士生们更是被他步步紧盯,强制性地按时打卡。

从致云读博士起,保尔就极不欣赏她过分自由,只重科研不顾教学的态度,据说,他也是唯一的反对致云留校的校人事管理会成员。当年若不是斯金纳力荐,致云现在应该不会坐在这里。致云入职之初,保尔曾直接向她声明,她在未来的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教学和科研都会被严厉关注。

今天的场合,保尔自是不会出现。不过致云的内心对保尔并无敌意,他对本科生的责任感,虽然沽名钓誉又惹人讨厌,但也难能可贵。顶着巨大非议,也想要在这短短两年的任期中,仅凭一己之力改变学院里浮躁的,甚至急功近利的治学风气,连致云在内的很多人都不得不承认,这确是一位勇士。

“保尔昨天还问我,你在这学期的统计学课上表现得怎么样。”聚餐快要结束时,罗伯特轻轻地拍了下致云的手臂,从一名同事的身后,探头对致云说。这学期他与致云共同讲授一门统计学的课程。

“他还是这么关心我?”致云回头看着罗伯特,笑问道。

“但是你的确也要多注意学生的课堂反馈”。

致云听完点点头,以示感谢。

聚餐结束后,致云和罗伯特一同走回办公室,一路上顺便讨论了一下这学期的教学安排。两人在心理上都认为这样就可谓是,对于保尔如此尽责地回馈了。

自前年罗伯特进入这所学校后不久,他就与致云一样被列入了保尔的黑名单。所以某种程度上,罗伯特与致云算是战友。但与致云不同,罗伯特可算是一位好老师,他对待学生耐心诚恳,不甚计较名利。只可惜,他自幼受教于英国顶尖私校,举手投足文雅讲究,一双深蓝色眼睛似乎永恒地含情带笑。毫不意外,他任教之初便在几位女学生中引起过一些风波。

其实致云深知,罗伯特着实冤枉。她去年圣诞回国时,在希思罗的英国航空休息室里,正巧撞见了罗伯特与一名男子。当时他们正坐在邻近的两个沙发上,那名男子亲密地同罗伯特说着什么,手紧紧地挽在罗伯特的臂弯里。致云转身不及,就被罗伯特叫住了,只得近前相谈。当时,罗伯特丝毫未显窘迫,从容起身,介绍身边的男子为丹,直言不讳地说,这是他的男朋友。致云对那位丹印象很深,因为比起罗伯特朴素的灰色毛衣和搭在椅背上的羽绒服的一派旅行装扮,丹看起来简直像是要去参加时装周,在圣诞前夕的机场休息室里,很是引人注目。分别时,罗伯特甚至还特意说道:“你现在知道保尔错得有多离谱了吧。”

英国社会并没有想象中的开明,尤其是对罗伯特这样的所谓精英而言,某种特质一旦被证实和公开,无论是在一百年前还是当下,都是丑闻。致云无意辜负罗伯特的信任,大概因为她的守口如瓶,罗伯特也对她另眼相待。

告别罗伯特后,致云就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选了个最显眼的位置,把这个标注着她社会属性的相框小心翼翼地摆好。离开办公室前,她顺手点开了邮箱。第一封未读邮件就是部门祝贺斯金纳又发表了一篇独立署名的、极高水准的论文。但致云仅看了一眼论文标题,就记起了这篇论文的大部分细节。因为这篇论文里,至少有六成的数据分析都是她贡献的。与此一同出现在她脑海里的还有太多类似的时刻,以及数不清地工作至深夜的场景。斯金纳对致云而言,无疑是一位极好的导师,倾囊相授且循循善诱,但未必是一位好的合作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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