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试的那天早晨，东紫在睡梦中就接到了杨晞的电话。电话那头杨晞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嘶哑，听起来比平日有了更多的慵懒和温柔。杨晞在电话里问东紫有没有起床，提醒她今天很冷，还说自己会比平时早一点过来接她。
于是东紫放下电话就迷迷糊糊地开始洗漱收拾。当她在慌乱中提着书包推开公寓门时，抬眼竟看见片片雪花自空中缓缓飞落。而杨晞穿着一件黑色的羽绒衣，站在那片被茫茫白雪覆盖着的花园之中。他身后环绕着梦幻般的、米墙白窗的雪屋，脸冻得通红，眼中闪烁着只有少年才会有的光。
他望向已经呆立住的东紫，爽朗地说道：“还考什么试，我们叫几个人出来打雪仗吧。”
在往后的漫长岁月中，杨晞总是以这样的形象，出现在东紫的回忆里。
可那时，东紫不知为何，竟在心里生出一阵苦涩。明明就在不远处的杨晞，对她而言，此刻如此清晰明亮的杨晞，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那天东紫的考试很顺利，好像是上天对她“漫长”孤独的补偿。考试结束之后，东紫依旧来到那间小咖啡馆里继续复习，顺便等杨晞结束他当天的考试后，接她回家。这次她选了一个靠窗的座位，希望杨晞一停好车，就能从窗外看见她。雪已经下了一天了，却仍然越下越大，完全没有要停下的意思。马路上的积雪被过往的车辆，压出了一条条黑色的已经被冻住的车辙。
东紫在自书本中抬头的间隙，瞥眼扫见王雪儿从窗外走过，她今天穿着一件领子上包裹着一圈柔软皮毛的羽绒衣，而且显然也已经看到了东紫。王雪儿在窗前向东紫甜甜地打了个招呼，就往前走了。可待东紫转回头时，却发现王雪儿已经从屋外进来了。
王雪儿脱下羽绒衣，在东紫的对面坐下。自从在洛杉矶相遇之后，两人就再无交集。今天王雪儿的热情让她觉得有些莫名，更何况，东紫最近总是听到一些关于她与陈闻的传言。
王雪儿关心地问道：“在复习呀，东西多吗？”
东紫礼貌地回答：“还好，你呢？你考完了吗？”
“还剩一门，但应该不难的。”
“要叫点什么喝的吗？”
“不用啦，就过来跟你打个招呼。”王雪儿的笑容如此动人，这让东紫一时担心自己是否曲解了她的善意。
“真羡慕你们三个，感情这么好，不过你知道吗？你们三个里我最喜欢还是你”。她总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
“你在等杨晞吧，你有没有看出来，他好像也喜欢林皓呢。”她的笑容里带着穿透竹幕般的得意神色。
“可林皓差不多是要跟陈闻在一起了，对吧？所以你也该换个目标了。”东紫直截了当地生气了。
王雪儿依然微微笑着，既然她想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只随便解释了几句，就起身穿衣告辞了。王雪儿推开咖啡馆门时，屋外的寒风夹杂着冰雪涌进了室内，突然的温差使东紫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还不到五点，天就已经慢慢黑下来了，咖啡馆里的灯也亮了起来。与窗外昏暗中的冰天雪地相比，这里真是既温暖又明媚。
这个世上，杨晞藏得住的事恐怕不多。东紫再叫了一杯姜茶捧在手心里，她沉沉地望着那一缕缕蒸腾的雾气。薄雾之后，她仿佛看到初见那天，杨晞望向林皓时的满眼倾慕；她看到，只要一有人提到关于林皓的事，杨晞都会屏息静听；她看到，无论何时何地，只要林皓发出任何声音，有任何最细微的举动，杨晞都会是最先注意到的人。若不是王雪儿，东紫大概永远都不会让自己看到。
咖啡馆门上的铃铛又一次发出叮铃铃的响声，杨晞终于踏着风雪而来。东紫站了起来，把那杯专门为杨晞点的姜茶交给他，让他赶紧趁热喝掉。在回去时，路面太滑了，杨晞不得不把车开得很慢。仿佛过一个世纪般的漫长，车子才终于行驶在了通往东紫公寓的那条小路上。
虽然时间并不算晚，但路面上就只有杨晞的车了，四下里一片寂静。坐在副座上的东紫摇开车窗，刺骨的寒风和飘洒的雪花呼呼地打在她的脸上，但她似是毫无知觉。杨晞只是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并没有说什么。过了好一会，东紫突然感觉到，杨晞把他的手背贴到了自己的面颊上。她有些惊慌地回头望向杨晞，这是杨晞第一次有了超越友谊的举动。但杨晞只是专注地看着前方，一边继续开车，一边说：“脸都快冻住了，我给你关上啊。”便收回了手，把车窗关了起来。
东紫知道，如果他们继续这样下去，早晚会真的在一起。可是她一下子知晓了，今天早晨她突如其来的惶恐。她需要的是一个能够全心全意爱自己的人，而杨晞从来都不属于她。咫尺天涯也不过是如此了。余光中杨晞遥远的侧脸，让东紫流泪了，她只得赶紧把头再次转向车窗。
几分钟后，杨晞的车停在了东紫公寓的楼下。“快回去吧，早点休息，明天考试加油。”杨晞笑容依旧让人心动。
东紫也已经在杨晞察觉之前，整理出了最平常不过的神情。“谢谢，你也是。”她一边解开安全带，一边回答。东紫打开车门，脚踩在松松软软的雪地上。她向前走了两步，转过身关上了车门，坐在车里的杨晞，打开车窗催促东紫快上楼。
东紫站在车外，望着车窗里杨晞，竭力笑着说道：“上次我们一起选的下学期的那节课，我准备drop掉了。时间太早了，我想选下午的，这样你也不用再像这学期一样，这么辛苦地接送我了。”
杨晞像是一时间没有听清似的，过了好一阵儿，眼中的笑意方才渐渐散去：“好，我都可以。快上去吧。”杨晞说着，便正过了身体，使自己面向方向盘。
东紫一走进公寓大厅，眼泪就又流了下来。她迅速上楼，一进房间，就脱掉了厚厚的雪地靴，放下书包，打开了浴室的龙头。东紫只想好好洗个澡，赶紧睡觉。待她洗完澡，穿上浴袍，回到卧室。待在床边坐下时，东紫无意地瞥了一眼窗外，竟发现杨晞的车仍停在楼下。她急忙站起来，跑到窗前。杨晞在大雪中开着车窗坐在车内，左手夹着一根烟搭在车窗外，那一缕缕白色的烟雾正徐徐地飘向东紫卧室的窗台。
东紫霎那间心潮翻涌。那一刻她似乎坚信，只要能跟杨晞像从前一样在一起，其余的一切又有什么重要的，甚至开始后悔自己怎么能听了王雪儿的挑唆。她转身冲出房间，径直从楼梯间跑了下去。可等她气喘吁吁地站在公寓门口时，却发现杨晞的车已经开走了。只留下了两行长长的车辙，和远处路灯下一个银灰色的轮廓。东紫穿着单薄的浴袍，顶着湿漉漉脑袋独自站在雪地里，寒冷的空气，快要结冰的头发让她渐渐清醒。
宿命一般，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杨晞爱的是谁，他们之间永远都会隔着一个天大的阻碍。
那之后的几天，东紫平静地考完一场又一场的考试，每天都如常地吃饭、复习。终于在星期五的黄昏，她走出了最后一场考试的教室。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看见了清珣发来的消息，说要一起吃晚饭。东紫想到，她和清珣已经有两三个星期都没有在一起吃饭了。就一边给清珣回电话约见面的地点，一面往停车场走。可坐上车后东紫就觉得自己实在倦怠，甚至胜过准备考试之时。于是她再给清珣去了电话，约她改在明天。清珣虽然失望，但也并没有问及缘由，听语气她大概是以为东紫是要去跟杨晞约会吧。但东紫也无意解释了，反正时间会说明一切。
东紫放下电话，就驾车沿着大路径直往海边驶去了。自那晚以后，她就再也没有联系过杨晞，就算见面也有意地保持着距离。通往海边的公路盘山而建，月光下斑驳的树影投射在车窗上，公路旁湍急的河流，泛着微弱的乳白色的光芒。
海浪声越来越大，东紫已经能闻到大海的咸腥味了。夜色中的海面除了远处隐约闪烁的灯塔就剩下一望无际的黑暗，阴冷的海风吹得人瑟瑟发抖。东紫独自站在退潮过后还有些湿润的沙滩上，听着耳畔海浪翻滚呼啸的声音，默默祷告着：愿这波涛涌动的大海，能够带走这段不甚圆满的时光。
等从海边回来的时候，已经是快要半夜了。东紫路过小镇上那家24小时营业的餐厅时，发现坐在窗边的人中，有两个格外熟悉的身影。她减缓了车速，才确认那两人竟然真的就是何云与蒋从埔。东紫心中惭愧，或许今天清珣找她就是为了说这件事吧，可她却只顾着自怨自艾。
东紫满怀着心事继续往公寓的方向行驶着，但远远地就听见了消防车的警报声从公寓的方向传来，她加快车速忍住不去想，是否是清珣出了什么意外。公寓楼下挤满了人，闪烁的警灯打在每个人的脸上和身上，呼啦呼啦的警报声响彻四下。东紫的车一靠近公寓，就看见清珣顽笑着跑向她，东紫这才舒了口气。
她刚一下车，清珣就问道：“你是不是跟杨晞约会去了呀？”
东紫没有理会清珣的问题，只是问道：“你今天还好吧？”
清珣撇撇嘴回答道：“不好呀，何云今天莫名其妙地说有事，也不跟我一起吃饭。你和林皓又都约会去了，我就自己一个人呀。”清珣果然什么都不知道，东紫叹息。
“那林皓呢，怎么就见你一个人，她还没回来吗？”东紫看了看四周的人群。
“不要找了，她早回来了，刚才也不知道是哪家触发了警报。我们就都出来了，结果一出来，你猜怎么着？”
东紫摇摇头。
“我们一出来，就看陈闻的车停在下面，然后林皓也坐进去了，到现在都还没出来呢。”清珣高兴得不得了。
“人家两个坐里面，你这么开心干嘛。”东紫说。
清珣自顾自地笑着，挽过东紫的手臂，羡慕地望着陈闻的车子，天真地祈求：“真希望下学期还能和蒋从埔一个班”。
东紫不住地希望她刚才撞见的是个大误会。
人群渐渐散去了，警车和消防车也都离开了。林皓和陈闻依然坐在车里，没有出来。东紫和清珣只得先上楼，回到房间里等林皓。直到东紫已经准备要去睡觉了，才听见了一阵敲门声，她刚打开门，清珣就迫不及待地，推开东紫，拉着林皓往房间里走。果不其然，陈闻向林皓告白了，林皓也不出所料地答应了，所以他们是正式的男女朋友了。
这年的冬天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就已入春。这也是东紫来到美国的第四个年头了，明年的这个时候，她就毕业了。四年里这个西部小镇除了多开了两间超市之外，再无变化，而东紫的英文也还是磕磕巴巴，并没有期待中应该有的长进。
春假时，东紫，林皓和清珣在夏威夷度过了这一年来最闲散乏味的一周。除了中间的两天，三人专程搭飞机到big island拜访了那座孤寂荒芜的火山之外。其余的日子里，每天早晨她们都在海鸥的“尖叫”中烦躁地起床，然后沿着海滨大道，无所事事地一路散步至Waikiki海滩；或者就在酒店的沙滩上，找一个有遮阳伞的躺椅看看书，聊聊天，消磨时光。晚餐时再去一些当地人推荐的餐厅，夏威夷亚裔人口比例惊人，所以有不少地道的亚洲餐馆。
这段假期对于当时的东紫来说可谓无趣。可每当东紫忆起自己大学时代最好的朋友们，她脑海中永恒出现的，都是那年的她们在这太平洋腹地的阳光海岸时的模样：一缕缕海风正拂过林皓的面颊，乌发之下她的脸晶莹剔透；热烈的日光从纵横交错的、宽大的椰树叶中遗落而下，铺洒在了清珣的四周，她的笑靥之上有着东紫难以言喻的绚烂。
开学后，出乎东紫的意料，关于蒋从埔与何云曾经是否交往的事，并无人谈论。清珣与何云的关系，看上去也与从前一无二致。唯一的不同是，清珣不再像过去那样，对蒋从埔的行踪显现出强烈的关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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