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庐箨时间充裕,常往来于中英两地,他在致云寓所附近的酒店里长包了一个房间。这样,他每次来看致云,也算有了个独立的落脚点。
致云时常会惊疑自己的幸运。从前,听闻过的恋爱中的糟心事,她一样也未曾经历,赵庐箨不仅一如初见,甚至还有些她未曾意料到的惊喜,譬如,赵庐箨最大的爱好竟然是看书。
赵庐箨对于他父母离世这件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是拒绝接受的。直到有一天,他蓦然发现了阅读这个奇妙的寄托,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赵庐箨遇到致云之前,不到迫不得已,是绝对不会引经据典的。因为,在他原先的圈子里,这样做不仅无趣,甚至可鄙,如今却像有了心灵的归宿一般。这个发现,加固了致云和赵庐箨对彼此的满意,使这份满意几乎上升至无限。
与赵庐箨相遇之后的日子,几乎是致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强烈的快乐使两人都无暇顾及其他了,致云已经很久没有关心过常翎与陆鞅的进展,赵庐箨也已经没有再听到任何关于舅舅与常翎的消息了。
时间从未过得这样快,暑假很快来了。期末考试一结束,致云就穿上碎花长裙和针织外套,与赵庐箨一道驱车北上,前往苏格兰高地。
致云在英数年,从未到过高地,都说高地一定是要自驾才有趣味,而她向来孤单一人,实在没有勇气。
六月是英国最好的季节,万物欣荣,阳光和顺,每一缕风吹过都似带着玫瑰花的香气,致云也从未像现在这样,感激自己正在拥有的一切。
高地有一种只属于岛国的壮观。这里,山地延绵,绿植无边,虽不十分巍峨,但也令人肃然。蓝宝石般的湖泊处处点缀,一路向北,仿若仙境。
致云与赵庐箨的目的地是尼斯湖。两天前,她们就已经在讨论:如果这次能拍到尼斯湖水怪,得到巨额奖金,该如何使用?他们一会儿决定,要立刻用掉才不虚此生;一会儿又觉得,还是捐掉更加安全;但一会儿又认为,还是要成立家族信托才能对得起子孙后代……。
直到距离尼斯湖还有两公里时,赵庐箨停下了买水,他们才后知后觉,上网查了查以往拍到尼斯湖水怪的奖金记录。这一查即刻打碎了两人的美梦,历史最高奖金为200英镑,甚至不够补贴油费。
致云与赵庐箨在嘲笑着自己痴人说梦,数落彼此太异想天开中,到达了尼斯湖。在赵庐箨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专程下车,一阵艰难寻觅跋涉才至湖边,近距离地一睹这传奇之湖。
可当她们真的见到了尼斯湖,才深觉坊间关于尼斯湖有水怪的传闻并非毫无道理。这是他们二人见过的最凶险、最深不可测的水流,湖水昏黑,几近当年王羲之洗砚的墨池。而水域之宽广,波涛之激涌,远远超过二人的期待。
赵庐箨把一块大石头踢入水中,这石头刚没入水面就不见踪影了。他们见此都觉得:这里莫不说有水怪,就算有核武也不会令人意外。两人勉强立在护林的空隙间,赵庐箨一手把着树干、一手揽护着致云站在斜坡上;致云也一只手拉着邻近的藤蔓,另一只手紧紧地攥住赵庐箨的衣角。
致云觉得,脚下的泥土又湿又滑而岌岌可危。她在水边站了不到5秒,就头皮发麻地想要回到车里。但赵庐箨看了一眼自己被她抓得满是褶皱的上衣,拦住致云一本正经地说道:“要不,我们在这里蹲守一会儿。我看这水不简单,200磅好歹也够咱们吃两顿。”
致云本不想理他,但又觉得赵庐箨分明也是害怕,却还想吓唬人,就点头说道:“好啊,谁先走谁小狗。”然后顺势蹲下。
赵庐箨道一声“嗳”,扶起致云笑道:“好好好,我是狗,我最怂。”致云心满意足,带着胜利的笑容穿过护林回到车上。赵庐箨护在她身后,不知为何也笑着。
一小时后,两人到达在尼斯湖边的乡村俱乐部。赵庐箨从未住过传统的英国乡村俱乐部,只觉又惊又喜。照他的话说:这几乎是还原了狄更斯小说里场景。
赵庐箨幼时最爱的一本书就是狄更斯的《匹克威克外传》。狄更斯的这部诙谐童趣的成名之作,陪伴赵庐箨度过了生命中最黑暗的时期。书里的主人公、善良正直的匹克威克先生,带领他的信徒们一路辗转英国各处、体察风土民情时,都是住在像这样的旅馆里。
英国是个守旧的国家,虽然几个世纪过去了,但服务传统和饮食习惯都基本得以延续。所以,赵庐箨比致云更清楚这里的服务流程、房间位置,甚至后厨的情况。他轻车熟路地像背诵书里的台词一般,与年老的服务生交谈、点菜和表示感谢。
这间俱乐部里大多房间的窗户,都没有面对阴沉的尼斯湖,他们二人就住在一间可以瞭望田园的套房里。初夏的英国乡村,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溢满了青草与谷物的香息,远离现代文明的嘈杂。这里,似乎真的可以看到身穿维多利亚式褶皱长裙的农家少女,奔跑欢笑于田间。赵庐箨推开窗,站在窗前自负道:“狄更斯也不过如此,他只不过写了实就成就了千古佳作”。致云听得直摇头,但又见他实在兴奋可爱,就不忍驳回了。
刚吃了午饭,赵庐箨就非要出去走走,致云吃得太饱,早晨又起得太早,就径直回房间睡觉了,留了赵庐箨一个人不甘心地出去散步去了。
致云觉得自己可能才睡了两分钟而已,迷迷糊糊睁开眼,就看见赵庐箨坐在床对面的沙发上抓耳挠腮,焦急地等着她。
赵庐箨一看致云醒了,兴冲冲地说:“你终于醒了,我刚才出去,发现附近有个城堡,还是有导览项目的,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致云听罢,只是翻了身背向赵庐箨,继续睡了,却又听见赵庐箨站在床边唉声叹气。这个觉简直没有办法再继续睡下去了,致云带着怒气翻身起来。
这次,赵庐箨很谨慎地看着她,脸上的兴奋已经少了一大半。致云见他委屈得可爱,只能无奈地穿上衣服,跟着赵庐箨一起去参观那个被他发现的城堡。
就像王鸿辛曾形容常翎时那般,致云觉得眼下的赵庐箨有的时候真的像个孩子。然而这个城堡并没什么特别可看之处,不过是曾经某几任领主的办公居住地。况且,现在也已经破败不堪。类似的城堡在欧洲随处可见。
致云在长达一个小时的游览之后,极不满意地对赵庐箨抱怨道:“我怎么早没发现,你竟然还是个打卡爱好者,就为了这个,不让我睡觉?”
赵庐箨犟道:“补充点历史知识不好吗?我们现在住的地方的名字的来历,你在一个小时前知道吗?你们做学问的人不都有点考据癖嘛,你怎么一点也没有?”说着还夸张地摇头。
致云听此答道:“我看你就是入错了行,你才应该去搞科研的,又能考据又能教学,没准年底还能评上个‘优秀’,领点奖金什么的。不像现在,想考据还得自己花钱买门票,都没地儿报销。”
赵庐箨摆摆手:“你才是货真价实的‘优秀’,一天比一天更能说会道,你是本来就这样,还是被我点化了呢?”
致云没有上当:“我当然是被你带坏的啊。”
赵庐箨笑道:“你要一直都这样生龙活虎的才好。回去吃了晚饭再睡吧,不然生物钟就乱了。”
两个星期的苏格兰之旅结束了。按计划,致云二人先回学校休整几天,再一同回杭州。
赵庐箨出生在一座北方城市,九岁开始随外祖父母一同生活在上海。自大学开始,除了有一间在上海的公寓可以每次回国落脚之外,他就没有其他固定居所了。这次,赵庐箨对于即将要面对的久违的家庭场景,表现出了超乎他平日性情的重视。他像是担心自己不被接纳,又像是担心自己被接纳之后该如何应对。
乘飞机的前一天,才吃过午饭,赵庐箨执意带着一张拟好的礼单,出门采购礼品去。致云留在家里,为即将要发表的一篇论文做最后的修改与核查。她听取了赵庐箨的建议,开始尝试独立完成研究,而不是再与斯金纳合作,或者是替斯金纳“打杂”。等致云终于完成了今日的工作量,关掉电脑屏幕的时候,才发现房间昏黄,太阳就剩下最后一点余光,而赵庐箨仍未归。
致云拿起电话,看到手机上有罗伯特的几条信息和未接电话,以及其他几通不知名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她觉得奇怪,明明昨晚才与罗伯特和丹吃饭道别,才过了一天能有什么急事?她因为一心记挂着赵庐箨,就没有心思点开查看。只是,无论致云是给赵庐箨打电话、还是发消息,都无音讯。
致云压下心中不安,在沙发上坐下,打开电视,想找打发时间。然而,电视里接连报道的,竟然是今天刚发生的一起疑似恐怖袭击。她起身走进电视仔细核对,才敢相信疑似袭击事件就真的发生在自己所在的城市,而且就是在赵庐箨今早计划要去的购物中心。
致云赶紧抓起手机打给罗伯特,罗伯特迅速接电,他一听到致云的声音,就大喊感谢上帝,致云此刻并无有心情与他一道感恩。虽然致云已经猜到罗伯特知道的也许并不比她更多,但还是抓住这一条线索,向他询问是否了解更多的内情,有无人员伤亡,并特别解释说道,赵庐箨今天可能也正好在事发地。
罗伯特在电话那头安抚致云,让她不要慌张,安心在家等待,他现在就去现场看看。致云当然不肯听从,但罗伯特的确给她目前空白的大脑,提供了新的思路。她仓促感谢罗伯特之后,就抓起车钥匙,从楼梯间往车位跑。致云在脑海中并未做任何猜测和计划,只是一意孤行抓住罗伯特的话,自己现在也应该立刻到现场去。
才刚刚跑出公寓大门,致云就望见赵庐箨的车子正徐徐开来。她忽然想哭,却又害怕车子里载着的人不是赵庐箨。直到车子在她身边停好,赵庐箨笑着下车,微微摊开双手证明自己无碍,致云才终于流下泪来。
这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从惊觉出事,到赵庐箨平安归来,大概不到10分钟。致云在这几分钟里,没有来得及担心失去,没有来得及悲伤痛哭,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都经历了什么。
赵庐箨后来说,他刚进购物中心没有多久,就听见背后一阵喧哗。然后,他就被一大群恐慌惊惧的人们,裹挟着向前推进了。当时,他好像脚不用挨地,也可以前行。接着,一个个玻璃展示柜被推倒,所发出的巨大声响也掩盖不住人们的哭喊与尖叫。
后来,商场也终于采取措施,进行调度指挥,封锁大门,并把他们都转移到地下室。待到人群都冷静下来,赵庐箨周围的人才有心情小声讨论,一会儿有人说是武装****在外街上开枪扫射;一会儿又有人说是一辆卡车正在外面横冲直撞。
赵庐箨本想打电话给致云,告诉致云自己没事,但又猜想致云此时应该正在家中修改论文,恐怕不会接听电话。而且,就算接听,这一通电话反而会让她担心。所以,就找了个角落,从旁人处借了一本书来看。
可过了大概两个多小时,商场仍没有要放行的迹象。赵庐箨再想要打电话,却发现手机钱包都已经不见踪迹。他就只得问旁人借用电话,见致云未接,便觉得她应该仍在工作,随即也安下心来继续等待。好在很快就放行了,只是遗憾不仅什么都没买到,反倒折了一身财物。但也是万没想到,在此种情形下,仍有人心态如此乐观地见缝插针,顺走“难友”的财物。
发生商场骚乱事件的第二天,致云和赵庐箨在机场大厅的显示屏上看到新闻,才知道昨天那起事件的起因,不过是三个高中生在一节地铁车厢里,放了几个鞭炮。两旁车厢中的人听到爆炸声,误以为是枪响,就蜂拥冲出地铁站,这才引发恐慌,而商场恰好就在地铁站的附近。
几十年来,这片土地里承受了太多无以言状的痛苦与恐惧。如今,只需几声鞭炮的响动,就能带来此番规模的影响。这使致云与赵庐箨都深觉悲哀。
但致云不愿再回想自己经历的那几分钟,她甚至感谢自己当时所表现出的,近乎失智的状态,这也让她无可回想。赵庐箨自从得知,并无人员伤亡,就表现得像昨天只是在书店里待了整个下午般的一派轻松。
这数年来,大多情况下,致云都是自己只身一人往返中英两地。如今有赵庐箨同行,对比之下,她才深感自己往日的孤独。所以,致云不住忧心往后会对赵庐箨更加依赖。但她的担忧还未说出口,赵庐箨反而讲道,他怕是以后都不愿意自己一人坐长途飞机了。
因为昨日采购未成,赵庐箨就花了一些时间在机场,为致云的父母挑选了几件还过得去的礼物,因而也导致他俩一路匆匆忙忙才赶上登机。
致云并未将自己归国的具体日期告知父母。所以,他们到达后无人接机。这是因为,致云只要一想到父母与赵庐箨的第一次见面将是在机场,而她还要在嘈杂的人流之中,为他们彼此做介绍,就觉得尴尬到无以复加。
因此,她计划先在杭州小住几天,待休整得当,再一同回家与父母正式见面。赵庐箨自从知道了致云的计划,就一直抢着要订酒店,安排这几天的行程。而且说什么,他有好些同学朋友都是杭州人,以前也没少来,在杭州住什么吃什么,还是得听他安排。
机场离市区颇有些距离,将近两个小时后车子才抵达目的地,致云二人下车一看,惊疑不止,而赵庐箨则是一幅‘山人自有计划’的神情,从后备厢里沉着地取着行李。
致云望着不远处的宝塔,哭笑不得:“灵隐寺,你还挺识时务,这是要先拜拜码头吗?还要带上行李,是要给他们开光吗?”
赵庐箨自顾推着行李,在前面带路:“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致云虽然不解,但也安心跟了上去,她们走在一条细石铺就的小道上,左侧植被茂密,古树参天;右边是一段木质院墙,上面附着墨绿的常青藤。一路走来,鸟鸣蝉声悦耳,赵庐箨手边的行李箱发出的咯咯声,反倒衬得这里禅意古朴。
虽正值盛夏,致云却觉得通身清凉舒爽。灵隐本就仙雾氤氲,檀香缭绕,而此处,似乎是这般意境的极致。致云出身商贾之家,大学之前,每年她都会随父母在农历新年的第一天,来灵隐寺敬一炷香,以祈福还愿。她自认为对灵隐寺了如指掌,但今天才头一次知道,灵隐寺内竟然还有这番天地。
她俩在一处紫檀木门前停了下来,门也瞬时被打开了。一个面庞稚嫩的沙弥行礼之后,把行李接了过去,引着他们进入院内。
眼前的院子并不大,但却十分洁净清幽,四方都是搭在木台上的原木色禅屋,中间只有一方小小的绿地,正前的禅屋上,写着几个极飘逸的字“灵隐禅舍”。致云这才想起,杨其华曾经提到过这里,还说这里是江南文人、富贾都趋之若鹜之地,因而极难预约,他自己也从未曾来过。
小沙弥带着致云二人,穿过院子侧边的木质长廊。长廊外别有洞天,“最好的景致果都藏在深处”。这有一处江南式园林;流水山石,梅树松柏,难得的清雅高远。
致云和赵庐箨走过庭院来到另一处院子,他们的房间就在这间院子里。院子后有着几株参天大树,恰把四方的禅屋都隐在树荫之下,只有院子内的四块绿地的交汇处,显露在艳阳之下,那里简单地摆放着几坛睡莲,那花叶在阳光下熠熠生光,实是点睛。
小沙弥拉开了院子左侧的禅房,放好行李后简单交代了几句就行礼离开了。致云目送小沙弥离开的背影,不禁触动:父亲在杭州行商半生,交游甚广,也只能望洋兴叹的地方,竟然被赵庐箨捷足先登。这显然是赵庐箨倾心准备的惊喜。致云不敢想,以赵庐箨的处境,是找了什么门路、经历多少波折,才能订到这样一处住所。致云心生感激,但也只能说声“谢谢。”
赵庐箨却漫不经心地回答道:“这样的小事,有什么可谢。”
致云从赵庐箨身后抱住他,把头轻贴在他的后背上,只愿这一刻可以长长久久。
赵庐箨在致云身前笑道:“这样就被收买了,也太好骗了吧。”
“两情相悦,终成眷属”已是这世间最不凡的事,况且还有这许多的感动。致云自觉,这是她身为一个普通人,在这最平静的时代里,能收获的最大的精彩。
禅屋比想象中宽敞,陈设却更加简单古朴,有两间房,外屋的会客室里,仅有着一张茶桌、一座落地灯、一套茶具和几个蒲团。里屋的卧房和浴室也是简极,除了必需的衣柜、台灯、床褥、浴巾外再无其他。
致云和赵庐箨在屋外脱掉鞋子,赤着脚坐在蒲团上,喝着她们刚泡好的茶,读着住行小册。册子里,讲了她们每天可有的安排,全是打坐,参禅,诵经一类,也介绍了周围的园林山石。
小沙弥走前专程拉开了茶桌侧边一扇小窗,屋里萦绕着静心凉意。这里的确很好,但也的确不是致云心里憧憬的假期生活,她与赵庐箨端着茶杯正襟危坐,相视几秒,继而大笑起来。
致云放下茶杯,在竹面上躺了下来,问道:“你老实说,如果你最开始就知道是这样的,你还会订吗?”赵庐箨在她身边,侧身撑着上半身抿笑摇头。
致云笑问:“我们还是太俗了,你没订太多天吧?风雅淡泊也要慢慢来,不能一蹴而就啊。”
赵庐箨继续摇头:“还好,也就订了一个星期吧。”
“一个星期!”
“好不容易订到,就想多住几天,这还算短的,有些人都是按月算的。”
“能退吗?”致云侥幸想到。
“不好吧。凑合住吧,权当修身养性。”
“那我们吃什么,斋吗?我看那个小和尚的意思是我们吃住都要在这里,不会要吃整一个星期的斋吧……”致云调小音量问道。
“我们自己出去吃,不带回来就行了。”赵庐箨也小声笑答。
“那还行,要不,现在就出去吧,我好想吃火锅啊。”致云兴奋了起来。
两人告别小沙弥,只说出去走走,不用安排她们晚饭。然后,就径直开车回杭州市区了。她们找了一家致云过去常去的火锅店大吃一顿,又逛了一圈夜市,把街边小吃无论荤素都尝了个遍,直至深夜才回到禅舍。开门的小沙弥大概也闻到了二人身上的气味,但也只是笑笑并没有多问,或许如他们一般的客人不在少数。
次日一早,致云与赵庐箨就被远近各处传来的诵经声吵醒,只得起床梳洗整理,在后院用过早斋就跟着小沙弥去诵经殿了。她们二人来得太晚,照例是不准入内的。主事念在她们是第一次,便悄声地将她们安置在偏殿的末端。
偏殿与正殿仅隔着一道木门。正殿内,住持的朗朗经声清晰可闻。偏殿里,大多诵经的人都是如她们一样住禅舍的客人,或是一些渊源极深的俗家弟子。
致云两人从未涉猎过佛教经典,所知道的,也就是那些世俗中最惯常的佛教传说,却在这里莫名其妙地坐了整个上午。
一开始,致云觉得这诵经之声、木鱼之乐庄重威严,可单单只有敬畏而无了解,是不好撑过这数小时的。致云从来自认好静,而在今日,这定义也被打破了。赵庐箨更是不住地在致云身旁轻声叹息,焦急之态无可隐匿。
从此之后,致云二人就再未遵循过禅舍的安排,只是自欺道;只要心存善念便不能算是冒犯。好在,灵隐风景名胜众多,奇花异草遍野,他们依旧有事可做。两人每晚戴着耳塞眼罩入睡,直至日上三竿才缓缓起身梳洗。中饭过后,有时逛逛后山、看看花园,各处闲逛,有时就在房间里看书下棋,晚上再回市区吃饭。
这一周,并没有她们预计那样漫长,这是她们在灵隐的最后一夜,明天她们终于要回家见父母了。两人所睡的床褥铺就在竹榻之上,窗前点着一段沉香。夏夜的凉风从窗格外透过纱窗,徐徐吹入室内,搅起屋内沉香肆意。屋外蝉鸣清脆,树影婆娑。
赵庐箨握住致云放在身侧的手,平静地问道:“要不,我们结婚吧?”致云听得真切,却仍不敢确信。她转头看向赵庐箨,发现赵庐箨平躺着,呼吸入常,也不似在开玩笑。致云深吸一口气,回过头来,盯着昏黑的屋梁问道:“你相信婚姻吗?”
“你不信吗?”
“我不信,我的父母并不幸福。”
“那是因为你还有父母。”赵庐箨自始至终没有转过头来。致云瞥见他鼻翼微扇。
赵庐箨平静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无论你的父母彼此之间发生过什么,但至少他们都一直陪在你的身边,一直深爱着你。你或许可以指责他们自私虚伪,但也正是他们这所谓自私虚伪的婚姻,才有了如今的你,如果我是你,我会相信婚姻中的美好。”
致云从未想过,在赵庐箨的眼里,她竟然是幸福的。因为,她还有父母可怨可爱可依靠。她可以指责杨其华与林晓曼带给她的伤害,但她也必须承认他们的确给了她最完整庇佑和最令赵庐箨羡慕的温暖。
致云正想及情深之处,赵庐箨忽然侧身笑道:“活着最重要的是过程,所以都应该要体验一下才好。要是不满意,还可以离婚嘛。”
致云被他逗笑。赵庐箨接着说道:“你好好考虑考虑,我这个offer恒久有效,你想好了随时告诉我。睡吧,明天还要见老丈人呢。”说完他抽出手拍了拍致云的头顶,便侧过身去了。
经赵庐箨如此一撩拨,致云自然难眠。她不禁想到很多事,她以为难言的隐痛在赵庐箨面前不过是蜻蜓点水一般强愁,这几乎让她释然。
致云没有怀疑过,与赵庐箨相伴一生会是多么惬意,也许她自己都未曾注意:赵庐箨几乎就是她一直都在寻找的那个人。如此想来,与他结婚不也是在情理之中吗?致云在迷迷糊糊地计划着,该何时告诉赵庐箨她的答案中,渐渐睡着了。
离开灵应寺的那天早晨,大雨倾盆,这是致云与赵庐箨回到杭州碰到的第一场雨。早饭后,全身湿透的小沙弥帮着,穿着禅舍提供的雨衣的二人,将行李拖回车上之后,不顾大雨坚持行礼告别,一直目送她们的车子驶出车道,才转身回舍。
车行一路,交通拥堵,视野也极差,似是上天都在惩戒她们延迟归家。好不容易才到家了,林晓曼开门一看到赵庐箨,就掩藏不住地欢喜,就连杨其华也表现出少见的热情。等饭间隙,赵庐箨得意地对致云小声说道:“你父母还挺喜欢我的。”
致云瞥了他一眼,听不得他这样自负,回敬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我爸妈为人向来周到。”赵庐箨听此笑了笑,不敢再搭话了。
赵庐箨沿袭母家基因,最善审时度势,察言观色,在饭桌上表现得诚实乖巧,对待杨其华与林晓曼礼敬有加。杨其华本就不希望女儿嫁入高门,林晓曼更是对赵庐箨的身世同情感怀。赵庐箨猜想得确实不错,这对夫妇从他进门那刻起就对他心生好感。
饭末,林晓曼问道:“小赵,你这次来准备待多久?要是没有什么要紧的事,就多住两天吧,我和老杨年纪大了,喜欢热闹的。”
赵庐箨毫不犹豫道:“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我也想多住几天。”
夫妻俩听此相视而笑,林晓曼道:“这个孩子果然实在,我们就喜欢你这样的孩子,致云有时候太闷了点,家里有的是空房间,你想住到什么时候就住到什么时候。”
这是林晓曼第一次说自己的女儿不好,致云在一旁听得惊奇。
杨其华与林晓曼这一生,就只有杨致云这一个女儿,从未体验过有个儿子会是什么样,赵庐箨也是数年之后,再次感受家庭生活。在致云眼里,他们双方都觉得这即稀奇又有趣。
赵庐箨果真如他所言,并没有要紧的事,大多数事物都可以远程处理,只是偶尔要去趟上海,但通常当天就能赶回。
林晓曼时不时会跑来告诉致云,她关于赵庐箨的新发现。有一天赵庐箨出门,林晓曼在门厅端详一阵赵庐箨的鞋子,忍不住还试了试,那天傍晚,她问致云:为什么小赵不穿一双轻便一点的鞋子,大夏天穿这么厚的鞋子不会热吗?还说,明天就要去给小赵买几双,杨其华穿的那种有气孔的皮鞋。致云只得劝她不要操心,买了赵庐箨也肯定不会穿。
另有一次,林晓曼告诉致云,家里有男孩子就是不一样。今天,有人拿来几大箱水果,往常她都是要找人搬的。但刚才小赵一搬就是两大箱,一会儿就搬好了。又有一天,林晓曼突然对致云说起,家里自从有了小赵,大米都吃得快些,不会再像从前那样总是受潮发霉了。
杨其华也是同样,他这段时间出门聚会喝酒,都会带上赵庐箨,赵庐箨跟在他身边像是他的助理、司机兼儿子。杨其华再也不用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小院里,艰难地侍弄他的那些花花草草了,身边总是有一个赵庐箨,屁颠颠地帮他挑土施肥,东拆西建。
这天晚饭后,致云与赵庐箨两人在西湖边散步。致云瞧着赵庐箨穿拖鞋、着短裤在她身边优哉游哉地溜达着,与四周嘈杂的人声,滴答行过的单车,融为一体,像是已经在这里生活了数年,便问他:“你还要住到什么时候?就这么乐意留在我家当长工。”
赵庐箨笑道:“你赶我?”
“对呀,就是赶你。”
“现在你说了也不算,我要走你爸妈还未必乐意呢。”赵庐箨全然不受影响。
“你就这么喜欢我家?”
赵庐箨叹气答道:“恕我直言,你就是被惯的,这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在赵庐箨的影响之下,致云如今回头再看,的确也觉得当年那些事,未免太过不值一提,索性转换话题道:“这两天咱们跟常翎见一见吧,都回来这么久了。”
“是要见的,我还惦记着她和陆大科学家的下文呢。那我们也见一见我在这附近的朋友吧。他们都知道你,一直说要见见你。”
在接下来的这一个月里,托赵庐箨的福,致云有生以来头一次接触到这样多形形色色的人,颇有感触。她出生成长在杭州,但江南一带的朋友数量却远远不及赵庐箨,这让她很是自惭形秽。
好在,她还有常翎,在赵庐箨之前,常翎就是她认识外部的窗口。这位致云眼中的压轴和唯一,果不负所望的一如初见,气色上佳,身形窈窕,以及识趣懂事。不同的是,常翎这次态度急转,说什么,自从她亲眼见到致云与赵庐箨相处之后就疑惑全消,还诚恳地表示他们果然是天生一对。
虽时时见面,但常翎也未过多透露自己感情生活的真实细节。但听上去她与陆鞅确有进展,而且这进展,竟也未影响到她与王鸿辛的关系。
致云现在比从前嘴碎八卦了不少,就连林晓曼都看出致云的性情与从前大不同。赵庐箨却对致云的变化很满意,一本正经地说,谈论八卦才是热爱生活,关心世人的体现,还恭喜致云终于掌握了存活于世的真谛。
赵庐箨刚入少年就怙恃具失,经一番推攘才终于被外祖父母接回家中;还未成年又相继送走这两位至亲。致云时常觉得,赵庐箨一定有一个非常幸福的童年,外祖父母也一定待他极好。不然,他是绝不会成长为,这样一个慷慨豁达的人。
但致云每次提及这些往事,赵庐箨都只是笑着摇摇头说:“现在遇到你,什么都会再有的。”渐渐地,致云明白了他为何不愿回忆。的确,有多美好,失去就有多令人痛惜,从此也不再问了。
夏天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了。在往后的漫长日月里,致云每每回想起这段时光,都会觉得它美好幸福得不似真实存在过。
天气转凉,赵庐箨带着致云到上海的陵园,祭拜了自己的家人,顺道也去看望了王鸿辛的妻女。
王鸿辛的妻子李如,与致云设想中,忍气吞声的小女人形象毫不沾边。她独立自信,出身显赫,风度极好。她与王鸿辛的女儿、小名叫球球,今年才7岁,生得粉雕玉琢,聪明伶俐。
赵庐箨自祖父母去世之后,一应事宜皆是由这个舅妈亲自打理的。赵庐箨上大学时,假期回国的大半时间,也都是住在舅妈的寓所里。从任何角度来看,李如都可称得上是一位无可挑剔的女性。
致云总觉得,如果李如认真起来,王鸿辛或许根本就不是她的对手。这次因为致云的缘故,球球几个月都没能见到赵庐箨。所以一开始她对致云甚有敌意,但又见自己提出的问题,致云都能妥善回答,便渐渐归降,喜笑颜开。致云临走前,球球还一直跟在致云身后,一口一个“姐姐再见,姐姐再来”。致云很喜欢这个继承了与赵庐箨相似性情的球球。而且,在见到真实的王太太后,她也不知这位王太太与王鸿辛,到底谁才更值得被同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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