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致云坐在办公室里翻看着文献,常翎的电话就打来了。
“我到英国啦!”常翎在电话那头叫嚷着,一大早的让人听了头晕,致云把手机拿得远了一些,电话那头的声音继续高喊着:“你什么时候来见我?”
“你的时间巧得很,我这两天正好没有什么事,明天就又是周末了”致云笑着回答。其实,虽然周五没有课,但可忙的事情还有很多。
“我刚到林肯,你现在出发,晚上一起吃晚饭。”
“现在?这也太赶了吧,你昨晚怎么不跟我说?”
“昨晚我在飞机上好吗,你知道的,我一上飞机就会睡觉。”
致云无言以对。
英国本土虽说不大,但在这个前高速列车时代的国家,从致云居住的城市到林肯的确是要坐一天的火车的。常翎虽然嘴上憎恶英国,但这些地理知识倒是一点没丢。
致云到林肯火车站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她提着行李走出车站,看见车站闸口站了一个穿着黑色大衣的白人女子,手里举着写着杨致云名字的牌子。那名女子迎风站着,紧紧抓着名牌,头发被吹到几乎直立起来,像是宁愿被冷风吹,也要让致云第一眼就能看见她。致云赶忙上前自我介绍,那女子很热情地拿过致云的行李箱,带她走向停在车站侧边的商务车。
致云大惑,但又不便询问,默然地接受着这一系列的安排,只是在心里悄悄地描画着常翎的那位神秘的水果商朋友。
这名敬业的女子名叫克瑞斯,她自称是负责王先生英国事务的助理,再三强调致云是王先生的贵客,所以致云在林肯期间有任何需要,她都会随叫随到。
克瑞斯在自我介绍之后,紧接着说道:她会带致云直接去餐厅,与王先生和常小姐一起用晚餐,然后再送她回酒店休息;还说,因为时间关系,致云长途跋涉后没能稍作休整就要直接赴宴,实在抱歉得很。仿佛这一切都是她的过错。
致云受宠若惊,她旅居海外十数年,凡事亲力亲为,今天托了常翎的福,竟然有了一个助理,虽然是极暂时的。
致云后悔今天出门没能打扮得像个真正的贵客那般。她只想着尽一个朋友的本分,万不能在常翎的神秘朋友面前抢风头。所以,回家简单收拾了两件便衣,然后在旧毛衣外套了一件灰色羽绒服就来了。
致云此刻坐在汽车的后座上,拉了拉衣服,然后双手抱胸,推理着:“接个人都是这样有派头;那么,晚饭的地点绝对不会随意。她又想到自己的毛衣好像还起着球,腿上这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也是不合时宜的很。如果等会餐厅不许进,也完全不意外,但是,这位王先生既然这样有面子,餐厅会不会一听是王先生的朋友,就放宽条件了呢?觉得自己是某位不拘的名士,可是,这位王先生真的有这么大的面子吗?”
致云正在胡思乱想,克瑞斯转身提醒道:“杨小姐,我们到了,王先生和常小姐还有几分钟就到,我先带您进去吧。”
致云此刻底气全无,顺从地跟着克瑞斯进店坐下,生怕自己被拦住。但餐厅的经理只是略有疑惑地扫了一眼致云,就招呼服务生地将她带到了一个最私隐的座位上。
致云坐下后,克瑞斯礼貌告退。
年轻的服务生拿着酒水单上前来,一边介绍红酒,一边不住地打量着致云。致云以最快的速度,在单子上随便点了一杯,只想尽快赶走这位少见多怪的服务生。
致云终于能细细地看看这间餐厅了。其实也无甚特别,只是一间普通法式餐厅,木质装修,灯光昏暗,座位拥挤,但客人们倒是都颇有体面。致云猜想:这可能就是传说中那些老饕们会来的地方。这位王先生不管是不是有意为之,他的确为自己做足了铺垫。
致云百无聊赖,只能盯着门厅处,终于看见刚才在门口打量致云的那位经理,亲自领着常翎和一名中年男子远远地走来。常翎笑容满面,妆容明媚,她踩着麂皮高跟鞋,穿着修身套装,肩上搭着一件深色羊绒大衣,高贵端庄地翩然而至。致云起身相迎,在心里为自己的牺牲与陪衬喝彩。
常翎谢过经理,刚刚走近,还没坐下,就皱眉嗔怒道:“你真是谨慎过了头,竟然这样灰头土脸的,亏我一路夸你如何气质卓然,现在倒像是我在吹牛了。”
致云笑容全消,气得摇头要走,常翎又赶紧抓住致云,立马赔笑道:“我知道你是好意,但不是我说你,你把我想得也太小心眼了。”
“你以为我不后悔吗?早知道是这样,我真该好好收拾一下。我今天才明白,人如果没有一层好壳,气都要泄去一半。”致云经过这一路,也算明白了点这世间的真理。
常翎大笑:“那你受委屈了,但你也不要怪我没有提醒你。我也想不到你这么义气,只以为你会照平日打扮。来来来,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朋友:王鸿辛。”说着,常翎拉起致云的手,侧过身来,把致云介绍给这位一直在一旁微笑的中年男士:“这是我的发小,我最好的朋友,杨致云。”
“你好啊,杨博士。翎翎常提起你,今天终于见面了。别担心,我看杨博士就算粗布麻衣,也是难掩丽质的。”说完友善地笑着。
这位王鸿辛,一开口就亮明了自己社交高手的身份。致云瞥了常翎一眼,客套着回答道:“王总真是客气,叫我致云就好啊,我也一直听常翎说起你,今天太荣幸了。”
三人各自落座之后。在王鸿辛点菜的间隙,致云才有机会观察这位神秘的王先生。他身材中等,光从面容上看应该不到五十岁,而脸上却时不时会出现杨其华年近古稀之时才会出现的神情,这使他整体显得疲惫又苍老。尤其是坐在明媚的常翎身边,这个特质就更明显了。这与致云描画的王先生并没有多大出入,但与致云心目中的王先生可就相去甚远了。
王鸿辛很快就点好了菜,他的确是这间餐厅的熟客。他把菜单交给服务生后,拍拍常翎放到桌上的手,看着致云说道:“翎翎也太不懂事,急急忙忙让你过来。我劝她让你明天再动身,我们也好安排车来接,她非不肯,说一定要第一时间见到你。”
“没事,没事,我们这样的工作清闲起来也是无事可做,前段时间我刚刚忙过,也是运气”致云只得如是说。
“翎翎一直跟我讲你们感情有多好,我开始并不信,成年人哪里还有这样纯粹的友谊,今天看到杨博士其人,才真的信了,人果然是寻找同类的生物。”
致云心中暗服,这一番说辞,好像明里夸致云,暗里表达着对常翎的倾慕。可事实上还是在说自己好,还让人挑不出毛病。
“你这人真是,说来说去还是自己好,天下的好人都跟你是同类,最看不来你这种小聪明。”常翎嘴上看不来,可笑得实在是甜,明明就是在说她喜欢得很。
常翎说完,环顾四周。她渐渐流露出的不以为意,全被王鸿辛看在眼里。王鸿辛握着常翎的手,解释道:“翎翎,致云,你们可不要小看这间餐厅,它的主厨曾是巴黎名厨。他年老归乡,本想开一间小馆聊以慰藉。但谁知道,生意好得不得了,所以座位才塞得这样满。普通人至少要提前两月预定,我有朋友每月都专程从伦敦来这里吃几个菜。我每次来英国,也一定会来光顾。”
“英国人在巴黎做厨师怕是要上新闻的吧?”得知缘由的常翎笑望着王鸿辛问道。
“据他自己说,在成名前的确因为身份饱受排挤,有过一段很不得意的日子。”说起这位名厨的过往王鸿辛真诚叹然。
“没想到王总还是个美食家,我在英国这么多年从不知道有这样一间餐厅,太惭愧了。”致云恭维道。
“我是个苦出身,不比你们这些留学生,我长到二十多岁才吃了一次西餐,哪里吃得出来人家的好坏,只是听人说好,又感叹这个老板的过往,所以常来凑热闹。”
“老王,你太谦虚了,没有你这样的。致云,老王做法餐的水平可是一流的。我常说,他就算不做生意,当个厨子也一定会发财。”常翎挽着老王的手臂撒着娇,王鸿辛笑笑又拍了拍常翎的手。
常翎有一种无论和谁都能相匹配的能力,致云在心里赞叹,
但赞叹归赞叹,并也不想继续学习下去,便问道:“王总,我听常翎说,你是做水果生意的?”
王鸿辛疑惑地看向常翎,常翎大笑:“我就说我这个朋友对我完全信任吧。”
致云才发现自己上了当。
王鸿辛劝慰道:“致云,你不要跟她一般见识,她就是孩子心性。但说到水果,我的确在这附近有个酒庄,虽然现在离葡萄丰收还有一段时间,但去坐坐,品品酒也是很好的。明天我有点事,没办法陪你们,致云你要是有时间就和翎翎一起去吃个午饭再回来?”常翎挽着王鸿辛的手臂,朝致云吐了吐舌头,仿佛她真的是个七八岁的孩子。
常翎如今有大人物撑腰,致云只得服从。
菜一一上桌,致云开始怀疑王鸿辛并不是谦虚,因为这里的菜并没有那样惊艳,伦敦任何一家标星的法国餐厅,都不会比这里逊色。他的那位朋友实在没有必要月月驱车百里。虽然如此,但致云仍然一边吃一边夸赞。常翎也是,只是她的夸赞显得更加真情实意。
今天的常翎,收起了平日里的暧昧,展现了致云认识她以来最自然高级的表演。对服务生、司机和助理她都是恰到好处的优雅礼貌,而对老王,又是如此亲昵无暇,小鸟依人。致云心悦诚服,只觉这世间任何一位男性,怕都会迷恋上这位完美的女子。
饭后,王鸿辛要去朋友处谈事,常翎就和致云先回酒店,等王鸿辛事情结束再来接她,一同回住处。
致云和常翎回到酒店,送走克瑞斯。刚关上房门,常翎就径直朝着沙发走去,坐了下来,脱下高跟鞋,俯身按摩脚后跟。
“怎么了,翎翎,穿的新鞋吗?”致云扫了她一眼,一边打趣她,一边从行李箱中取出洗漱用具放到洗漱台上。
“你烦死了,忘了带双浅色高跟鞋。这双鞋是在机场临时买的,皮都磨破了,你带创口贴了吗?”常翎没有理会致云的调侃。
“好像有,你等我下啊。”致云记起,行李箱里好像很久前放过一盒,没有拿出来过。她在行李箱里翻找起来,果然有一盒,便上前递给常翎,转身继续收拾了。
“你跟这个老王是怎么认识的?”致云趁无外人,八卦了起来。
“他太太是我的客户。”
其实致云在她看到王鸿辛的那一刹那,就有过类似猜疑,但又在顷刻间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时候,她放下手里的东西抬头看去,常翎已经贴好了创口贴,赤足站了起来,缓步走到窗前,面对着玻璃整理自己的长发,一双眼睛无谓地看向镜中的致云。
倒影里的致云也无言地观察着镜中的常翎。在那投影里的常翎,脸上渐渐升起笑意,手仍然抚在耳后,凝眸而立,眼波流转。致云怅然承认,常翎的确是位美丽的女子,如此的性情与欲望,加持如此的容貌,走到今天,与其说是她的个人选择,倒更像是她的宿命。
“这有什么,我就知道你会大惊小怪。所以,才一直没有告诉你。”常翎转过身来,带着盈盈笑意。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告诉我?”
“因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希望能与你分享我的快乐。”
常翎触及她心中隐痛,致云怫然冷笑,接着收拾起行李。
常翎似也明白自己已然跨越这条界限,她的声音今晚第一次正常了起来:“我不指望你会理解我,但我也不想失去你。”
致云没有停下手里的动作,只是不语。等东西都放好,再无事可做,她才转身回答:“这是你的选择,不必我理解。”
常翎长舒一口气般,想要上前拥抱,致云避开。常翎收回双手,眼泪忽然流了下来。
致云见她突然如此,也忍不住红了眼眶。常翎并不拭泪,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致云,继续说道:“我绝不会,也没有本事拆散他的家庭。以王鸿辛的为人,就算没有我,也会有另外的人。碰到我这样一个只图钱财,不要名分的人,他的妻女是幸运的。”
常翎做任何事都有她不可撼动的道德逻辑作支持,致云自知辩不过她,只是苦笑。常翎走了两步,在沙发上躺下,仰头望着吊灯幽幽然道:“我并不爱他,我只要得到了我想要的,就会离开他。”
致云当然相信,以常翎的聪慧怎会与此人长久纠缠。也当然相信,以常翎的志向,王鸿辛也不过是个跳板。只是,致云虽然不会离开她,但也未必会原谅她。
当晚,常翎没有随王鸿辛回去,住在了致云的房间里。致云一夜难眠,前尘往事历历如新。她看着身侧同样辗转的常翎,除了感叹际遇难测也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第二天一早,克瑞斯便带着常翎的换洗衣物来敲门了,说要接她们去酒庄。两人慢腾腾地起床,吃过早饭,等坐上车已经九点过了。
致云一夜没有休息好。她在车上,从常翎的化妆镜里看见自己面颊浮肿,精神全无,外加今天穿了另一件旧毛衣和昨天的那件灰色羽绒服。她觉得自己从没有像现在这样难看过。常翎因为哭过,双眼也肿得如核桃一般。
致云看得愧疚,为了让常翎心情好些,就把自己与陆鞅的奇遇。细细地讲与她听。常翎听完果然情绪大大好转,直呼等会儿要多喝两杯庆祝致云“老木逢春”。
酒庄离市区并不遥远。到了酒庄后,趁常翎选酒的间隙,致云溜到了酒庄的品酒室的露台上,期望感受下郊外的空气。站在露台上向外望去,她的目光所到之处,全是满布着一行接着一行、一纵接着一纵的葡萄藤蔓的山丘与平原。若是在夏日,这满心满眼、漫山遍野的翠绿的葡萄叶和紫红的葡萄果实,定会美不胜收。
眼前这些,不过是王鸿辛名下产业的一角。可想而知,常翎目前过着怎样的生活。
常翎戴着墨镜坐在室内,服务生在一旁为她介绍红酒,致云在露台上站了不一会儿,她就隔着玻璃招呼致云进去。致云刚回酒室,玻璃门还没来得及关严,就看见酒庄的经理和一名亚裔男子从电梯间走了过来。
那男子笑容明朗,衣着随性,只穿着休闲鞋裤和一件简单的黑色圆领羊绒衫,通身都透着一股丰盛的自在,如同这片葡萄园。
常翎仍旧坐着,笑着招呼道:“庐箨,我就开开玩笑,你怎么真来了。”
“常总都亲自打电话了,我怎么能不来。”那男子说着向致云伸出右手与致云轻轻握了一下,问道:“这位就是杨博士了吧,幸会幸会,觉得这里可还行?”
致云这才想起,昨晚吃饭时,常翎提到王鸿辛的外甥赵庐箨,说他大学毕业后,就一直替舅舅照看着在欧洲的几处零星产业,这家酒庄就是其中之一,日前正好在英国。常翎还说这赵庐箨为人很有趣,明天最好能让他亲自招待。然后,她就当着全部人的面在电话里逼他:今天一定要来尽地主之谊。
致云本以为会是怎样的一个纨绔,万没想到会这样卓尔不群,愈发后悔自己的不体面,佯装从容地回答道:“这里非常好,是赵总吧。你好,叫我致云就可以了。”
“你也像常翎一样叫我庐箨吧,你刚才是从露台上回来吗?有点可惜,如果再过几个月这里会更美。”赵庐箨替致云拉开他身边的座椅,待致云坐下,他才落座。
“有什么可惜的。致云开车到这里,才不过几个小时。你要有心,再请她来不就行了。”常翎在一旁接话。
赵庐箨笑着说:“要是致云肯来,我肯定求之不得。但是常翎,你这眼睛是被打了吗?大冬天室内戴墨镜。”
常翎抓起桌上的鲜花丢到赵庐箨身上,摘下墨镜,露出两只核桃一样的眼睛:“反正被吓着的又不是我。”
赵庐箨果真被吓得向后一倾:“哎呀!这是怎么了,这得受多大的委屈才能哭成这样。”
常翎看了致云一眼,又重新戴上墨镜:“不要你管,赵老板,也不拿点好酒出来吗?刚你的服务生给我看了一圈,都没有什么特别的。”
赵庐箨听完,转头向站在一旁的经理吩咐了几句,然后回身说道:“我让他们去给你拿了,王总的镇庄之宝。”
常翎点点头,表示勉强可以接受。
赵庐箨转头对身旁的致云说:“我打小成绩就不好,大学也是胡乱读一通,勉强才毕业。所以,一看到学霸就既紧张又自愧,这毛病一直改不了。等会儿如果有什么差池,您千万不要嫌弃。”
致云赶紧摆摆手。虽然,她并没有看出赵庐箨哪怕有一丁点的紧张或自愧,但还是说到“赵老板年纪轻轻就管理这么大的产业。我算什么,我看到赵老板才是既紧张又自愧呢。”
赵庐箨听完笑着说:“知识分子就是会说话,致云,你是做哪方面研究的?”
致云正要答话,常翎就抢着说道:“不要跟他讲,跟他说了他也不懂。庐箨,致云是做神经生物的。至于什么是神经生物,你自己查吧。”
赵庐箨依旧笑着,并不打算反对。
这时,经理拿着一个原木盒子走了过来。赵庐箨回身接过,将酒瓶在桌上静置了一会儿后,起身亲自开瓶醒酒:“我也是最近这半年才开始研究红酒,这里面门门道道太多,没个几年工夫根本搞不清楚。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讲这瓶酒无论年份、成色、口感都是上佳。这里再找不到第二瓶了。待会你们可以品鉴品鉴。”
赵庐箨接着转向致云,笑问道:“致云,你平常研究红酒吗?别是这儿坐了个行家,我可就是班门弄斧了。”
致云曾经听人说过,真正深精红酒的人,在红酒面前是隐藏不住的,内行人一望可知。可见这赵庐箨,果然是王鸿辛的亲侄子,跟他舅舅一样说话有道。致云只得实话实说:“真是太抬举我了,我对红酒一窍不通。我都觉得,这么好的酒给我喝是浪费掉了。”
桌上的红酒也醒得也差不多了。赵庐箨再次起身,把酒倒入在致云面前的杯子里:“你喝,是这瓶酒的造化。”
致云仰面看着赵庐箨为她倒酒。她这才发现,其实赵庐箨安静之时并没有那样神采奕奕。他的眼底好似带着深深倦意,仿佛看尽世间仓皇,再也提不起兴致一般。赵庐箨注意到致云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也望着她轻笑了一下,接着说道:“尝尝?希望你喜欢。”
常翎在一旁看得直摇头,大声抗议道:“咳咳,我呢?我喝才是浪费对吧?所以连倒都不给我倒?”
“哈哈,这就给你倒,这瓶酒被你们二位喝了,才是圆满了。”赵庐箨说着也给常翎倒上,他无不遗憾地表示自己开车来的,只求能给他留一点,好晚上带回家。常翎当然立马否决:“坚决不要给他留,致云,我们要通通喝掉。”
致云喝不出这酒好在哪里,就如同她吃不出昨晚的饭好在哪里一样。但不同的是,她此刻怀疑的是她自己,而不是酒。不知为何,这赵庐箨有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仿佛他说好的东西就一定是好的。
赵庐箨也看出致云可能是真的不懂酒,并不再说酒如何,而是问道:“致云,我之前听常翎说,你从读书到现在工作都是在同一所学校里,可以在一个地方待这么久,很了不起。”
“算是意外吧,我也没想到会这样。赵先生呢?也是在英国读的书吗?”
“我大学在美国读的,西海岸的一个学校,你可能都没听说过,但那几年可能会是我这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候。”赵庐箨似有交心之态。
致云可以想象赵庐箨这样的人,会经历怎样的大学生活:阳光大好,呼朋引伴,恣意少年时。但她也只是回话道:“我听说美国的大学教育与英国很不同,讲通识教育,专业课只占不多的比例。而且,美国的环境也比英国自由开放得多,你们的娱乐生活肯定也更丰富,我一直很遗憾没能去美国读大学。”
常翎有了些醉态,她手托着下颚,脸上泛着红晕,调侃道:“什么通识教育,我看他是难忘在美国的小女朋友吧?”
赵庐箨笑着叹息道:“我那会儿可忙得没功夫交女朋友。学生时代的情感应当是最纯粹的。现在想想,还是应该在那个时候交一个的。不然,也不至于到现在都还是孤家寡人。”
也不知道常翎是有感而发,还是故意调侃:“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你跟致云算是同道。真不明白,我身边的朋友为什么各个都要保持单身,是觉得这个世界配不上你们,还是怎地?”
赵庐箨听完,笑容更加舒展:“原来我们同病相怜,我是玩去了。但致云怕是学习太忙,没时间谈恋爱,境界上要高得多。”
常翎听了忍不住笑道:“你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急急忙忙的拍马屁。我就那么一说,人家还不一定要跟你同道呢。”
“我们不去吃饭吗?”致云问道,对常翎的此类玩笑,换作平时她不过一笑置之,但今天很不同,常翎点住了她的命穴一般。
赵庐箨随即起身:“聊得太投机,吃饭都忘了。”
在饭桌上常翎摘掉了墨镜,终于坦然接受了自己今天不甚完美的眼睛。
餐厅就在品酒室的隔壁,吃的并不是什么大菜,很地道的bar food,所以当然不会好吃。
赵庐箨解释道:“在这里,午餐最好就是这样了,要是你们晚上来,水准会高一些,但也是一般。如果你们下午不走的话,我们可以去城里吃晚餐,那儿有几家馆子还算不错。”
“诺,还不是这个人,非要下午回去,”常翎抬起下巴指了指致云抱怨道。致云昨晚临睡前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也不知该如何面对王鸿辛了。所以,她就通知常翎,明天可以陪常翎去酒庄,但一定要赶在王鸿辛回来之前就离开林肯。作为交换,致云答应常翎,陆鞅到学校演讲那天,一定会提前通知她,安排他们见面。
赵庐箨问道:“这么赶?”
“正好有点急事,要不你们下午再待一会儿,我自己先回去。”致云解释道。
“那怎么行,怎么能让你自己走,我这两天正好要去南部办点事,早走晚走都没关系,不如坐我的车,让我路上有个伴?”
“你就这么不愿意跟我单独多待一会儿。”常翎此时又戴上了墨镜。
赵庐箨扫了一眼在外桌吃饭的克瑞斯等人,笑着说:“你怕什么,又有助理又有司机,是你让我尽地主之谊的,我不正是在招待你的朋友吗?”
“人家在英国的时间比你长,需要你招待?”
赵庐箨笑笑不理,越过常翎,直接向致云说道:“就这么定了,一起走吧。现在天黑得早,你大晚上回家也不安全。而且,路上你还能给我普及普及关于神经生物学的知识。没准我听得懂那么一两句。”赵庐箨态度诚恳地加上后面的一句。
“那谢谢你了,庐箨。”致云惊恐地听到自己的心脏敲击壁腔的声音。
常翎见此,也不再说什么,只是趁赵庐箨不注意,冲着致云摇头,致云假装没有看见。
等致云二人正式出发的时候,已经要到四点了。从林肯去致云的学校,开车至少要四个小时。所以,两人计划中途再停下来吃晚饭。
车子驶入高速路没多久,太阳就西沉了。天边的晚霞橘红灿烂,美丽夺目。这一边晚霞还未燃尽,那一边的下弦月就已经显形了,通透明亮,流光溢彩。
致云正望着窗外出神,就听见赵庐箨在一旁说道:“我总听常翎提起你,但一直不相信,今天见了才意识到,以后可不能再随便怀疑她了。”
致云听完憋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赵庐箨不知自己说了什么会这样好笑,但看致云笑得开心,也跟着笑了。
致云转头看着赵庐箨疑惑的笑脸,解释道:“也没有什么,就是想到你舅舅,昨天晚上他跟你说了类似的话,我只是很佩服你们这一家子的玲珑剔透人。”
赵庐箨夸张摇头:“舅舅为什么这样说,我不知道,但我是很真诚的”。致云听此害羞,所以假装看向窗外。她本不想再说什么,但忽然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和常翎认识很长时间了吗?”
“我们认识有两三年了吧,每次你回国我都在国外,我回国你又去英国了,一直没机会见到你。怎么?常翎从来没有跟你提起过我吗?”
致云回想,常翎可能是提起过,但自己竟没有留意,“那她是先认识的你,才认识的你舅舅?”
“这是在怪我吗?的确是因为我,他们才认识。但之后的发展,是我完全没有想到的。”
赵庐箨会错了意,致云全无兴师问罪之意:“怎么也怪不到你身上。只是,她见过王太太吗?”
赵庐箨神情复杂地看了致云一眼,回答道:“我没有要维护的意思,但舅舅的确把妻女保护得很好,我不认为舅母见过她们其中任何一位。”
致云心头一跳,她们?致云倏然发觉,自己对常翎生活的了解,恐怕不及她对自己的了解之万一。但也正因如此,让致云在顷刻之间,对常翎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难以言说的感激与痛惜。
赵庐箨见致云神情有异,宽慰道:“你也不用太担心她,我看舅舅待她还是不同的。”
“怎么说?”致云回头看向赵庐箨。
“大概因为常翎本身的关系吧,条件出众又实在很聪明。说实话,我到现在都觉得常翎其实不必走到这一步。”
致云不再搭话。
沉默之下,赵庐箨忽然转换语调,轻快问道:“你春节打算怎么过?”
哦,是啊,再过两天就是春节了。致云一早就疑惑,赵庐箨工作时间这样自由,都到这个时候了,他为什么还不赶紧回家呢?于是注意力立即被转移:“是啊,马上就是春节了,你不回家吗?”
赵庐箨语气依旧,就好像只是在陈述他为什么今晚不想吃晚饭一样:“我有好多年都不过春节了。”
致云见他说得随意,就问道:“是因为有其他的安排吗?”
赵庐箨转头看了一眼致云,答道:“我父母在我九岁那年去世了。当时,父亲那边的亲人,条件都不太好,我如果再去了会给他们添麻烦。所以,姥姥姥爷就把我接到上海,与他们同住。可惜,上高中的时候,他们也一前一后地走了。现在还能见面的亲人,就只剩下舅舅这一家人了。但这个舅舅家大业大的,多我一个也不会多。只是,每年春节稍微有点麻烦。如果呆在国内的话,朋友们都要回家团圆,舅舅一家也要回丈人家,我不便跟着。所以,我索性每年都在国外,把这段时间玩过去。要不,今年我破个例,陪你过一下?我知道,你们大学都是要照常上课的,你也回不了国。”
赵庐箨的声调很平和,但他眼底的倦意,却是怎么样都隐藏不住了。赵庐箨的身世,是致云没有想到的。她本以为,赵庐箨是个因为见惯了花花世界、从而对一切都无法认真起来的公子哥。虽然他暗示自己有个富翁舅舅不需要同情,可致云觉得,这个舅舅除了能让他舒适度日之外,似乎在精神上对他没有任何慰藉。至少现在看起来,他唯一的亲人正打算带着情人过完这个农历新年,并没有为他留出哪怕一刻钟的时间。
“那就请你来,陪我过一个春节吧。其实,我也好像从工作开始,就没有庆祝过春节了,偶尔还是要有点仪式感的。”致云毫不犹豫地就答应了。
但致云说完就记起,除夕那天正好是陆鞅来校讲学的时间。如果赵庐箨要来,这个春节,恐怕要他们四个人一起过了。于是,接着说道:“那天我正好有个朋友要来讲学,常翎也吵着要来,所以应该会很热闹。”
“杨博士的社交生活也并不单调嘛,原来早就计划好了,还说不过春节”。
“是恰巧,他讲学那天正好是除夕,我当时看到这样的安排也很吃惊。”致云着急解释着,但又惊讶于自己的着急解释,所以声量渐小。
赵庐箨见致云认真,立刻释然,笑着说道:“那么,今年就顺便也见识见识你的朋友。我身边的高知朋友可没几个,那趁现在,你给我备备课吧。”
致云以为赵庐箨态度玩笑,便顺口敷衍了几个浅显的专有名词。讲着讲着,却发现赵庐箨竟然听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还会提出一些极有趣味的问题和假设。
致云难得遇到一个这么好的学生,也有了兴致,于是就展开来细细讲解,赵庐箨一连听了近一个小时,好像是真的觉得很有意思。就连吃晚饭的时候,只要想到与致云专业有些许相关的问题,他也要来讨教。末了,致云笑道:“你怎么能说你过去成绩不好呢?我看你好学得很。你要是我的学生,一定会是我从教以来最好的学生。”
“我也发现我可能是被耽误了吧。当年,要是能遇到像你这样的良师,现在肯定就是另外一番景象了。除夕去你们学校讲学的人,没准就是我了。”赵庐箨始终没有忘记陆鞅的存在。
“那就坏了,还是现在比较好。”致云脱口而出的瞬间便知失言:这几乎是在向赵庐箨承认,陆鞅在自己心里完全不如他。
赵庐箨抿嘴笑着,假装专心开车,不再搭话。
致云懊悔自己嘴快,也更觉有愧于陆鞅。不光是因为刚才的那句话,更因为自己对赵庐箨的截然不同的心态。但她转念想到:除了圣诞期间,陆鞅在国内时与自己联系过几次。回英这一月有余就再无音讯;想来,他对自己也不过尔尔。思虑及此,致云耸耸肩膀,试图把自己对陆鞅的些许愧疚抖掉。
将近五个小时的长途跋涉后,他们终于到了致云公寓的楼下。赵庐箨从车窗里抬头看了一眼致云的住所,说道:“你回去好好休息,明天睡个懒觉,这两天也累了。我去找个酒店,明天早点把事情办完,赶回来跟你们过除夕。”
“我来订个酒店吧,你人生地不熟的,怎么找呀。”致云站在车外皱着眉头忍不住担心。
“你不要管了。我明天走得早,就不跟你说了,省得影响你休息。快进去吧,外面冷。”说完就摆摆手,示意致云进屋,随后就调转车头开走了。
致云提着行李站在公寓的电梯里,看着层层递进的数字,心里忽然一阵怅然,原来赵庐箨真的有事要办。但立刻就发觉自己实在太可笑:一个第一次见面的人,人家凭什么白白开五个小时车子就为了送你,真的有事不是才合理吗?她一边想着,一边就望着电梯镜子里的自己嘲笑着摇头。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