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折叠的前夫

候机大厅的显示屏上,翻滚着航班延误的信息。幸运的是,小鹿的航班不在其中。

是个好兆头吧。小鹿心想。

小宝坐在行李车上,一手拽着小鹿的裙角,另一只手拍打裙上的骷髅头图案。他的手掌肉乎乎的,黑色眼眸闪闪发光,迫不及待要把人间收在眼底。

刘小鹿抱起儿子,亲吻着他的胖脸蛋。特有的气味在鼻翼里发散,远胜于她最喜欢的香奈儿五号香水。

“该换尿不湿了,”左妈撩开小宝的裤子,捏住鼻子说。

左妈比小鹿大一轮,也不过40岁。有人说她们像姐妹,左妈总会补充一句,不是小鹿显老,是自己保养得好。

小鹿并不讨厌年轻的后妈,怀孕在私立医院做养护时,左妈是专职护士。

那段时间,父亲经常开着带有三叉戟车标的SUV出入医院,因为占用应急通道,被左妈骂个狗血喷头,后来还常以“三叉戟”的外号称呼他。

小鹿本以为父亲挺讨厌她的,可是半年后,他们竟携手走进家中别墅,从此,床头换上左妈和父亲的结婚照。

后来左妈说,视钱财为粪土,才能吸引有钱人。

心中有矿,大音无声。

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就在他们结婚的第二年,三叉戟破产了,车子抵债后,后妈没改口,只是叫起“三叉戟”时,温柔了许多。

“你是看上我爸的人!还是看上他的钱?!”生孩子时,小鹿疼得哇哇叫,脑袋里闪过的却是这个问题。

“本来看上他的钱,后来喜欢上了他这个人,使劲!”左妈比小鹿更激动。

“你们必须先把孙子带大,再考虑生孩子的事,做外婆不能太自私!”

“现在不是考虑那种事的时候!”

“有一个比我还嫩的妈,我不爽!”

“所以你承认我是你妈妈了?”

“你化妆比我年轻!”

“我不怕折寿,你就愉快的叫我左妈吧!脑袋出来啦!”

“妈……妈呀!”

小鹿一声嘶嚎,小宝呱呱落地,左妈比护士手快,倒提起小宝的双脚,拍拍婴儿的屁股,啼哭在产房骤然响起。

“是个男孩,”左妈把婴儿放在小宝怀里,“恭喜你,当妈妈了。”

“也恭喜你,外婆。”

两个女人握着手,凝望小宝的目光,仿佛在机场守望爱豆的粉丝。

飞机上,小鹿一手抱着酣睡的小宝,一手摸着腹部。

“四年就长成大宝宝,时间过得好快呀,还好,我的赘肉也减下去了。”

左妈抬起一只眼罩,活像独眼女海盗,她瞄向小鹿的腹部,“要恢复到有腹肌的程度才算过关。”

“孙柏博喜欢有肉的肚子,说枕着舒服。”

“离婚四年,也许他对别人也说过同样的话,另外你也别忘记自己的话,一个不愿养家只顾做梦的男人,没资格成为丈夫。”

小鹿没有回应,望向窗外。

满目云海,太阳的炫光滑过机翼,强光反射在她的脸上,转瞬即逝。

四年前,孙柏博提出离婚时毫无预兆,只是说他觉得一切都不对劲了,他想彻底改变生活,他要离婚。

小鹿没有挽留。

她了解孙柏博,那男人一定是在深思熟虑后才说出这种话。在她看来,当男人说出这种话时,婚姻就在顷刻间崩塌,没有修补的余地。

她还记得离婚那晚喝得大醉,孙柏博望着酒店墙上的雷神贴纸,大喊雷神之锤。第二天下午四点,她拎着高跟鞋走出房间,发誓与三年的婚姻永别。

半个月后,她蹲在自家镶金的马桶上,望着测孕棒上的两道红线。想了半小时,不知该打给谁,手指却鬼使神差拨通孙柏博的号码。

她本来不想生气,可听到孙柏博懒洋洋地说了一声“喂”,就像用鼻孔对跪拜的丫鬟说话。

离婚还不过半个月,身份就从主人变成仆人,小鹿瞬间爆发。

“我怀孕了,王八蛋!”

“可是……我们离婚了……”

小鹿没等他说完就挂掉电话,她哭了。

桥头是愤怒,桥尾是绝望,脚下的悲伤汹涌澎湃。孤单一人,掉下桥去是没人救的,如果孩子长大,至少会和她挥手再见。

小鹿决定把孩子生下来,大不了一个人养。

如今四岁的小宝不仅会说再见,还会说妈妈我爱你,小鹿亲吻着儿子的额头,感觉赚到了。

让她想不到的是,就在一周前小宝的生日宴上,孙柏博会发来一条信息

“我失败了,你是对的。”

小鹿承认,当时她喝醉了。

她录下儿子的视频发给孙柏博,只是想告诉前夫错过了什么,而她又拥有了什么,当年他不要孩子,她义无反顾地生下小宝。

现在看来,她当然是对的。

醉意和得意都出现在脸上。发送视频后,小鹿就陪三四十个亲戚继续喝酒了,第一天中午醒来,才看到孙柏博发来的数十条信息。

孙柏博想请他们母子回来。

小鹿犹豫了很久。

一线城市有绝佳的教育资源,都市人特有的礼貌也会提高孩子的素质,家乡小城无论再美好,可孩子只用一个小时就学会地道的骂人方言,这对母亲来说是很恐怖的事情。

出于对孩子未来的考虑,回到一线城市是最好的选择。即便不是孙柏博提出要见孩子,自己或许也会在未来某一天回去的。

小鹿一再提醒自己,她不是为了让孩子见父亲,才坐上这班飞机的。

“孙柏博请你们回来,言外之意就是要一起抚养小宝。”左妈拉上机窗遮阳板说。

“他是那种脑袋一热,信口开河的男人,简称二货。”小鹿说。

“凭空多个儿子,二货也会开心吧。”

“不能用常规思路判断二货的想法,我试过,但失败了,所以我才离婚。”

“但在你心里,他应该算合格的男人吧,否则你绝不会带小宝回来。”

“他说过不要小宝的,我只是让他看一眼孩子,然后我就找地方住下来,我们不会和二货有任何瓜葛。”

“血缘可不是人能割断的东西哦。”

左妈说完,戴上眼罩,不给小鹿回嘴的机会了。

小鹿长出了一口气,用指腹蹭了蹭儿子的脸蛋,孩子发出轻微的鼾声,露出了笑容,他一定是梦到好吃的冰激凌。

飞机降落时,后排传来婴儿的哭声,小宝被吵醒了,小鹿急忙给他喂奶。

这是小宝第一次坐飞机,出发前,小鹿做过功课。

孩子的耳膜比成人薄,气压改变会引发疼痛感,尤其是在睡眠时,孩子的耳膜更有可能被压伤。哭闹有利于平衡内外气压,吞咽行为能起到同等作用,喂奶或喂零食是不错的选择。

心中牢记这几行字的小鹿,意外地发现小宝并没哭闹,飞机滑行时颠簸着,儿子笑得很大声。

这孩子长大后会喜欢过山车吧,不像他的父亲,坐车都晕,小鹿心想。

“开车不晕坐车晕,这算某种过敏体质吧?”

还记得孙柏博刚买车时,问过她这种莫名其妙的问题。

小鹿不相信过敏体质可以遗传,但她发现,小宝似乎对酒精的气味格外反感,或许是遗传了父亲酒精过敏的体质。

血缘的力量真可怕呀。

以至于看到如此可爱的儿子,小鹿竟连孩子的父亲也讨厌不起来了。一想到即将见到四年没见的前夫,她竟有些期待和紧张,和当年被孙柏博表白的心情一模一样。

手机响了,孙柏博说,他在八号门外等。

小鹿抱紧小宝,深吸几口气,挂着慷慨就义的表情,却差点被自己的行李绊倒。

左妈说一孕傻三年,以小鹿的性格,多傻几年也有可能,肢体不协调也在情理中。

走出机场大厅,热浪袭面扑来,空气中弥漫着柏油马路烧焦的味道。脚踩着凉拖,小鹿依然能感受到贴地漂浮的热气。

接机的司机躲在车里吹着空调,机场出口外的广场上见不到几个人。所以,手拿迷你小风扇的孙柏博格外扎眼。

巴掌大的风扇卷出小风,吹拂着他的刘海。

在40度的高温天气,那家伙穿着一身黑色西装,棕色皮鞋,鹤立在偶尔过往的短裤短裙之间,仿佛一尊雕像,只有手部在毫无感情地移动着。

他向小鹿挥挥手,感觉汗水要从袖口洒出来。

“所以,那位就是你的前夫了?”左妈戴上墨镜问。

小鹿擦了擦汗。她在思考,带孩子回来是不是正确的选择。一阵风吹来,孙柏博一阵小跑窜到面前。

“你穿成这样,是来参加婚礼还是葬礼呢?”小鹿问。

“第一次见孩子要严肃正式,这位就是左妈吧,阿姨好。”

“谢谢,我只比你大6岁。”左妈毫无感情地说。

孙柏博挤出笑容,目光移向小宝,孩子眨着眼睛,似乎在努力分辨眼前这张脸。

小鹿屏住呼吸,她很难概括孙柏博的表情。

兴奋、惊讶、好奇和恐惧同时挤在一张面孔,发力拉扯,争抢地盘,仿佛要把脸皮撕碎才罢休。孙柏博的表情异常丰富,身体却如同静止的雕像,只剩被迷你风扇吹起的刘海,在空中飞扬。

“是时间静止还是他静止了?”左妈低声问小鹿。

小鹿耸耸肩,轻踩孙柏博的脚面,仿佛触动某个开关。

孙柏博的眼珠开始移动,表情终于统一。他把风扇递给小鹿,系好领口,双手贴住裤缝,深呼吸一口气,向小宝深深鞠下一躬。

“初次见面,请多关照!”

左妈惊讶得合不住嘴,墨镜也不知在什么时候,掉在鼻梁上。

机场八号门外,身高一米七的男人,脑袋挨到膝盖,将上身和下身叠在一起,如同一个站立的订书器。

他在向身高一米的4岁孩子鞠躬。

司机们降下车窗,表情分别写着:这不会是个傻子吧。

“这就是你的爸爸了。”左妈轻轻对小宝说,她的语气有一丝哀伤。

这男人不想要你,他不配做爸爸,我们不会和这男人共同生活……

小鹿本想说出这样的话,她死盯着孙柏博,从那二货的表情看,他已经接收到这番信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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