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各安天命

“那家伙泪点低,小时候踩死蟑螂都会哭,可能是7岁停止尿床后,体液就存到泪腺里了。”回家途中,爷爷对小鹿说。

小鹿捂嘴笑着,望向孙柏博的背影。

送孩子去幼儿园不是生离死别,哭得撕心裂肺的父亲也不多见。有三位家长偷拍孙柏博的大哭场面,想必发了朋友圈后,会获得无数点赞。

没办法,孙柏博就是这种男人。单纯脆弱、矫情倔强,浑身散发理想主义的光芒,忘记五谷杂粮才能填饱肚子。

在结婚前,他就不是一棵能庇护家人的大树,离婚后,他更像一株长在大树下的小草,野火烧不尽,风吹就得瑟。

就是这样执着于梦想的傻瓜,成为小宝的父亲,即便后悔,也只能认栽。

回家后,小鹿看到他一头扎进浴室泡澡,就知道那家伙又在和自我作战。按说离婚后不该看他的裸体,但此时的他,需要有人去搓掉疑惑。

一边给他搓澡,一边鼓舞,出于何种心态,小鹿也难以说明,只是认为有必要支持他走下去,毕竟小宝的身体里流着他的血。

“给他搓澡,你这明明是对老公的态度呀”,叮当吃着冰激凌,坐进车里。

“是前夫,”小鹿加重语气说,“只是想在他低沉时鼓励一下,毕竟他的收入决定着小宝的生活水平。”

“嘴硬。”叮当一口吞掉冰激凌,脱下鞋子揉起脚来,“说起来,看到前夫的肉体,有没有心动啊?”

“完全没有,让你失望了。”小鹿耸耸肩说。

没有心思,并不是值得炫耀的事。

开车途中,小鹿认真思考着这个问题。自己和孙柏博离婚的这三年,把所有精力放在抚养孩子上,也不是没有男人追求,但吃过几顿饭,对方要不是在炫耀薪水,就是给小鹿规划好婚后生活,总觉得自己像摆在橱柜上的古董花瓶,这样的生活或许是叮当向往的,但小鹿却极度反感。

说到底,是因为有孩子后,谈恋爱似乎成为一件羞耻的事了。

难道还爱着孙柏博?闪过这个念头时,脑袋里连连响起“NO”的声音。

就像叮当所说,如果还有爱情,见到他的裸体时应该会心动,可小鹿没有任何感受,那具熟悉的身体毫无观赏价值,给他搓背如同在搓脚底的死皮。倒是那家伙像被视奸一般,把关键部位捂得严严实实。

真是搞不懂他,也搞不懂自己,小鹿长出一口气,踩下油门。

按照约定时间赶到医院,冰冰已在诊室等待了。私立医院的粉色墙壁上,挂着各类宝宝的照片,随处可见的液晶屏幕循环播放广告。

叮当看了半晌,惊讶地捂住嘴巴,压低声说:“那广告播放的是不是试管婴儿?”

小鹿盯着电视思考着,“是挺像的。”

“冰冰不会是要做试管婴儿吧?”

“对。”

熟悉的声音从身后冒出来,吓了小鹿一跳。冰冰扬起医院的宣传资料,款款向她们走来,“我决定到海外选精生子。”

“什么?!”小鹿和叮当惊呼着,吓得医护人员拽来保安。

“换个地方聊吧。”冰冰说。

坐在医院附近的咖啡馆里,冰冰放下三台手机,抿了一口热气腾腾的摩卡咖啡,一张面孔看上去毫无波澜。

望着冰冰,小鹿心想,造人和杀人造成的影响基本一致,做出赋予生命或者夺走生命的决定,还能保持优雅平静的人,难道不是魔鬼吗?

“在我国,单身女性要做冻卵、试管婴儿或者代孕等辅助生殖服务,是非法行为,但是新政策也规定,非婚生子女可以随母亲上户口,对吧?”冰冰问。

小鹿向冰冰点点头。

多亏新政策的出台,小宝出生后,办理户口和身份证件变得容易许多。因为户口落在刘家,小宝的姓氏自然就随了母亲。

作为生父的孙柏博,虽然没多提儿子的姓氏问题,但左妈说过,爷爷对此似乎心存芥蒂,虽然从没明说过。

听说这件事,小鹿心有不满。

三年前,孙家不认同小宝的出生,如今对孩子的姓氏耿耿于怀,也未免太贪心了。况且更改未成年人的姓氏,并不是容易的事,这就是婚外生子的弊病之一,如果孙家有耐心,可以等到小宝成年后自主选择姓什么,一切就会变得简单。

问题是,小鹿和孙柏博的同居生活,能否等到那一天。

“查德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你们读过这本书吗?”冰冰打断小鹿的思绪。

“听上去像是讲复仇故事的书。”叮当咬着吸管说。

“不是言情故事,是一本科普读物,”冰冰摸着咖啡杯的热度,温暖双手,“我很认同这本书中的一个观点,基因追求永生,人类只是载运基因的生存机器,这么想来,即便是我死了,负载我灵魂的DNA,会在我的后代身上继续流传,从某种意义上,生孩子是让我永生的方式。”

“生孩子是理所当然的事,不然女人为什么会有**这种器官,这和世上存在男人这种生物是一个道理。冰冰,生孩子不该是一个人的事。”叮当说。

“在这个时代,男人对女人的要求已经达到不要脸的程度,小鸟依人、任劳任怨,毁灭自我成就对方?抱歉,我无法接受。”

“如果连生孩子都用不到男人的话,男人这种物证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最多也只剩观赏和服务价值了。”冰冰说。

“冰冰,你选择买精生子,不只是考虑到基因问题吧?”小鹿前倾身子问。

“养儿防老呗,人老了需要孩子照顾才行。”叮当说。

“你呢?小鹿,”冰冰放下咖啡杯,“三年前,你违背全世界的意愿,坚持要生下小宝,为什么?”

为什么呢?

从小就喜欢孩子天真的面孔?担心35岁后卵子的质量?还有其他原因吗?

“怎么说呢?”小鹿搓着双膝,“也许,只是想毫无保留地爱一个人吧,想把拥有的都给他,没有任何算计,不怕被伤害,看见他开心就幸福……嗯,想拥有这样的一个人,就是小宝。”

“哇哦”,叮当拿出纸巾,本以为她要擦眼泪,最终只是擤了下鼻涕。

“我和你的理由一样,只是想有一个人陪伴而已。”冰冰露出笑容,“比起被一群人围观自己的死亡,我更愿意找个养老院孤零零地死去,所以让孩子养老送终这种想法,不在我的考虑之中。”

即便死亡也要优雅,冰冰还真是帅气啊。

接下去的一小时,冰冰介绍选精生子的流程,小鹿大开眼界。

首先在国内完成生育体检,包括**和卵子情况的评估,然后登陆美国的精子银行网站挑选精子,操作并不复杂,像在国内购物网站买东西一样方便。你可以根据族裔、学历、长相、身高等信息,选择到钟意的捐精人。

“就像定制包包那么简单。”冰冰如此形容,“选定捐精者后,我要飞到境外取卵,在胚胎植入**后,等待孩子降临。”

“如果以后孩子问起爸爸,你怎么说呢?”叮当担忧地问。

冰冰露出笑容,“你不是自然生产的宝宝,而是妈妈和科学的结晶,你不需要爸爸,就像我不需要丈夫一样,我们都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人,我们将拥有与众不同的人生。嗯,我会这么说。”

叮当缩在沙发上,“真厉害呀”。

“只是常规操作,女人知道要什么,才能获得幸福。”阳光勾勒出冰冰的轮廓,那女人全身都在发光。

知道要什么,才能获得幸福。回家路上,这句话在小鹿脑海萦绕。

和前夫同住屋檐下,一家人共同养育孩子,小鹿虽然口头不愿承认,但她知道,除去同床共枕,他们的生活和正常夫妇没有区别。

给予孩子完整的家庭,她做到了,可是,她会幸福吗?

冰冰在不到三十岁的年纪,勇敢选择未来。叮当的生活和谐快乐,感恩当下。自己如同地缝中长出的小草,努力生长,却又四处受限。

生活在向前走,但总觉得缺些什么,归根结底,心无归处。她和孙柏博的未来会走向何处,她被这种问题困扰着。

该死,平时只愿思考吃火锅还是吃日料的人,真的不适合思考人生哲理呀。难道不是哲学家,就不配当妈吗?

后车按响喇叭,小鹿才发现红绿灯变了,她踩下油门,行过十字路口。

“妈妈,我想你啦,妈妈,我要奥特曼……”小宝像只鸟似的叫不停。

小鹿接小宝放学后,孩子不提在学校的表现,只是一个劲地要求买玩具,50元的奥特曼也没能让小宝开口。

小鹿在微信中询问老师,得到的答复是非常好。

不能听一面之词。

小鹿打开家长微信群,看到有父母带孩子到附近公园沙滩玩耍,抱定打探情报的决心,带着小宝去打探消息。

“只要孩子没受欺负就好,反正幼儿园是玩耍的地方……”

谁知,对方家长并不在意孩子在校的表现。

小鹿正想硬怼这番言论,不料小宝大哭起来,孙柏博又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一见面就行大礼。

回家路上,看到他和鞋里的沙子较劲,气急败坏到几乎要和鞋子接吻了。小鹿就知道他在工作上遇到麻烦。

嘴上安慰着“本来就活着,为什么要思考为什么活着这种狗屁问题”,但实际上,小鹿也在被这个问题纠缠。太了解“尽兴和嚣张”的文艺腔调,会让矫情的前夫热血沸腾,于是启用擅长的鼓励套路,果然比兴奋剂还管用。

孙柏博获得激励,可是,小鹿的人生问题谁来解答呢?

单身却过着婚姻生活,不在阳世,又进不了阴间,孤魂野鬼般的感觉如同便秘般难受。无论如何,对自己一知半解,却对另一半了如指掌,确实是一种让人沮丧的能力。

按下马桶冲水键,小鹿提起裤子,将近午夜,该死的问题就留到明天去想吧。

厕间的磨砂玻璃门被敲响了,门外的人影拥有肩膀和腰围一致的特别身材,不用猜,就是那个人了。

“厕所有人,孙柏博。”小鹿刚把牙刷塞进嘴里,声音含糊不清。

“我不是来解决生理问题的。”

“你在挑逗我吗?”

“不不,完全没有。”

那家伙是真的慌了。小鹿摇摇头,他从来就听不懂女人的哪句话是真心,哪一句是玩笑。

“我只想告诉你,这个房子现在涨价了,”他清了清嗓子,“我想在房产证上写下你的名字……”

小鹿一把就拉开门,果然,那家伙正在摸鼻子,看来是犹豫许久才说出这种话。

“我是说,如果你担心小宝今后的生活,至少我们能把房子卖掉,我们……”

“你是什么意思呢?”小鹿的脸沉了下来。

“什么?”

“我们不是夫妻,你为什么要把房子给我?你想一辈子都拴住我吗?”

“我只是想让你安心。”

“用不着,别忘了,我不是你妻子。”

小鹿关上房门,继续刷牙,两分钟后,门外才不见那家伙的身影。小鹿开启水龙头,听着水声咕咕作响,将双手撑在洗漱台上。

为什么会暴怒呢?小鹿也想不明白,但她确认,她必须立即开启一个单身女性的人生,否则,她会不知不觉踏上旧路。

破镜重圆?

单是想一想,小鹿胳膊上的汗毛就竖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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