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做出决定

回到家后,孙柏博泡进浴缸里。

他看过一篇报道。人的睡意在体温下降后来临,晚上九点后泡澡会让体温升高,抑制大脑褪黑激素的分泌,增加睡眠难度,而上午九点泡澡会提高大脑兴奋度,保证一天的精力充沛和快乐心情。

孙柏博急需快乐因子,一大早就感到悲伤,该如何度过漫长的一天呢。

他把脑袋浸在水里,看着气泡从嘴里冒出,升腾到水面上泡破消失。

小宝就像这些气泡,不可能永远被含在嘴里保护着,孩子总有一天要脱离保护。所谓自由,就是脱离保护层,去尝试去冒险,这就是成长的意义。

但成长也意味着告别。一个人要想长大,首先就要学会告别。孙柏博知道告别是人生必修课,但这门课,他从没及过格。

“需要搓背吗?”

浴室房门被推开了,小鹿没等孙柏博的回应,就径直走到浴缸旁。

孙柏博下意识地护住关键部位,“你是不是该安静地走开……”

“我还是决定勇敢地留下来。”

小鹿搬来小板凳,坐在孙柏博身后,很自然地拿起搓澡巾,搓起孙柏博的后背。别看小鹿像是信手拈来,孙柏博却痛苦万分,如同在忍受满清十大酷刑,不敢大叫,嘴里却发出怪异的嗔叫声。

小鹿猛拍了下孙柏博的后背,“你是女人吗?”

“没事,来吧,我能忍。”孙柏博攥紧浴缸边缘。

小鹿叹口气,把搓澡巾放在浴缸揉了揉,湿润的澡巾会降低皮肤的痛感,她放轻力度,孙柏博的表情转而变为享受。

“放心吧,小宝遗传了我的性格,在幼儿园,没人能欺负他。”小鹿说。

“希望吧,”孙柏博把头埋在两腿之间,“从我们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知道你比我坚强,我喜欢你的也是这一点,你吸引我的正是我没有的。”

“你也有我没有的。”

小鹿的声音很轻。孙柏博知道,当她说话很轻的时候,她就在把心剖出来给你看。

“我没有梦想,甚至很讨厌这两个字,上大学也只是为拿个文凭。在生小宝之前,我的目标是不花父亲的钱就能养活自己,我去做健身教练、做微商生意,我没想过要赚多少钱,我只是知道,花自己赚来的钱能让我感到快乐。后来我爸的生意失败了,他想过自杀。我才知道,梦想也是能杀人的。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梦碎的样子,何况那种事,发生在从不服输的父亲身上……”

有几滴水珠落在后背上,比水温要高,孙柏博猜,小鹿一定是哭了。

“有小宝后,家里才有了笑声,爸爸的身体也好起来了。从那时起,我又有了新的目标,把小宝培养成一个有用的人,但我一个人做不到,所以我找到了你。把孩子养大不算是了不起的梦想,这是母亲该做的事情。至于梦想?太虚无飘渺了,不如思考每天的一茶一饭更让人安心。见过梦碎的人不敢再轻易做梦,只要能活下去,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但是你,孙柏博,不一样。”

孙柏博静静地听着,水温越来越凉,他紧攥的拳头里却渗出汗来。

“虽然我一直打击你否定你,但在我心里,你是一个了不起的人。为了实现你的导演梦,任何委屈你都能承受,任何人你都能容忍,你会毫不犹豫地清除一切障碍,包括我……我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很好奇,把一生都赌在梦想上的人,究竟能不能成功呢?每一年的平淡生活中真的存在奇迹吗?是的,我很好奇,我想看到结果。孙柏博,我和孩子会陪你走下去,你就放心地去追梦,其他事我来做,别让我失望。终有一天,你一定会带我和孩子看到梦想的样子,这就是我人生的第一个梦想,虽然迟来了这么多年,但我愿意赌一把。”

感觉像眼睛进了沙子,泪水模糊了视线。小鹿离开时,孙柏博始终没抬头,他在浴缸泡了很久,感觉任督二脉暖流不断,从里到外焕然一新。

孙柏博走进甜总办公室后,看到一张新面孔。胖子见得多,戴绿帽子的胖子可不多见。

“王超,和你打配合的编剧。”甜总介绍说。

“我的外号叫超人,导演。”胖子摸着连鬓胡子说。

超人有张黝黑的脸庞,眼睛大得像核桃,钢针般的连鬓胡子根根清晰。

他的装扮不落俗套,戴着绿色线帽,身穿印有哈雷机车的红色T恤,下配一条黄色过膝短裤,脚踩鲜绿色的人字拖。身上有三处配件,连接两个鼻孔的鼻环,挂在脖上的大金链,还有右手臂的花臂刺青,纹的是日式鬼面具。

孙柏博很想把大金链套在那家伙的鼻环上,出门遛一圈。比起遛狗,遛胖子更能引人眼球吧,只是希望他别随地大小便就好。

“您这副尊容配上这身搭配,就像张飞穿越到现代,改行做了嘻哈歌手。”甜总笑嘻嘻地说。

“习惯就好,我的style我做主。”那家伙连发音都有说唱感。

孙柏博不由想象,超人站在舞台上,手拿丈八蛇矛嗨翻全场的模样。

在影视剧本创作阶段,制片人、导演和编剧是客户、设计师和工头的关系。多数人会把导演误解成是设计师,但从职能上看,按照图纸拉帮结伙拍片执行,导演做的是和工头同样的工作。

实际上,编剧才是名副其实的设计师。

精心编制的剧本作为项目的蓝图,在赢得资本的青睐后,才有机会到达导演的手中,然后被改编,被重写,被搬上银幕。

那么工头为什么有权力去修改设计师的作品呢?

因为有资本的支持和信任。中国观众或许会为某个导演买单,却很少会为某个编剧走入影院。这让导演职业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利。

在评价体系单一的过去,资本似乎只能从导演的资历去衡量作品的好坏。如今出现电影节和电影网站等评断体系,导演翻车的现象也屡现不止,于是产生了另一个状况。

制片人和项目评估机构成为创作的话语者。

所谓我花钱就得让我爽的客户思维在行业蔓延开来。客户分析、大数据等量化标准掐住艺术创作的命门。功成名就的老导演如同毒蛇被掐住七寸,再也无法肆意妄为,不能转变心态的人就此隐退,年轻人才有了拍片的机会。

年轻导演就意味着更少的投入、良好的服从性和资本对项目的全盘控制。

于是,既想讨好市场有片拍、又想表达自我的年轻导演们,如同地砖缝隙中生出的草叶,胆战心惊却又茁壮成长。

甜总安排超人加入,目的是把控创作源头,达到风险控制的目的。

毕竟是毫无资历的年轻导演,资方有担心也是正常,花别人的钱实现自己的梦,对方承担着亏本的风险,如此想来,孙柏博可以理解到甜总的苦心。

甜总打开办公室的窗户,春风袭来,夹杂着院外的茉莉花香。

“超人会帮你梳理项目的情感线部分,别看他长得另类,人家是正经表演科班出身的编剧。”甜总说。

孙柏博露出笑容,心中暗想,表演和编剧是两个学科,学表演的编剧就像会吃饭的厨子,饭吃得多能只能证明是饭桶,和厨艺没关系。

“他还离过两次婚,身边女友不断,情感经历丰富,懂理论有实践,你可以依赖他。”

“真厉害啊。”孙柏博此刻才发出由衷的赞叹。

“自由的人生都要付出惨痛的代价,我的心是悲伤的。”那家伙随口说出诗一样的话,仍像在说唱。

关于戴金链子的张飞是情场高手这种说法,孙柏博虽然觉得可疑,但也没到讨厌他的程度,心中有排斥是肯定的,导演和编剧就像剧本的父母,吵架不可避免,怀胎十月,难免心情会变差。

“支持你拍出处女作,只要达到这个目的,死也愿意,这是当初你向我许下的诺言,对吧?”超人走后,甜总询问。

孙柏博微微点头,知己不知彼,他决定暂不表态。

“项目运转后,万家影业主控项目制作,摄影、美术、执行导演,各部门人员是对方的人,如果你不能以开放心态接受现状,你会很痛苦,最糟糕的结果是项目无法开机,甚至你会被换掉,这是资本递给年轻导演的双刃剑。”

孙柏博摸着鼻翼,指间感受到湿滑的汗液。

“理想之路是走出来的,你必须不断妥协,去接受现实的改变,变现为梦,这是成为导演的唯一方法,”甜总靠近孙柏博,香水味姗然而至,“去做一个伪善的理想主义者,别真的为理想献身,否则,你会死得很惨。”

伪善的理想主义者。

回家路上,这八个字像永动球般在眼前摇摆。孙柏博将车子停在公园门外,独自走在林荫大道中。

春天伊始,道旁的杏花树开花了,粉嫩得好像少女的脸,可孙柏博毫无赏花的心情,只感觉蜜蜂在围着他打转。

心情糟透了。

孙柏博挥手扇走嗡嗡乱飞的蜜蜂,坐在长椅上。远处传来嬉笑声,一叶障目,看不到孩子们的身影。

求而不得,幻觉上身。

人终归要死,能留下些什么,便是活着的意义。孙柏博选择了电影。

坐在小黑屋里,明知闪烁在白幕上的光影是科技幻觉,却仍会为之大哭大笑,模糊时间的概念,走出影院时仿佛已过了一生。

如果说世界上有魔法,那就是电影了。

与灵魂深处的小男孩对话的,不是眼花缭乱的特效画面,而是片中的炙热情感。

现在想来,或许那部电影也在老师的童年中,留下深刻的记忆吧。

在孙柏博上小学三年级时,班主任组织学生去看1988年的台湾老片《妈妈再爱我一次》。影像和台词在记忆里很模糊,只记得整个影院哭成一片,后来女同学在网上疯狂寻找“世上只有妈妈好”的主题歌。

每次唱起,热泪盈眶。

这部电影,让孙柏博想到六岁时的那个夜晚,母亲提着行李离家后,孙柏博就再也没见过她。

小时候有人说他是没妈的孩子,他用拳头还击,但自从看过那部片子后,他就再没因为这件事动过拳头。

他明白了,打人不能让妈妈回来,但电影能圆梦。长大后,孙柏博仍记得年少时的梦想,此生一定要制作一部情感炙烈的电影。

入行后,他听电影前辈说,人生看过的第一部电影就像初恋,会决定人一生的选择。后来这位前辈因花边新闻淡出影坛,有人传言,这位前辈看过的第一部电影是港式三级片。

无论如何,在孙柏博辞掉助理制药师的工作后,年少的梦在心中复苏。他一头扎进创作的洪流中,深夜苦熬写完第一部电视剧作品。

还记得当年电视剧播出时,自己满心期待守在电视前,却看到剧本被他人拍得面目全非,那天晚上,孙柏博哭了两个小时。

就像把养到大的宠物拱手送人后,却在某一天发现宠物被端上饭桌。愤怒与悔恨逼迫孙柏博做出决定。

“没错,我要当导演!谁都不能逼我放弃梦想,包括你!如果不能拍电影,还不如早点躺在棺材里,化作肥料起码能滋养大地……”

四年前,当小鹿问起孙柏博离婚的理由时,孙柏博是这么说的。

孩子的笑声近了,孙柏博从回忆中晃过神来,不远处的林间沙滩,三个孩子在追逐奔跑。

腿坐麻了,孙柏博扶着躺椅的扶手,缓缓起身。斜阳满地,太阳不知不觉走到西处。

日落西山,孙柏博不禁怀疑人生,这世上真的存在不打折扣的梦想吗?年少的感动真的能被自己搬上银幕吗?这份梦想还值不值得守候?人为什么活着?只为五谷轮回呼吸度日,那么我和黑糖、Money又有何区别……

如果我为实现梦想而不断妥协,最终实现了不再是梦想的梦想,那一切还有何意义?

“能别像你爸爸那么矫情,行吗?”

不和谐的声音闯入耳朵,孙柏博看向沙滩方向。

在三个孩子身旁,多了一个矮半头的小子。小子的眼睛似乎进沙子了,蹲在一旁的漂亮妈妈在给他吹眼睛,孩子哇哇地哭了出来。

孙柏博愣了几秒钟,确认那一大一小是小鹿和小宝后,关于人生的思考瞬间被抛到脑后。

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奔向儿子,跳到沙堆时,明显是忽略了沙堆质地和柏油路的差别,腿脚一软,双脚插进沙子里,膝盖一软,扑通一声。他跪在小鹿面前,因为惯性,脑门和双手也按在沙滩上。

简直是标准的五体投地大礼。

“你当我是菩萨吗?”小鹿投来慈祥的目光,小宝也破涕为笑了。

能哄孩子露出笑容,孙柏博感觉这一拜值了。

回家的路上,小宝追着跳动的蚂蚱,摆出奥特曼打怪兽的姿势。

“别动。”小鹿俯下身子,给孙柏博系上松开的鞋带,“电影进展如何?”她云淡风轻地问。

“还好。”

世上最了解他的人就在身边,当他说出还好,就意味着不好。孙柏博已经交出底牌,本以为小鹿会说出“早就知道你不行”这种话。

“为追你的电影梦,放弃我和孩子,四年前的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不出意料,孙柏博等待挨训。

“但说实话,那时候的你还蛮帅的。”

“嗯?我吗?”

“还以为你是个懦弱的男人,一辈子都会听我的话,没想到你宁可放弃我,也要选择自己的路,这样的男人很帅呢。”

孙柏博感觉眼眶有些湿了,一定是小飞虫撞到瞳孔上了。

“不用担心我和小宝,”小鹿站起身,看着孙柏博,“去做你该做的事,做一个让小宝骄傲的父亲。为了我和孩子,你一定要成为伟大的导演。”

“没那么容易,”孙柏博感觉嗓子发干,“我本以为实现导演梦想,人生才有意义,可现在看来,这个梦想要打折扣了,现实太残酷。”

小鹿盯着他半晌,突然捶了他一拳,孙柏博嚎叫一声,捂住胳膊。

“还觉得疼,就是还活着,既然你活着,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活着这种狗屁问题,你真正该去想的,是如何活得尽兴和嚣张。”

“尽兴和嚣张……”

“你是复读机吗?”

小鹿揉了揉孙柏博的胳膊,转身追向儿子,孙柏博认为那个粗心大意的女人,很可能没看到地上的蚂蚱,一脚踩扁了它。

他擦擦眼睛,感觉泪干了。

这样一个没心没肺的女人,却是最懂他的人。四年前,为实现梦想,他离开最懂他的人。现在,他开始质疑当年的选择。问题是,愿赌不服输的男人,不是很卑鄙吗?

孙柏博握紧拳头,感觉泪在拳里渐渐蒸发。

一直以来,以为在孤军奋战,实际上,守在身边的前妻和孩子,不正是战友吗?有人信你,即便是打了折扣的梦想又如何?去活出嚣张,向死而生不也是活着的意义吗?

孙柏博松开拳头,掌心留下的指甲印痕,渐渐消逝。

梦想不只是电影,还有现实的幸福。只是他一直看不见,这一瞬间,孙柏博决定把梦想注入人生,让理想走进现实。

孙柏博决定,在电影上映的那一天,要再一次向她求婚。

但转念一想,那一天还指不定是在什么时候,万一中途小鹿就离开了他,幸福就会再成泡影。眼下,唯一能证明这份决心的办法只有一个了。

想到这里,孙柏博掏出手机,查出自家小区的房价,又涨高一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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