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过往充斥着东紫的整个的青春,无论如何都是绕不过去的。杨晞的突然出现,是不是在暗示,这一切还没有结束。
“以前就知道你会做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事,只是没想到你会是个作家。”杨晞十指指尖相对,身体前倾了些。
“你看过的我的小说吗?”东紫好奇。
“看过评论,据说通篇都在呼吁女性意识崛起。是吗?如果不是,我就看看。”
“这样的评论真的太看得起我了,一个到现在都还在靠父母接济的人,哪里有资格谈女性崛起。”东紫苦笑摇头。
“被父母接济这件事,我们谁不是呢。”杨晞看上去是真的不在意这件事。
东紫认为,自己应该学习一下杨晞的这种罕见的、理所当然的态度,而且对此类生活方式的艳羡是可以表达的。“总在一些时候,我会想起你,觉得自己也应该要像你这样。”
“还有向我学习的时候?”杨晞笑了。现在,他笑起来眼角也有了纹路。
“你有一种超然。”
“大部分人会说,这是不思进取。”
“那是因为大部分人的人生里都有一个I have to do list,所以他们一直被欲望裹挟着在前进。但你没有,说不定,随遇而安,反而会得偿所愿。”
“你是这大部分人吗?”杨晞问。
“算是吧。”
“那祝你也能得偿所愿。”杨晞又开始不认真了。
“托你吉言”
“苟富贵,勿相忘。”杨晞举起手杯做了一个干杯的姿势,然后一饮而尽。
“我们已经有八年没见了吧,你的样子一点没变。”过去的杨晞从不奉承,但现在就未必了。
“上次见面还是在清珣结婚的时候。”东紫说。
“过去那些同学里,我也就剩下蒋从埔还能时常联系了。胡清珣自从做了妈妈之后,就跟过去不太一样了。”杨晞说:“但他们两能结婚,我也是没想到”。
“是吗?你竟然这样觉得。从他们大四开始约会的时候,我就知道蒋从埔逃不掉了。”东紫反对。
酒馆的音乐声渐渐低了下来,灯光也由暗转明,他们终于能清楚地看到彼此的脸,听到对方的声音了,但也终于要散场了。
与杨晞道别后,东紫转过身就告诫自己:一定不要回头。如果没有意外,这会是她与杨晞最后一次见面,不能为彼此增加无谓的念想。
这些年,东紫遇到过各式各样的人,可在她眼里,没有人像杨晞,也没有人比得上杨晞。东紫自己都觉得诧异,她竟然会如此长久留恋着另一个人,长久得都怕对方承受不起。
城市的灯火,层层叠叠,五色斑斓。而光影之下,没有人会对他人的生活有一丝一毫真切地关心,没有谁真的想知道,刚刚擦肩而过的人都经历了什么。
东紫伴着自己的高跟鞋踏在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走进公寓的电梯。她多么希望也能做一个局外人,尽早看到自己对杨晞的感情消散的那天。
第二天一早,许迟就打来电话。“他总是起得那么早”,还没有完全清醒的东紫有些烦躁地想。许迟是东紫的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就留着上海创业,现在是一家刚起步的游戏软件设计公司的负责人。
在上海这些年,若没有这位老同学相伴,怕是会更难熬。独自生活多年的东紫,一个人对付搬家、修家具之类的体力活早已是信手拈来了。可真正能击垮人一个人的,绝不是这些。对于许迟,她充满了感激,但有时候也觉得是亏欠。不过,照许迟的话来说,在上海这几年他们算是互帮互助,可东紫确实是欠他:若没有东紫,许迟大学的四年应该是在清华里打游戏的。东紫只得默认,因为当年,若不是东紫在高考前夕,借了整套《哈利波特》给许迟,让他每天茶饭不思、夙兴夜寐地探索魔法世界,他高考成绩应该会更好些。可即便如此,许迟最终还是进入了交大。
许迟在北京有一位神秘的投资人,往常都是许迟飞去见他,可今早投资人却突然抵沪。许迟打电话来是希望东紫可以与他一同参加晚上的欢迎宴会。认识这么多年,许迟极少开口让东紫为他做些什么,所以这次,东紫当然一口答应了下来。她也了解许迟希望她去的原因,许迟的团队成员,各个理工背景、木讷非常。而晚宴需要一位气氛担当,最好是见过些世面,能讲高级段子的人。东紫游学多年又是作家,最重要的是,她几乎随时有空。可不嘛,仓促之中,除了是她还能有谁。
这晚,东紫穿了一身丝质黑色套装,肩上搭着一只蓝色菱格皮包,来面见这位神秘的大佬。赴宴的路上,拥堵非常,东紫坐在车里开始胡思乱想:“北京来的投资人”这几个字倒是跟杨晞契合得很,杨晞家住北京,除了协助父亲经营公司之外,也在做着一些不大不小的投资。但东紫很快打消了自己的念头,因为她明白,无论是以杨晞还是杨晞父亲的实力,恐怕都是做不了许迟的投资人的。
终于到饭店了,比约定时间晚了近半小时。这家餐厅一进门,便是丝竹管弦、泉水叮咚之声。红木家具与烫金屏风,好像都在昭示着主人高绝的品位。可细节却经不起推敲,所奏乐曲显然并不适合需要进餐的场合,家具的红色漆面之下,是木料与餐具碰撞出的廉价的声响。上海一直都有这类品质与价格极不相符的淮扬菜餐厅,这家可谓其中代表。“但愿,许迟选择投资人的品味可以比他选择餐厅的要高出许多。”东紫在心里说。
服务员为东紫推开包房的双开木门,她一眼就看到了坐在主位上的,那位有点谢顶的中年人,也注意到他旁边还放着一副碗筷,应该是为另一个人预备的。这个人来得比自己还要晚,如此的派头,来头一定非常大。所以,无论如何都不会是杨晞了。“很好,”东紫心想,“我可以认真地履行自己的职责了”。
几个回合下来,她愉快地发现虽然这些年,她待人接物日渐疏离,但活跃气氛的本事倒还留着。而且出乎她的意料,这家餐厅的菜色居然非常不错,“许迟比我更能分辨出什么才是一家餐厅的本质”,东紫反思。
中年人带着浓重的京腔,开口闭口都是名人轶事。但其神态镇定,举止妥帖,财力应不可小觑。包房的门突然打开了,“实在抱歉,路上太堵了。”东紫背对大门而坐,但就算不回头,她仅听声音就知道是谁来了。
“没事,没事,来了就好。”投资人亲自起身迎接,“这是我在北京的一位老朋友的儿子,杨晞,小杨总。这两天正好也在上海,你们都是年轻人,可以多交流交流。”
东紫与杨晞四目相对的那刻,她真的希望自己脸上的欣喜没有杨晞的那样明显。最希望想要见到的,也是最害怕要见到的这个人,又坐在了她的面前。“无论过了多少年,无论杨晞的来头到底大不大,他的派头都是一如既往,我的人生比我的小说好看。”东紫悲哀地想。
众人也很快意识到,这是故人重逢了。大概是喝了酒,大概是东紫和杨晞脸上掺杂着哀伤的惊喜,触动了投资人。投资人开始回忆起自己年少时爱过的一个面目清秀的姑娘,当然,带着中年人特有的调侃和自嘲,但也有偶尔流露出的真心。他的故事太平庸了,无非是曾经爱过,后来错过;再后来,那个姑娘就消失于人海了。或许每个人自认为深刻的爱,在别人眼里都只是个平庸的故事,包括东紫的,也包括许迟的。
这个世上,东紫可以分辨所有人是否真的爱她,除了杨晞。东紫和杨晞痛苦又喜悦的心绪,是会发出声音的,投资人听得到,许迟也听得到。许迟孤寂的侧影,让东紫心碎。但东紫不知,她凝视许迟时的落寞神情,也让另一个人心碎了。
晚餐之后,许迟提出自己送投资人回酒店,杨晞送东紫,“如果杨晞可以的话,”他专程加了这样一句。东紫望向许迟不知所措,但许迟只是摆摆手说:“路上小心”。
初夏的江南,入夜后的氛围总是十分宜人。东紫和杨晞走在一排繁茂的梧桐之下,路边坐着穿着白背心,手持蒲扇的老人家,不时有社区活动中心的喧闹音乐远远传来。东紫抬头望着杨晞的侧脸,他鼻梁挺拔,鼻尖带着些许锋利,面颊饱满,单眼皮的眼尾拖得很长,但神态松弛,永远显得对一切都不屑一顾。
“现在公司运营得如何?”东紫觉得总是要说点什么吧。
“还行吧,其实我也不怎么管事。”他就算对自家企业都不屑一顾。
“那你真是有个好爸爸。”
“他也是习惯了,才能这样的”。
真是个好儿子,东紫想。
“以后你有什么打算”东紫继续开启话题。
“等老爷子想退休的时候,我可能把经营权转让出去,或者干脆卖掉股份,就做做投资、理财。”杨晞脱口而出,他似乎早就打算好了。
东紫下结论似的回答道:“做个富贵闲人也没什么不好。”东紫至今认为,像杨晞这样的企业家二代,对父辈们筚路蓝缕的创业之路,早已无法感同身受。至于如何发扬光大、继往开来,或许连想都懒得去想了。
“你呢?准备什么时候拿诺奖?”杨晞兴致高昂地问。
“那你得活得够久才行。”
杨晞笑了,“我尽量”。
正聊着,东紫发现他们走到一个有着华丽音乐喷泉的广场上。自然的,音乐喷泉旁总是站满了人。
在穿过拥挤的人群时,杨晞毫无征兆地说道:“大学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我喜欢的是林皓吧。”
东紫侧头看了杨晞一眼,随即低头在心中叹喟:无论走过多少春秋冬夏,杨晞也还是没能学会隐藏住他不希望被人知道的事。他怎么会没有读过我的小说。否则,他就算知晓,也断不会有此勇气,时隔数年再来讨论这些前尘旧事。其实东紫一直都知道,她会有一天谈论起这个话题,但却怎么也没想到是跟杨晞谈。
她察觉到杨晞此刻正注视着自己,似乎希望她能说点什么,但她还是觉得现在最好不要说话。
杨晞回了回头,疲惫地看了看身后拥挤的人流,接着说道:“那个时候,我也以为自己喜欢的是她。”他又停顿了一会儿,“但后来发现不是的,有些事让我意识到其实不是的。”
一阵沉默之后,杨晞叹口气,笑着问东紫:“你打算就这样一直不说话吗?”
“我不知道说什么。”东紫也笑了:“但现在都不重要了,你也不用太在意十年前的事。”东紫话毕,冷静地望向杨晞的双眸。
“是啊,十多年了。”杨晞也望着东紫,他可以什么都不在乎,却在乎东紫的眉宇之中是否有遗憾。
又过了好一阵,他才说到:“胡清珣结婚的时候,我就想告诉你这些了。但确实,现在都不重要了,你过得好就行了。”
东紫低下头,祈祷此刻自己眼中的哀伤没有杨晞的那样明显,这是她今晚第二次希望自己没有出现与杨晞同样的神情。
“杨晞,我们十二年前就错过了。当初你身无旁碍,我却连你有可能喜欢着别人都无法接受。时至今日,就算挑明一切,又有何意义。”这些话,东紫只能在心里告诉杨晞。
回到公寓,她赤着脚走在地毯上。每走一步,都会在心里对杨晞说一句,她永远也不能说出口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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