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家火锅是有名的火锅连锁店。
听说在市区繁华地段的分店,客人排队要等一个小时。可这家郊区分店却格外冷清。走进火锅店后,服务员一拥而上体贴备至,这让孙柏博有走电影节红毯被粉丝围攻的错觉。
一想到和知名导演的桂冠擦身而过,孙柏博就感到心口一阵刺痛。
“服务员的热情态度很可疑,这家不会是假冒连锁品牌的黑店吧?”孙柏博压低声音问。
“不被质疑的作品该有多庸俗?”甜总穿上火锅店的围裙,“不要被他人质疑就怀疑全世界。”
“黑店和我的剧本有什么关系?”
“狡辩是一种心理保护机制,心怀不满,多半是自尊心作祟,把自尊放在脚下摩擦的导演才是好导演。”
“保护剧本的自尊,难道不是创作者该做的事情吗?”
“剧本没有自尊可言,那只是文字和符号的逻辑组合,只有人类才有虚妄的自尊心,”甜总刮掉指甲上的彩色螺纹,“自尊心就像指甲,平时不会注意,突然有一天就长到令人发指的程度,必须修剪。”
“既然指甲如此不重要,你为什么要总去做美甲呢?”孙柏博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但做好的美甲也有折断的一天。折断的自尊扔掉就好了,不用多久,那东西就会自己长出来,不要以后自尊多么了不起,饿肚子的人可没脑力去考虑心情,说到底,没有什么是一顿火锅解决不了的。”
甜总夹起牛肚,在锅里涮了七下,塞进嘴里,脸上露出心满意足的模样。
孙柏博气得鼓起腮帮子,毫无食欲。他烦闷的不是黑店与指甲的问题,而是甜总看穿他的心思。
他认为,万家影业肆意践踏了他的理想,戏弄了他的尊严。
下午两点,孙柏博和甜总在秘书的引领下,走进万家影业。
会议室比孙柏博想象中小得多,只有二十平米。看似普通的会议室,却在下午茶的丰富性上体现出大公司的人为关怀。
会议桌上摆满零食、饮品和新鲜水果。孙柏博心想,这虽然不是一家食品公司,但对接项目的负责人肯定是个胖子。
第一次见到海总,孙柏博还以为是两根筷子插着一颗南瓜头在走路。很难想象,这么瘦的腿能支撑那么大的脑袋,孙柏博觉得他称体重比较简单,只需要把脑袋放在秤上就够了。
“他长得像ET。”
孙柏博在手机上打下这几个字,悄悄递给甜总。甜总瞥了一眼,在手机上回复,“你怎么知道他的外号”。
无论如何,海总那副外星人的相貌,确实让孙柏博放松许多。
孙柏博站在投影幕布前,露出甜美笑容,言简意赅地阐述剧本和导演思路。多日的反复排练让他在表达上轻而易举,只盯着外星人的筷子腿让他心态轻松。
这次阐述堪称完美。
半小时后,他安详地回到座位上。海总戴着高度黑框眼镜,一双眼睛被夸张地放大了,越看越像外星人。
外星人先生把糖塞进嘴里,咀嚼时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
“阐述很精彩,但故事还要改,不如让警察的魂魄移到罪犯儿子身上?”
“一个成年警察变成小孩子去破案?”孙柏博觉得耳熟,“这难道不是名侦探柯南的故事吗?”
“要的就是这个味,”外星人瞪大眼睛,“警察儿子和罪犯爸爸,既展现警匪换魂对抗的核心动作线,又满足父子关系的情感表达,用警匪对抗隐喻一个家庭的父子关系,这很高级。”
“家庭戏投资也相对较低,中低成本即可。”甜总适时地补充,外星人投来肯定的目光。
“让警察成为罪犯的儿子,不会有审查问题吗?”孙柏博问。
“让罪犯做儿子也行啊。其实谁做儿子都无所谓,关键是要高级,言之有物的产品才有口碑,口碑就是票房。”
外星人露出笑容,牙齿上粘黏的牛轧糖碎渣,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谁做儿子都无所谓?孙柏博的嘴角颤动着。
曾经引以为傲,失眠数月创作的剧本,在不到十分钟的会议后被颠倒得面目全非。闪光的点子和身而为人的尊严,被当成糖果嚼碎在他人嘴里。
走出万家影业后,孙柏博回头看向那栋大楼。
遮阳蔽日的建筑仿佛喷出火焰,腾空而去,他似乎看到外星人站在窗口,撕掉人皮伪装,露出ET的原貌,微笑挥手。
幼稚的地球,年轻的导演。
即便变成青蛙般的面孔,也能看出对方得意的笑容。
可恶。
孙柏博端起手中碗,仰脖喝下香油底料。他咳嗽起来,才发现饮料原封不动的摆在手边。
幸好甜总在和毛肚较劲,没有发现他的窘态。
孙柏博感觉呼吸顺畅了。人生无论多囧,只要没人观赏,心情就会变好。
“一旦修改符合海总的要求,他们会考虑投资,”甜总把不熟的毛肚扔进锅里,“成功前,理想和尊严一文不值。只有成功者才配谈理想。”
“我的理想就是拍出我认为理想的作品。”孙柏博说。
“所以先要有拍的机会,才有可能拍出所谓的作品。说到底,要看你究竟有多想成为一名导演。”
“所以为实现做导演的理想,我必须完成不理想的作品。”
“立场不同,判断标准就不同,资方投资拍片和选择饭馆没差别,花钱消费,店家总得提供适口的菜品和舒心的服务,市面上好吃的火锅店这么多,我为什么偏偏选择程家火锅?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也是金钱的游戏。把观众的情感变成现金,这是商人的魔术,你我也只是道具罢了。”
“感觉和理想人生相差好远,真让人绝望。”孙柏博靠在椅背上说。
“真理往往是悖论,选择权在你。”甜总用纸巾擦擦嘴,打开镜子补起唇彩,“我真应该兼职做你的心理医生,按小时收费的话,我能把发给你的稿酬赚回来。”
硬派的黑色电影变成一出喜剧,这是自己期待的作品吗?
走进小区,孙柏博摸着撑起的肚子。
小卖部挂着吐血甩卖的拖鞋,他仿佛看到自己的剧本,紧挨着那双蓝色的夹脚拖鞋。
与拖鞋相比,剧本的存在还真是无用。
孙柏博将手指按在指纹锁上,有气无力地推开房门,脱下外套换好拖鞋,瘫坐在沙发上。
他感觉到,房间还有其他人在呼吸。
左妈和小鹿坐在餐桌两端,一言不发,瞪着对方。她们脚边有瓷杯的碎片,锋利的边缘在阳光下发光。
一靠近她们,孙柏博却感觉到寒冷,似乎跌入幽寒冥界。
孙柏博转身走到侧卧,还好,小宝睡着了,笑容很甜美。她们一定是等小宝睡着后才动的手。
“你们喝茶吗?”孙柏博露出阳光笑容,寒冷感丝毫没有消失。
“孙柏博,你能负担请保姆的费用吗?”小鹿的目光没离开左妈。
孙柏博眨巴起眼睛,甜总的声音在脑海中回荡。
一旦修改符合外星人的要求,他们会考虑投资,
投资就意味着项目推进,他也会获得定金薪水。问题是,他要按照不符合理想的方向调整剧本,他还没拿定主意这么做。
“看来是不能了,那就只剩一条路了,”小鹿投来母兽般的目光,“左妈照顾小宝太辛苦了,给你的家人打电话,请他们来照顾小宝。”
孙柏博张了张嘴巴,想说的话又咽进肚子里。
他的家庭状况很复杂。
父母在他六岁时离婚,各自组成家庭,各有一个女儿。谁想要这么多妹妹啊。孙柏博曾会发出这般牢骚。可每次和妹妹见面,还是有疼爱的心情。即便拥有一半血缘关系的亲人,也有发自内心的亲近。
血缘的关联在灵魂中生长,赋予宿命的牵绊不是人力能斩断的。
有时候,孙柏博会想,自己之所以离婚,或许就是因为父母离了婚。血缘会传播幸运,也会传递不幸。
眼下的情况,让父母改变生活轨迹,来一线城市照顾他的家庭。放在寻常百姓家顺理成章的事情,在孙柏博看来,父母会计较谁付出得更多吧。
如果父母的问题这么容易解决,当初他们就不会离婚了。
“你必须解决,否则,我只能带儿子回到老家,”小鹿起身走进卧室,瓷杯碎片在她脚下咔嚓作响。
她摔上房门,孙柏博的耳膜险些被震掉。
左妈则沉默着走进厨房,拿出扫帚,把碎片扫进簸箕里。一个四十岁出头的女人,本来没必要活成六十岁的样子。
孙柏博接过左妈手中的扫帚,干起活来。
他知道,左妈不是能藏住话的人。
“当时我端着午餐走出厨房,看到药粉铺满餐桌,腿都吓软了。我问了他好几次,他说外婆,我没吃……”
看到垃圾桶里的药粉,孙柏博明白了。
在左妈做饭时,小宝打开消炎药胶囊,把药粉都倒在桌子上。万一他吃下几口药粉,后果不堪设想。
“你在开会,你前妻在聚餐,她回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左妈说。
“无论如何,小鹿也不该摔杯子!”孙柏博认为统一战线的时候到了,“那女人的脾气糟糕透了,我就是看不惯她的脾气才离婚的。”
“杯子是我不小心碰掉的。”
“哦,是吗……”孙柏博蔫蔫地坐在椅子。
“小宝越大越皮,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如果下次再发生这种事,恐怕我的精神会崩溃的。”左妈用指腹擦掉眼,“事情到了这一步,孙柏博,请你的家人来帮帮忙吧,这样最省钱。”
本想说不是钱的问题,可转念一想,容易被拆穿的谎话,还是不说为妙。
不知不觉,天已经暗了。
孙柏博走下楼去,打开工作室的灯,走到书柜,拿起一枚游戏币。
还记得和小鹿热恋时,两人经常去商场里的游戏厅玩赛车游戏。离婚四年,游戏厅早就不去了,游戏币却没舍得丢。
既然宿命如此,就安天命吧。
孙柏博紧握那枚游戏币,手背的青筋跳动着,如果抛下来的是正面,他就让给父亲打电话,反之就联系母亲。
心意已决,孙柏博咬紧牙关,使劲将游戏币抛向空中。
来吧,我的家人!
伴随着这一闪念,东西碎裂的声音响起,工作室瞬间黑成一片。
孙柏博伸出手,没找到自己的指头在哪。但他感觉到,一股热流从额头流下来。
他想,一定是游戏币打碎了灯泡,而灯泡又恰好在自己的头顶上。
所以,那股热流应该是血。
孙柏博不由大叫起来,一想到要告别盛世美颜,一名疤脸导演即将诞生,他就想拨通120,希望急救车能顺利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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