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市中心千篇一律的玻璃大厦间,球状造型的火星酒店尤为惹眼。
作为地标性建筑的火星酒店,在建造后短短五年内,荣登本市最知名的网红打卡地,成为各界名流汇集的中心地带。
孙柏博早有耳闻,影视圈内名人大多约在这家酒店的咖啡厅见面,得益于保安的严防死守,粉丝和八卦记者难以轻易靠近。
酒店大厅虽然可以自由出入,可一旦进入客房区和收费区,保安就会礼貌地请参观者离开,尤其是手拿相机或者衣着廉价的可疑家伙。
为避免被当成八卦记者和某人的粉丝,孙柏博特意穿了正装和皮鞋,身高也因鞋底高出两厘米,但镜中的自己,怎么看都像是电影里衣冠禽兽的角色。
这就是我无法成为偶像派的原因吧,孙柏博暗自思量。
他知道演员是老天爷赏饭吃的行业,获得成功要看脸、看气质、看双商、看运气,千军万马过独木桥,能留在屏幕前的知名演员都是幸运儿。
孙柏博今天来到火星酒店,就是要说服一位幸运儿演员做男主角。
赵德乐老师长得比大部分普通人都要丑,身材却结实得像一个庄稼人,虽是搞笑艺人出身,但经过数十年对演技的钻研和坚持不懈的曝光度,如今已成为影视圈炙手可热的演员。
他以往演绎的角色大多贴近底层百姓,擅长把握小人物的喜感和无奈,在帅哥当道的影视圈,赵德乐的容貌很容易让人忽视,演技却能被人牢牢记住。
“电影《换魂》需要的警察男一号,就是这样一位有正义感、却活在无奈之中的小人物,赵德乐老师是不二选择,我约到人了,一小时后火星酒店见。”
孙柏博因为兰兰打来电话,被小鹿扔在路边,接电话时本来带有郁闷的情绪,一听到兰兰约好演员,焦虑又浮上心头。
“赵老师是一线大咖,他会来演我们这种低成本的电影吗?”
“你没发现这些年,赵老师经常出现在新人导演的作品中吗?赵老师是少数将扶持新人导演落在实处的演员。”电话里,兰兰的声音很轻松。
“但我听说他对导演的要求很高呢。前一阵搜索榜上有篇新闻,一个刚出道的新人导演在接受访问时,半开玩笑似的吐槽赵德乐把他训哭的经历,虽然事后强调赵老师是出于对作品负责的态度,但总感觉那位导演精神不太正常,像是PTSD重度患者。”
“马马虎虎的剧本和导演,赵老师确实是看不上眼的,但你不是马虎的人,记住,你为这部电影付出过什么,别让一个演员中止你的梦想,加油。”
回到家后,孙柏博换好正装,喷上香水,爷爷以为他准备去相亲,孙柏博解释了十几分钟,出门时,爷爷仍然透露着怀疑的目光。
现在,孙柏博走上火星酒店的电梯,紧张得手心冒汗,他口干舌燥,急需喝些饮品。
二层咖啡厅的客人只有三四人,孙柏博一眼就看到兰兰。坐在棕黄色的卡座沙发上后,服务员把咖啡端给他,看来兰兰已贴心地为他点好咖啡。
“这是泰国北部生产的黑象牙咖啡,只在世界上少数五星级酒店销售,供应量有限、价格不菲,在2013年,黑象牙咖啡正式击败猫屎咖啡,成为全球最贵的咖啡。”兰兰示意孙柏博品尝。
“全球最贵的咖啡吗?”
孙柏博看向酒水单,这杯咖啡的售价居然高达三百元,是谁给商家的勇气?难道能喝出金钱的味道?
孙柏博品下一口,感觉这味道只值三块钱,和网购的胶囊咖啡一个价。
“不错,”他端庄地放下咖啡杯,“从象牙挤出的咖啡果然比猫拉出来的咖啡好喝。”
“虽然叫黑象牙咖啡,实际上,是用泰国象消化排泄的咖啡豆磨制的咖啡,所以也叫象粪咖啡啦。”兰兰微笑回应。
“原来如此。”
脑海中出现大象便便的画面后,孙柏博又品一口,咖啡还是那个味儿。
从猫和大象肛门排泄出的咖啡,他认为没有什么不同。无非是商业包装的噱头,但总有人跟风去追。所谓大雅即大俗,人高贵到极点就脱离了低级趣味,享尽山珍海味便从粪便中汲取灵感,花钱吃屎的事情做得多了,脑子就会冷静下来。
现在,孙柏博的脑子就冷静了许多。
“我把咖啡钱转账给你。”
“好啦,以我们的关系来说,请你一杯咖啡算什么。”
我和你,除了工作没其他关系。
孙柏博本想提醒兰兰,但转念一想,也许兰兰提到“我们的关系”就是指责编和编剧导演的关系,如果是他想偏了,多说一句反而会侵犯到她,不如直接转账表明立场。
“给我转账的话,我会生气哦,”兰兰没收他的手机,“开完会还给你。”
本该霸道地要回手机,可孙柏博却在想,如果小鹿这么做,他也只会淡然一笑,不做计较吧。
“赵老师很懂咖啡,万一他谈起象屎咖啡,你没喝过怎么和他聊?所以请你喝这咖啡,算是工作啦。”
“你连这种细节都考虑到了,”孙柏博把手掌的汗擦在裤子上,“看来赵老师果真不好打交道呀。”
“用传闻来判断一个人,可不太公平。”
声音是从身后的卡座沙发传来的。中气十足的男中音拿腔拿调,犹如舞台剧演员念出的台词。
孙柏博缓缓起身,回身看去,在沙发靠背的另一侧,坐着一个头戴渔夫帽的男人,长发披肩,背部却宽厚结实,他似乎是在专心致志地喝咖啡。
就在孙柏博诧异之际,兰兰已绕到那人面前,弯腰恭敬地看着他。
“赵老师?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从你普及象屎咖啡的时候。”
听着磁性十足的嗓音,孙柏博端起咖啡,主动移位到对方的桌上,赵老师向他微微点头,传闻中的三角眼只是淡淡一瞥,脸上没露出笑容,这让孙柏博心里一凉。
“您留长发了?”兰兰微笑着说。
“造型要求,一个小时后我就得回剧组,除去路程的时间,我们还能聊半小时。”赵老师看了眼手机,似乎在计算时间。
脚被兰兰轻轻踩了下,孙柏博明白她的提醒,急忙拿出阐述方案,赵老师却摆摆手。
“剧本是用来看的,你不用多说,至于你要怎么拍,我们确定合作后再聊,今天就是闲谈互相了解,”赵德乐摘下渔夫帽,摸了摸发际线,“你不懂咖啡的话,我们就聊别的话题。”
赵老师的发际线退化倾向很严重,照此发展,很快就会走向“地中海发型”。孙柏博认为全球唯一能驾驭地中海发型的演员,只有美国动作明星杰森斯坦森,由此想到盖里奇早期的英伦电影。
感谢赵老师退化的发际线,孙柏博找到热衷的话题。
“赵老师喜欢盖里奇吗?比如《两杆大烟枪》和《偷拐抢骗》?黑色幽默,多线叙事、MV式的花哨剪辑和英式冷笑话,年轻时代的盖里奇太酷了。”
“我更喜欢暗流涌动、研究人性、并且有黑色电影特征的导演。”
“比如大卫芬奇?《七宗罪》和《搏击俱乐部》讲人与人的关系,人的选择、人与世界如何共处……”
“更准确地说,我喜欢家庭史诗性的故事,不照顾家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
“萨姆门德斯!”孙柏博恍然大悟,“《美国丽人》讲述中年家庭男人的反抗,《毁灭之路》拍出父与子的和解。”
“‘不照顾家人的男人,根本算不上是个男人’这句话好耳熟……”兰兰插话说,“这是《教父》中的台词吧?”
“没错,教父。拍电影的人,怎么会不知道导演科波拉和《教父》呢?”
赵老师用指尖挠挠胡茬,坐姿也像维托·柯里昂般沉稳,就差胸前口袋插上一朵红玫瑰了。
孙柏博攥紧拳头,耻辱写在脸上。
研究人性的黑色电影,暗流涌动的家庭史诗,《教父》出手,谁与争锋。赵老师的提醒很明确了,可谁又能想到一个喜剧演员,心中有个教父梦呢?
喜剧演员的珠穆朗玛峰,难道不该是冷面笑匠巴斯特·基顿吗?
早在1924年,基顿就在《福尔摩斯二世》中用到戏中戏的故事结构,实现了台球炸弹的段落和魔术般的动作设计。这几乎是百岁高龄的电影,现在回忆起来,依旧动人心魄。
孙柏博的脑海中陷入对基顿的膜拜,直到想做教父的喜剧演员赵老师起身告别,他才反应过来。
孙柏博像挨训的宠物狗,垂头丧气地把赵老师送到酒店门口,从兰兰的表情看,这次见面,他失败得一塌糊涂。
“孙导,说实话,你今天见我,有些心不在焉。”赵德乐停步在车前说。
“抱歉,来之前,我正在处理孩子换幼儿园的事情,我前妻的态度很坚决,我们搞得有些不愉快,但这些事和工作无关,拜托您抽时间看看剧本。”
孙柏博知道这不是吐槽家事的时候,但他实在不知道该用什么话道别,心中的牢骚也就自顾自地冒出口。
“你离婚了?出轨了?”赵德乐直言不讳地问着。
“不是,我前妻不太支持我做导演,毕竟收入不稳定。但她现在好多了,我们还住在一起,主要是为了孩子的成长,虽然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赵德乐盯着孙柏博半晌,微微点头,一言不发地坐上车子,不一会儿就消失在视线中。
“完蛋了。”孙柏博说。
“我们还有备选演员,打起精神来。”
尽管兰兰没有责怪他,但孙柏博看得出来,她也一样失望。
“项目要到筹备期了,你最好不要被家事所影响,甜总在落实剧组地点,听说她已经看好了一家酒店。我希望主创都搬进酒店封闭创作。”
“你也会搬进酒店吗?”孙柏博问。
“是的。实际上,公司委任我做《换魂》的联合制片人,公司在为你联络摄影和美术指导,放心,我们会选择经验丰富的业内大佬,为你保驾护航。”
孙柏博感到心跳加速。主创的进入,意味着项目正式走向筹备阶段。
在电影正式开机前的半年至两个月,剧组会租用酒店房间作为临时办公室,导演组和项目主创提前入住,根据剧本,人为设计出电影即将呈现的一切,工作量巨大。除了创作型工作,导演组需要落实各项事务,包括联络场景、确定群演、梳理具体的拍摄流程等等。
有备无患,预先解决问题,为拍摄执行扫清障碍,这就是电影筹备阶段的工作。拍电影如同行军打仗,高达数百人的工作一旦开始就绝无退路,如果枪弹没准备好,挥着拳头上战场是必死无疑。
从某种意义上说,筹备期的工作决定着电影成片的成与败。
“筹备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这就意味着我们要住进组里,每天在一起。未来的几个月,我希望你排除杂念,全身心投入到项目中,我也一样。希望你前妻不要误会,更不要干扰项目,毕竟资方要求我反馈项目的情况,考核你是否能胜任导演工作。”
“考核?”孙柏博认为这更像威胁,无法胜任,抱歉,我们只好干掉你。
“这毕竟是你的处女作,而资方需要保证投资没有打水漂。所以你的压力还是蛮大的,你最好和你前妻沟通好,不要后院起火哦。”
临别时,兰兰再次强调这一点。
没有最惨,只有更惨。孙柏博露出绝望的目光。
他想到教父维托·柯里昂买橙子时被枪杀的画面。老教父被两名枪手偷袭后,一旁的二儿子弗雷多本该伸出援手,可他吓坏了,枪从手中掉落,枪手得以逃脱,而他只是无力地哭泣着,没想到伟大的父亲也有倒下的一天。但身为父亲,又怎能责怪无能的儿子。
内忧外患,无能为力,孙柏博还不是教父,但已有教父的无奈。他感觉一把无形的手枪瞄准了他。
小鹿会杀掉我吧,孙柏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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