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冬天干燥又寒冷，到达的第一天下午，东紫就见到了多年前就移居北京的清珣。
清珣结婚之后就辞去了工作，一心一意地照顾起家人。热情的清珣希望能在家中接待这位挚友。然而东紫在北京的出版商老王，看过清珣发来的地址后，就坚持要派车送东紫去，并解释说：“这个社区，普通的车辆进出恐怕会很麻烦。”
东紫从未去过清珣在北京的家，出版商的谨慎让她更多了几分额外的兴致。
车子行驶了好一会儿了，现在终于驶出了喧闹的市区，进入了一条幽静的大道。道路两旁的雪松的树干粗壮笔直，即使在隆冬之中，丰茂的树冠也几乎遮天蔽日。
车子在道路的尽头停了下来，穿着制服的警卫与出版社的司机确认过信息后，闸门就打开了。东紫终于进入了这个让出版商略显敬畏的社区。
此刻，“真正的蒋夫人”正笑容灿烂地站在自家别墅的大门外。她比少女时期胖了不少，但眼中的善良与天真丝毫未变。她们穿过前庭的花园和玄关的走廊，步入了客厅。客厅就在走廊的左边，有着乳白色的穹顶与缎质鹅黄的墙面，非常正统的欧洲工艺。但室内却摆放着清一色的明式家具，并装饰着冷丽的青白瓷器。如此赏心悦目的冲突之美，应是出自大家之手。
东紫背窗而坐，她右边的墙上挂着一幅张大千的工笔仕女图，图中女子各个眉眼灵动、体态婀娜。东紫从心底为清珣感到高兴：她就应该住在这样的房子里。
清珣绕过沙发，拉开东紫身后的窗帘，让阳光能够穿过两扇镶嵌着白色铜制百合花纹的玻璃门，抵达客厅。这两扇门直通着前庭的花园。
东紫这才发现面前的茶几上，放着她的第一本小说。那是她在新加坡完成的，准确地说，是得知杨晞结婚后完成的。书平摊着，翻到最后一章的末尾处，那里有一首小诗：
“起伏岩岸的海浪
如你曾踏雪而来
送抵晶莹的盻望
也卷走绵绵的相思
来自飞鸟的歌声
如你还在耳畔欢笑
吟咏炙热的心绪
也传遍深处的叹息
明灭远方的灯塔
如你在暗夜中的清朗眼眸
映见年少的面庞
也拨散初见的勇敢
自此，身旁的一切都如你
却只是，如你。”
不知这是东紫为女主人公设定结局，抑或是为她自己。东紫望着书页中的词句，不自主地回到了当时的心绪之中。
“我才读完这本书。”清珣打破东紫的凝思，“我当时确实太糊涂了，这么多的事，我竟都不知。”
“小说而已，没什么知不知道的。”东紫回避着清珣的关切。
清珣只是望着东紫，不再说什么。
“把感情都注入到了文字里，角色中，只是遗憾的慰藉罢了。”过了一阵，东紫终于开口说道。
之后她们聊了很多，虽然不时会被清珣5岁的儿子打断。这个浓眉大眼的小家伙，简直就是蒋从埔的翻版。东紫几乎可以想象：他长大后双手插兜，目空一切的模样。
临别前两人又重新翻出了几个月前，林皓发来的视频，她与陈闻毕业之后就定居美国了。视频里，林皓抱着自己刚诞下的女儿，苍白虚弱的脸上，洋溢着最朴素的欣喜。在视频的末尾，陈闻小心翼翼地接过女儿，视若珍宝的心情隔着屏幕都感受得到。
虽然杨晞曾说清珣变了，但东紫却不同意。现在的清珣虽然看起来温软柔和，但东紫知道她依旧是那个可以去爬火车的姑娘，只不过这次怕是要带上眼前的这个小家伙了。
回酒店的路上，东紫翻看起，关于她的小说的那几篇流传最广的评论。的确，清珣是永远都不会被写入东紫小说的那类人物，但这并不是因为有些评论中所臆测的那样：东紫对于职业主妇的轻视。恰恰相反，东紫很清楚自己根本没有能力去描绘她们的人生。她相信清珣拥有着自己不敢奢望的勇敢，仅仅是因为爱，就将自己的现在、未来甚至过去都一并上交，上交给另一个完全独立的人。这是何其的忠勇。
东紫无法想象，也不敢相信：爱会永存。就连对杨晞旷日持久的情感，在她的骄傲和懦弱面前都不值一提。
签售会是在一家很有味道的老北京书店里，东紫很满意这样的安排，她也是真心地喜欢她在北京的这位出版商，总是能体察入微、投她所好。
今天，她特地在厚重的大衣里穿了一件有着经典Polo纹饰的驼色毛衣，搭配了一条卡其色的休闲裤，并在腰间系了一根蓝白相间的丝巾。她把自己打扮得像个旅欧多年归来的学者，一厢情愿的觉得：这样能让前来请她签名的，那位女星的粉丝们了解到，她本人品味与那档让她大火的真人秀，还是不同的。
“我可真是忘恩负义啊。”东紫一面签着名一面反思。
待到人群渐渐散去，东紫在签名的间隙，抬起头就看见了一个再熟悉不过的人。她知道他会来，其实她一直在等他。杨晞就站在人群之外，他看起来刚来不久，因为黑色的大衣还穿在身上，而室内热得让人头晕。杨晞几乎立刻就发现东紫注意到了自己，他笑着举起还戴着手套的右手，朝东紫打了个招呼。随后，他往四处看了看，选了一把老木圈椅上坐了下去。
东紫一面签名，一面时不时停下来看看他。杨晞是完全不用被担心的，他为自己点了一壶茶，很舒服地靠在椅背上，悠然地看着一本尺寸很小的书。他自得其所让东紫怀疑：等会儿签售结束，是不是不应该去打扰他。
“《名侦探柯南》，这个书店里竟然还有漫画。”大概一个钟头之后，东紫站在杨晞身后响亮地说。
杨晞转过头，笑问道：“你忙好了？”
“差不多了，你是怎么找到我的？”
“你签售会的广告，都发到我家门口了。”杨晞放下书，拉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面前。
“那不是广告，是宣传。”东紫坐了下来。
“无论那是什么，签售会都办到北京了，真优秀。”一如既往，杨晞的赞许总是半真半假。“今天本来想略尽地主之谊，请你吃个饭，可你应该是抽不出空了吧。”说完抬起下巴指了指还在忙碌的出版社的工作人员。
东紫回头看了看，爽快地说，“没关系，老王会帮我料理之后的事，你依然有机会。”
杨晞眼中的惊喜一闪而过，
“老王？助理？经纪人？”他一脸了不得了的样子。
东紫看了他一眼，“老王是我的出版商。”
北京也下雪了，两人今天都裹着厚实的黑色大衣。他们并肩走在一条宽阔的大街上。
大雪纷飞的京城，有着不可描述的天家气象。巍峨的宫宇，高耸的城墙，布局严密的古老街道，都在这簌簌的落雪声中，融合成帝国延绵的基石。
这场雪太宏大了，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那场，而杨晞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位少年了。岁月终于还是镌刻在了，他们写满了无能为力的眉目之间。东紫叹息：这刻未免太过伤情。
“我们要去吃什么？”她提起精神问道。
“全北京城最好吃的涮羊肉。”杨晞笃定地回答。
东紫笑了。
“听说你快要结婚了？”杨晞问得很是随意。
“是的，而且新郎你见过。”
“我有印象，一看就是个好青年。”
“只要开始操心生计，就会变成好青年。”东紫看了看身边的这位企业家二代，接着说道：“但愿你永远不会有这一天。”
杨晞笑着摇摇头：“我们对彼此都有很深的误解。”
“现实把我们都变成了哲人。”东紫心想。
东紫跟着杨晞转到了一条几乎不见人迹的小巷。杨晞敲了敲一扇锈迹斑斑的铁门，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厨师，快乐地为他们开了门，一看是杨晞，开口就是：“哥，来了”。
杨晞点点头，带着东紫穿过拥挤的后厨，大家都在低头忙碌着，没有一个人抬头看一眼刚刚进来的这两个人，早已习惯的样子。
待到了大厅，一位个头不高，四五十岁，老板模样的人从收银台方向走了过来，他拍了拍杨晞的肩膀说：“有日子没来了，马上就好，那桌快吃好了。”再寒暄了几句，就径自去忙了。
东紫打量着这个神秘的小馆，六七十平米的大小，两张圆桌，和四五张小方桌，非常干净整齐。店门外坐满了等位的客人，人们在大雪中围着几个盏煤炉冷得瑟瑟发抖，也不愿离开。的确，我们只能从后门进来，否则，根本没法在众目睽睽之下插队，东紫了然。
“面子很大嘛。”东紫说话时，铜炉已经被端上桌了。
“就是常来。”杨晞故作低调。
东紫皱皱鼻子，一脸不信，但也没有继续问了。
“你得细问，我才能告诉你为什么。”杨晞笑着说。
东紫抿嘴问道：“那请您告诉我，为什么在这儿这么有面子？”
“听我跟你吹啊。”杨晞穿着一件手臂上织有白色横条纹的深蓝色羊绒衫，坐在铜炉冒出的蒸气后，开怀笑着。
东紫放下筷子，想认真地听听，这个貌似会很牛掰的故事。
“最开始的店面不在这儿，老店位置太偏，生意惨淡得很，但我经常去吃。后来老铁，就是你刚见着的老板，觉得做不下去了。我觉得挺可惜，就给他在这儿租了个店面，其实当时也就帮他付了差不多三个月房租吧”。
“然后你就有了终身不用排队的特权。”东紫说。“情节很普通嘛，并没有期待中大生大死的江湖义气”。
杨晞回答道：“你可是个严肃小说家，至少今天书店里，你的广告上是这么说。你怎么能不明白，平凡之中见真章的道理。”
“那也不是广告，是介绍。”东紫纠正道。
这是不是全京城最好吃的涮羊肉，东紫不知道。但这的确是她吃过的最难忘的涮羊肉了。杨晞结过账之后，他们推门而出，还在风雪中饥肠辘辘的客人们，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什么异样。
“这比你在美国做的涮羊肉好吃多了。”东紫说。
“你还记得？”
“我当然记得，那个时候你想把羊肉切成薄片，可别提有多费劲了。”
“我第一次来这儿吃的时候，就猜到你会喜欢，没想到真的能有机会带你来，也算是不枉我当初把它保了下来。”杨晞低头盯着他们两人在茫茫大雪中踩出的足印，接着说道：“下次见面，应该是在你的婚礼上了吧。”
天气这么冷，就算鼻头红红的，甚至流鼻涕也很正常吧，东紫想。于是，她强忍住泪水吸了吸鼻子，回答道：“应该是的，到时候你一定要来啊。”
那晚杨晞带着她穿过一条条蜿蜒曲折的胡同走回了酒店，可无论怎么走，这条路都还是太短了。
“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除了生死都应该是小事，除非，爱会永存”，东紫在酒店上升的电梯里，脑海中回现着，杨晞方才站酒店大厅的中央遥望她的目光，默念起这句话。
两天后，上海。
东紫坐在副驾上，从后视镜里注视着，许迟把她的行李放进汽车的后备厢，然后再回到车上。
在启动汽车前，许迟稍微迟疑了几秒之后，问道：“所以，我们一切照旧？”
东紫颔首莞尔：“是的，我们一切照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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