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柏博端坐在沙发上，瞟向镜子。
他的左眉上方，有一颗图钉大小的粉刺。
小鹿说得没错，脸上没有玻璃划伤的破口。额头上的暖流，原来是粉刺破掉后的组织液。看来是他抛起的游戏币，砸碎灯泡，落下的玻璃碎片硬生生地拍爆了粉刺。
小鹿用碘伏棉签帮他擦拭后，前夫的额头上只剩一个黄点。
孙柏博感到一丝遗憾，现在想想，疤脸导演这个名词很利于网红宣传，看来他与新闻热搜榜只隔了一颗粉刺的距离。
“你知道叫急救要花多少钱吗？”小鹿收好碘伏棉签，“院前急救费一次是150元，救护车3公里起价费是10元，单人单次的心肺复苏抢救费是100元，大出血抢救费是50元一次，担架费三楼以下是15元，三楼以上每层加5元，这还没考虑出诊费和过路费，进口和国产救护车的价格也是不一样……”
“只是爆掉一个粉刺，不至于大出血和心脏停跳吧，还有，”孙柏博拧上新灯泡，楼下工作室又恢复了光明，“你怎么对急救车这么了解？”
“一个合格的家长，等同于半个医生。”小鹿说。
“感觉像在批评我不是称职的父亲。”孙柏博说。
“敏感又矫情，你是林黛玉吗？”
你也不是福尔康，但你生气时撑大的鼻孔，倒是挺像表情包的。孙柏博面带笑容地想。
“怎么？不服吗？”小鹿气呼呼地说，“除了陪小宝玩耍，你还做过什么？孩子有多高、多重，是否过敏，喜欢吃什么，对了，你知道他的生日吗？”
孙柏博像一只树懒似的，缓慢地张开嘴，却什么都没说出。
小鹿说得没错，对于儿子小宝，孙柏博一无所知。
父子相处的这半个月，与其说孙柏博在陪伴儿子玩耍，不如说是孩子在哄他开心。客观地说，小宝不像是孙柏博的儿子，更像是一个会说话的宠物，黑糖的兄弟。
“做父亲可不止陪玩这么简单，丧偶式育儿和诈尸式育儿，我受够了。”
小鹿气呼呼地说着，鼻孔跟着一张一合，孙柏博很难把目光移到别处。
他虽然不太明白这两个名词的意思，但丧偶诈尸和育儿组合在一起，总感觉有一股阴魂般的怨气，在伴随孩子成长。驱魔成本过高，孙柏博认为，有必要把丧偶和诈尸的苗头捏死在萌芽中。
“我在努力做一个好爸爸，”孙柏博观察着爆痘的伤处，“其实投币造成的爆痘事故，不是一场意外，伤口不会感染吧。”
“你死不了，”小鹿翻着白眼说。
“今晚的事，不是一系列巧合造成的连锁反应。抛那枚游戏币，我不是吃饱了撑的，也不是想活动大拇指的弹击力……”
“我上楼了。”
“让我爸还是我妈来照顾小宝，我抛币是为决定这件事。”
孙柏博的话让小鹿停下脚步，她回头望来，好像在看孙柏博额头的爆痘。
“游戏币告诉你答案了？”她问。
“还没来得及看，灯泡就被打碎了，那枚游戏币是不是滚到沙发底下了。”孙柏博跪在沙发旁，瞄向底部，只看到一只破袜子。
“再见。”
“小鹿，”孙柏博以跪姿仰头看向小鹿，“我想到一个更好的注意，我爸妈一定会来，绝无二话。”
小鹿俯视着青蛙跪姿的孙柏博，实在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从郊区家中开车到火车站，大概要用一个半小时，更让孙柏博郁闷的是，车站旁边的收费停车场，不按小时收费，进场一律缴纳五十元。
把车停在车场后，孙柏博继续抱怨着，“停在路边要处罚200元，进停车场却被乱收费，如果我是知名导演是名人，看他们还敢不敢胡来。”
“所以你当导演就是为了省掉停车费吗？”
坐在副驾驶的小鹿一边补着口红一边说，可孙柏博似乎没听见她的话似的，烦躁地调低空调的温度。
“我爸不会找不到停车场吧？怎么这么热……”
“你焦虑也没用，迟早会露馅的。”
小鹿的安慰没起到任何作用。比起支付宝中消失的阿拉伯数字50，孙柏博更担心父亲面对真相后的承受能力。
为把父母骗到身边，孙柏博编造了善意的谎言。
昨晚九点，他先是给母亲打过电话，声称家中灯泡碎裂、划伤脸蛋。
不出意料，母亲温柔的教训了他一个小时，说一个人在外要学会照顾自己，做不了的事情就给物业打电话，一个快步入中年的男人，手脚还是不协调等等，听得孙柏博昏昏欲睡，请她来家的兴致也烟消云散。
母亲是那种只说不做的人，句句温柔却字字带针，然后不解决任何问题。
相比之下，父亲更加务实。听完孙柏博介绍完情况，立刻表态要买车票看望儿子。
“你爸爸看到你没毁容，应该会原谅你的愚蠢，但他看到小宝就不一定了，都怪你向家人隐瞒孩子的存在，”小鹿合上化妆镜，“孙柏博，你是不是特不想认这个孩子？”
“没有，我对天发誓，我完全没有那种想法……”
“那是爷爷吧？”
孙柏博顿时一怔，顺着小鹿的视线看向车外。
停车场外，一个矮桩的老人，背着半人高的背包，正稳健地走来。
他的头发如钢丝般根根竖立，棱角分明的脸部线条，似乎在下一秒就会变成一只无形的手，把对手的脑袋死死按在墙上，直到对方窒息。
孙柏博咽下一口吐沫，静静地说：“我没和你提过吧？我爸年轻时是武术冠军，在铁路值夜班时见义勇为，被匪徒捅了一刀，后来捂住流出来的肠子把对方狠揍了一顿，我爸是个狠人。”
“那要看对谁。”
不等小鹿说完，孙柏博已经推门下车，快步迎上父亲，试图接过他的背包，老头拒绝了，冷峻的目光在孙柏博脸上搜索一圈。
“你的脸不是好好的吗？”父亲说。
“这件事以后我再解释，我想介绍一个人给你认识……”
“我还没变痴呆，我记得你前妻，她为什么坐在你的车上？”
“她不只是我的前妻，还是小宝的母亲。”孙柏博维持着僵硬的笑容。
阳光从父亲脸上移走了，乌云遮住太阳，阴沉笼罩了大地。
回家路上，孙柏博提心吊胆，但该面对的逃不掉。
他不时看向后视镜，在等红绿灯的空档，向后座的父亲说明情况。编造毁容的借口，是因为小宝需要孙家出人照顾。
“等等，先告诉我，小宝是谁？”父亲问。
看孙柏博不开口，小鹿按捺不住了，“和孙柏博离婚后，我怀孕了，当时你儿子不同意生下孩子，现在，小宝已经四岁，您马上就会见到孙子。”
车里的温度升高了，空调开到最低，还是觉得热。后视镜里，父亲没有任何表情，如同只会呼吸的雕像。
孙柏博觉得后背湿透了。
“停车。”
听到父亲牙缝中挤出这两个字，孙柏博就像机器人收到指令，刹车挂挡打双闪一气呵成。
“下车。”
父亲声音未落，已经走下车子。孙柏博感觉大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听使唤地下了车。
路上车来车往，人来人去。
父亲站在孙柏博面前，安静的抽出皮带。
孙柏博的脸色渐渐变了。父母离异后，他被父亲带大，知道父亲的巴掌有多硬。
“爸，公共场合，这么做不合适，要不等回家后，您再宽衣解带……”
“臭小子，我抽死你！”
孙柏博拔腿就跑，父子俩围着车子绕着圈。行人停下来看热闹，孙柏博撩起衣服遮住脸。
年轻导演被父亲满街喊打。他可不想以这种方式上热搜。
“爸，警察来了。”
小鹿这一句恐吓果然有效。她把父亲拽进车里，顺便踢了一脚孙柏博，示意他赶紧开车。
回家途中，他没开口，父亲也没说一个字。然而等回家后，父亲完全变了一个人。
自从孙柏博有记忆以来，从没见过父亲笑得这么开心。
拥有绿巨人般身材的父亲，此刻被小宝逗得合不住嘴，甘愿像乌龟一样在地上爬行，任由小宝在他背上左摇右晃。
孙柏博用脚趾试探着冰冷的地砖，也只有父亲的铁膝盖，能和硬邦邦的石料作斗争吧。
陪孙子玩耍半小时后，父亲溜进厨房。以往只有三道菜的餐桌，今天放满菜肴，连一个酒杯都摆不下。
左妈连连夸赞爷爷的厨艺精湛，爷爷毫不谦虚地说，退休后，他曾改行做过厨师，所以才会把孙柏博养得身强体壮，生下健康结实的孙子。
孙柏博心说，您退休时我都上大学了，几年没见，父亲就变狡猾了。
饭后，小鹿递给孙柏博一杯红酒，靠在护栏上。黑糖占据了庭院的摇椅，小鹿也没露出愤怒的表情。
孙柏博点上蚊香，微风阵阵，烟气飘渺，忽远忽近。
楼上客厅，祖孙的欢笑频频响起，左妈不时提醒小宝轻一点揍爷爷，打着呼噜的黑糖耳朵竖起来，偷听了一阵，用双爪抱住脑袋，继续昏睡了。
原来，生活可以如此美好。
孙柏博挨着小鹿，仰头望着客厅的暖光，心如止水。以往进入创作状态，才能享受到的平静幸福，如今在一片喧闹中生发了。
这份天伦之乐，是小宝给予的。
“左妈说，爷爷是个很有趣的人，”小鹿喝上一口酒说。
“左妈不了解他，不过，现在连我也搞不懂他了，”孙柏博放下酒杯，“本以为他很生气，回来路上也绷着脸，可一见到小宝，立刻笑开花。”
“有人帮左妈分担照顾孩子，困扰终于解决了。”
“爷爷和孙子一见如故，血缘的力量还真是强大啊。”
两人一如既往地自说自话后，沉默不期而至。小鹿喝完杯中酒，把空酒瓶放进垃圾桶，走上楼梯。
她的背影，让孙柏博想到当年她穿婚纱的模样。
“孙柏博？”
“嗯？”孙柏博抬头看向小鹿。她站在楼梯上，夜风轻轻吹拂着她的长发。
“你说的没错，血缘的力量确实强大，冰冰和叮当也说过儿子长得像你。所以，就算我把孩子带走，小宝还是你的儿子，这一点，不是我能改变的，你不用担心。”
月光环绕小鹿的身型，勾勒出动人的曲线，这一刻，孙柏博想抱住她。
“我会让你们过上好日子，”他的语气很平静，“为了这个目标，我会努力的。”
“我相信你。”她说。
房门关上了，小鹿也加入爷孙和左妈的嬉笑中。
真是神奇，孙柏博长出口气，望向杯中的红酒，月影在酒水中浮动。
半个月前，他还是孤身一人，每天坐在地下室创作间噼里啪啦地打字，有时想说话了，就和黑糖聊几句，那只暹罗猫也只是看他一眼，继续呼呼睡去。
现在，一家人聚在一起，欢笑如同一团祥光温暖着他。胸中漂泊无根的心，被牢牢地拴在家人身边。
这份踏实，让孙柏博充满勇气，似乎连死亡也不那么可怕了。
这不正是电影剧本里，警察儿子和罪犯父亲要走到的终点吗？
哪怕是天生死敌，因为我们是一家人，所以我们无法痛恨对方，也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
这就是电影要讲述的主题。
他不必再纠结无法完成理想中的作品，因为他已找到理想注入现实的捷径，既满足资方又满足自己，剧本灵肉合一的模样浮现在他脑海里。
灵感犹如天降灵光，击中孙柏博的神经。
他抬头看看夜空，没有闪电出现，也没有UFO经过，确认是创作神迹降临，铆足劲儿冲进工作室，手指像被启动的程序，飞一般在键盘上敲击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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