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一夜为父

杀人凶手。

这四个字在孙柏博的脑袋里挥之不去。

他停下车子,一边走向园区,一边戴上耳机,把音量开到最大,狂躁的爵士乐并没帮上忙。

晨光创意产业园区,建在城郊机场附近,四周一片荒芜。

十年前,园区租金不高,甜蜜蜜影视文化公司是入驻园区的第一批商户,女老板牛甜甜一口气包租二十年。

如今周边盖起商品楼,步行到奥特莱斯商圈只要二十分钟。为节省停车费,牛甜甜把奔驰车停在商圈里,再徒步走路回公司。

孙柏博还没见过比她更抠门的女老板。

每天下午,牛甜甜会在公园走一圈,就当健身了。公园地广人稀,烈日当头,偶尔能见到一个人,感觉特别亲近。

孙柏博和牛甜甜就是在公园散步认识的。

结婚后不久,孙柏博迷上降速长板,在湿地公园练冲下坡时,一脸搓在草地上,牛甜甜养的哈士奇Money在排便,两只动物距离不过一米,对视许久。

后来甜总说,Money为此便秘了一星期。

眼下,睡在沙发上的Money眯起眼睛,监视着孙柏博的一举一动,心理阴影都挂在狗脸上。

相处多年至今,两只单身狗的关系并没改善。

“离婚当晚热情如火,分手后哭成傻狗,横批‘前妻意外怀孕’,感觉不太押韵呢。”甜总笑嘻嘻地说。

“谢谢,这种对联就不要贴在我家门口了。”孙柏博盯着狗说。

“说真的,你总该好好想想,随口说出不要孩子这种话,以小鹿的性格,很可能真去打胎哦,”牛甜甜把浓茶递给孙柏博,“你不想成为杀人凶手吧。”

杀人凶手,谢谢提醒。

孙柏博低头看向普洱茶水,发出涩味的黑色茶水,映照出他的面孔。

四年前的夜晚,孙柏博得知小鹿怀孕的消息后,犹豫了十秒钟,就说出那句话。

“我们离婚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让我打掉孩子?”

“孩子会让我和你再次建立联系,我不想走回老路。”

“明白了。”

电话挂断后,小鹿再没接听过他的电话。

孙柏博喝了一口茶水,似乎是烫到嘴唇了,他一边向嘴巴扇着风,一边说:“孩子的出生不会改变离婚现实,只会给各自的单身生活带来困扰,高效人生该把风险降到最低,用电影改变世界可不是容易的事,一切绊脚石都该扫清……”

“理由好多呀,”甜总摸着狗头,“拥有幸福家庭的大导演比比皆是,人生不是非黑即白哦。”

“对于人生只有享乐的女人来说,世界的残酷,她是完全不能理解的。电影导演就像精子,你了解精子吗?”

“用过,但不了解……”

“一颗精子只有头发直径一半的长度,但高达2亿的精子军团,却以每分钟4毫米的速度拼命游向目的地,只有一颗能完成使命,其他炮灰的寿命不会超过8个小时,受孕的惨烈难以想象。年轻人要在电影业出头,就要经历精子大逃杀的过程。”

“精虫上脑就是指你这种状态吧,被单身逼疯的人真可怜呀。”

单身母狗何苦为难单身公狗呢?

孙柏博还是咽下这句话。

42岁的牛甜甜,十五年前离异后独自抚养女儿。三年前,女儿拿下全奖去英国学绘画。

女儿出国后,甜总重回无忧无虑的单身生活。仿佛一夜之间,她就减掉30斤的赘肉,穿衣风格也模仿起刚出道的女团。翻开她的朋友圈,大多是和年迈母亲旅游的照片,看不到男人的影子。但稍加思考就能想到,给她拍照的男人正在多么辛苦地寻找角度。

孙柏博告诫自己,千万别被外表蒙蔽。擅长装嫩的女生都不好惹。

一旦聊起剧本,甜总会爆发出制片人的真实实力,如同一座穿着萝莉装的火山,蓄势待发。

现在,甜总正翻看数十页的电影故事大纲,眉头紧锁。

四年时间,孙柏博改了超过四十稿,她对故事了然于心,如今依旧这副表情,孙柏博不由捏了把汗。

换魂。他望向大纲扉页硕大的两个字。

四年前,小鹿拎着鞋离开房间后,孙柏博想到电影的名字。

故事主角是一位离异的年轻警员,坚守着扫除一切黑暗势力的崇高理想,却在一次追凶中被犯罪集团囚禁,被迫与犯罪头目进行换脑手术。

他是罪人身,却是正义脑,逃避着警方的追捕,坚守缉凶归案的信念,经过一番苦斗,最终找回原本的生活和爱情。

“关于这版大纲,先说说你认为的卖点吧。”甜总头也不抬地问。

“这是一部融合科幻、犯罪、惊悚的动作电影,讲述了一个有理想有信仰的人找回人生的故事,”孙柏博挠着头,“资方有反馈了?”

“嗯,”甜总把大纲放在膝盖上,“撤资了。”

孙柏博的嘴角抽动了下,他很庆幸,甜总的目光还在那几页纸上。

“资方担心过审的问题,另外,”甜总喝了一口茶,“你看过一部电影叫《变脸》吗?”

“吴宇森导演作品……他们不会认为我抄袭这部影片吧?”

“那是一部融合科幻、犯罪、惊悚的动作电影,犯罪分子把警察和罪犯的脸皮互换后,被当成罪犯的警员一路缉凶,最终找回了人生和自我,是不是听上去似曾相识?电影的上映时间是1997年。”

“我在创作时根本没想过这部影片……”

“也许是那电影的故事核太过精彩,留在你的潜意识里。你在落笔时,下意识写下了钟爱的故事,但你也不是照搬,原创的离婚感情线蛮不错,看来离婚对你也有帮助。”

“你是在安慰我吗?”

“我不是在开玩笑,”甜总抬头和他四目相对,“我问你,你的理想是什么?”

“做最棒的导演,”孙柏博攥着拳头,“人活着就是为了走向死亡,生命有限,但作品会流芳百世,创作时,我才能感受到我在活着。”

“被人当成抄袭的作品只会遗臭万年,这是资方的原话,活着不是找死,是为感受生活的喜与悲,这是我的话。总之,重写吧。”

甜总把大纲放进垃圾桶,又恢复了甜美的笑容。

离开牛甜甜的公司,孙柏博在园区超市买了一根棒棒糖。

他一边嘬着糖,一边尽量用轻快的步伐走向灰色的三厢标致轿车,心想着碳水化合物能弥补大脑空白,谁知小鹿的笑脸却趁虚而入。

“我知道你为什么会选择灰色的轿车。”

“我有不好的预感。”

“你没发现这些年,你越长越像老鼠吗?”

“一只长得像猴子的女人,没资格嘲笑我的长相。”

孙柏博还记得那时的打情骂俏,大概是在来到这座城市的第二年吧。

结婚后,两个人离开环境优雅的海滨城市,搬到一线大城市生活。告别过去,重新开始。

小鹿做起即食燕窝的微商,孙柏博从制药工程师助理转型为职业编剧,两人找到各自的谋生方式,用了三年时间。

孙柏博是被大学同学带入行的,两人合作写了一部电视剧。

当时只看到宅在家里就能赚到钱的好处,便一腔热血地扎进编剧行业,后来同学吃不了苦,改行做回富二代,安心继承老爸的千万财产,他却坚持下来,苦熬两年后,居然真的找到买家。

孙柏博也不由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被耽误的写作天才。以至于认为“孙柏脖”的名字都不符合身份了,把名字改成“孙柏博”。

直到后来,孙柏博才知道真相。

能卖出剧本不是因为他写得有多好,只是因为他足够便宜。尽管如此,当看到剧本被导演拍出面目全非,孙柏博仍不免气愤,于是拼命想转行做导演,维护日以继夜敲下的字字句句,祭奠一块块脑细胞的尸体和灵魂碎片。

对于编剧来说,要想转行做导演,只有一条路可以走。

他只能用好剧本撬开资方的钱包。

创作时没有收入,完成后也不知道能否被资方接受,成功率比摸黑在墓地行走,期待撞“鬼”的几率还低。

但孙柏博相信,夜路走得多了,总有一天能见“鬼”,在见“鬼”前,必须先把妻子吓跑,否则连走夜路的机会都没有。

小鹿会占据自己的全部时间,不给他任何安静的机会。

只是没想到,原本以为离婚会便于创作的孙柏博,在这四年的夜晚,也会感觉到莫名的心疼。相爱的回忆总在梦中出现,醒来后,有时他记得梦到了什么,有时记不清。

孙柏博发动车子,空调冷风混杂着灰尘的味道,呛得他咳嗽起来,他狠狠吸下一口电子烟,感觉着嗓子的刺痛溜进肺部。

他向来擅长用伤害去治愈另一种伤害,用来忘记曾经有多痛。

可现在,这个方法似乎失效了。一想到资方没通过电影大纲,他就感到绝望,除了自我毁灭,他想不到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行为了。

也许,还有一种比死亡更痛苦的了断方式。

孙柏博点出小鹿的电话号码,不太确定对方是否屏蔽掉自己,所以发送去信息。

“我失败了,你是对的。”

他没有犹豫,直接点击发送。嗖的一声,干脆利索。

就是这样,他想,让小鹿去快乐,去得意,去感受离开一个追梦男人是多么明智的决定。

比梦想毁灭更痛的事,就是让曾经的挚爱鄙视自己。

凭借孙柏博对小鹿的了解,她在看到这条信息的时候,一定露出会心的笑容,但她不会回复信息,她只是会在无聊的时候反复看这几个字,一遍遍体会胜利的喜悦。

真不甘心。孙柏博缓缓闭上眼睛,他没感觉到愤怒,心底只剩悲凉。

手机响了,小鹿发来一段视频,没有任何文字。

孙柏博点开视频,如同一只树懒,连目光的移动都变得迟缓,直到三秒的视频结束。

他的手心冒出汗来,心跳加速,脑袋发胀,气压稀薄,身体也不由控制,仿佛坐在冲破大气层的火箭,被强大的后坐力死死按在座椅上。

他一边拨通小鹿的电话,一边回忆着那段视频。小鹿抱着一个四岁的男童,那孩子对着摄像头说了两个字:“爸爸”。

“你把孩子生下啦?!”

孙柏博的吼叫,盖过车的轰鸣。

电话那头很吵,欢笑和碰杯声此起彼伏,小鹿说了什么,孙柏博没听清楚,但他分辨出孩子特有的笑声,仿佛是一眼就看到狼窝里的羊,让人牵心。

五秒钟后,电话挂断了。

孙柏博控制不住手的抖动,他只有一个念头,不能刚成为爸爸,就得上帕金森综合症。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