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坐校车的孩子们第一波离开学校。
小鹿揉着酸痛的脖子,等在教室门外。上门接送孩子的大多是爷爷奶奶辈,少有两三对年轻父母,和小鹿同样是自由职业者。
说是自由职业,其实就是无业。
双语幼儿园的年学费高达八万元,无业的人家却有各自谋生之道。据小鹿所知,有啃老的年轻父母,有靠房租过活的爸妈,还有据说早早就实现财务自由,老公却在坐牢的单身妈妈。
路易斯的妈妈曾猜过,那位老公肯定在坐牢前完成了资产转移。
路易斯的妈妈是年轻房东。
她曾骄傲炫耀,家人是拆迁户,政府补偿两套房和百万元钱款,即便如此他们一家还是不满意,认为该赔一套学区房才够本。
“只要在大城市有多处房产,便可一生收租游手好闲,只要不发生战争等天灾人祸,直系家族便可长久不衰,延福后代。房子真是中国人的命根呀。努力一生拼不过房东,奋斗的年轻人应该及早认清这个事实。”
当年小鹿陪孙柏博看房时,孙柏博曾发出这样的感叹。
小鹿突然意识到,自从带小宝回来后,孙柏博不再表现得愤世嫉俗,而是埋头做事,谨言多行。
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人不再年轻的迹象。
“最近关于校车事故的新闻好多哦,为图方便让孩子坐校车,这种父母可没有咱们负责。”
路易斯妈妈用背后说闲话的特有表情,和小鹿交谈着,小鹿回以笑容。
她没有告诉刘妈妈,坐校车要多负担一年六千元的额外费用,她认为这笔钱花得不值,所以才选择亲自接送。
路易斯妈妈似乎自认为小鹿乐于倾听,便谈论起孩子上马术课和跆拳道班的趣事,小鹿本想告诉她,小宝已经能骑马满场跑了,但她实在没力气炫耀。
昨晚,她一夜未眠。威廉王的精力太旺盛了,孙柏博和他比起来,简直就像一条死鱼。
送小宝回家后,小鹿收到威廉王的信息:昨晚辛苦,今天起来没事吧?
小鹿不知道他在指什么事,打下的文字删了又写,写了又删,最终只回了一个“嗯”字。
“孙柏博等了你一晚上。”
左妈没有往下说,她望向窗外。小鹿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爷爷在小区里追逐着玩滑板车的小宝,爷爷越紧张,小宝越开心,爷孙笑起来像极了孙柏博。
“我昨晚和一个男人在一起,他很优秀,也很绅士。”小鹿说。
“离婚后,和谁在一起是你的自由,但有一点,不要隐瞒。”左妈顿了下,“当然,如果我们搬走就无所谓了。”
小鹿陷入沉默,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但现在看来,是时候要面对了。
左妈打开锅盖,热腾腾的蒸汽一下子冒出来,她蒸的馒头上有两个枣子,白扑扑的就像雪人。
“你们离婚的事情,迟早要告诉小宝,孩子小,忘性大,他还没有和孙柏博建立牢固的父子感情,现在最合适。”左妈说。
“让我想想,这馒头好可爱。”
“你这话题转得真生硬,”左妈打开窗户,点上一根烟,“和你约会那家伙怎么样?”
“我说了呀,绅士有趣,彬彬有礼,长得超级帅还会吹小号……”
“我是指那方面啦,你们昨晚不是一起过夜吗?”
“哦,我们什么都没发生,只是聊了一晚上,”小鹿撕下馒头塞进嘴里,“哇哦,好好吃。”
“鬼才信。”
“馒头真的好吃呀,是不是放糖了?”
“没滚床单,鬼才信。”左妈云淡风轻地说。
小鹿长出口气,看来她只能把情况告给左妈了。事实上,她也想让左妈帮忙分析,一个男人和她共住酒店却无动于衷,那家伙是直男的可能性有几成。
昨晚,小鹿参与威廉王和张校长的红酒雪茄局,琢磨着给小宝进入旭日小学铺路,却在中途接到孙柏博的电话。
这通电话让小鹿做出决定。
龙贸酒店是这座一线城市的地标式酒店,高达300米,共80层。位置在城市核心商区,消费不菲。
在前台开房时,威廉王抢了单。小鹿争不过,就说先到80层的旋转酒吧坐一会儿。两人坐在靠窗的位置,小鹿点的红酒和零食,与开房的价格差不多。
她不想让威廉王误解她在占便宜,尽管每喝一口,她都在换算着价格。
酒吧里,三个乐手演奏着巴萨诺瓦音乐,客人只有三四对,彼此保持距离,享受着各自的二人世界。
小鹿握着酒杯,从80层的高度俯视这座城的夜,一切都变得像微缩景观。
都市霓虹交错,车灯相连如长龙般游走,玻璃大厦的办公室如同魔方的小格子,没熄灭的灯下,加班的人影时而走过。
这座城见惯人间悲喜、聚合离散,却依旧保持特有的节奏,仿佛在说,没什么大不了的,人间就是这样。
“我去过很多国家,最喜欢这座城的夜景,”威廉王抿了口酒,“这种时间的这座城很安静,很治愈。”
“嗯。”小鹿摸了摸脸蛋,有些发烫,只是两杯酒下肚。以她的酒量,本该不至于的。
“你前夫是做什么的。”威廉王放下酒杯说。
“算是一个电影导演吧。”
和开房的男人聊起前夫,总觉得怪怪的。小鹿相信威廉王应该有同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原来是艺术家,很优秀。”威廉王说。
“也不算是什么艺术家,他正在筹备处女作,还是个新人。”
“所以你今晚的行为,和你前夫有关吧?”
原来如此。他也在试图了解,我为什么突发奇想拽着他开房吧。
小鹿沉默着,说实话,自己的做法确实不够冷静。但当时又必须这么做,才能逼迫自己迈出那一步,去认清现实。
“你们发生了什么事吗?”见小鹿没开口,威廉王温柔地问道。
小鹿一口喝下杯中酒,她不是那种能藏住心事的女人,酒亦微醺,索性把心事说给他听了。
威廉王思虑半晌,“所以孙先生和前女友是同事,因为工作要求而住进酒店,他们不是住在同一个房间,这应该没什么吧。”
“他没有表示出拒绝的态度,而且一再强调兰兰是前女友的身份。”
“也许他就是怕你多心。”
“怕我多心就不该告诉我呀。”
“如果有一天你去看他,发现原来他的前女友就在隔壁房间,两人会不会借工作的名义做不好的事情,你前夫可能担心这种情况的发生。”
“瞧,我在他心里,就是这么不通情理的女人。”
“这是伴侣的正常反应,不是你的问题啦。换一个角度看,你前夫在乎你的感受,才会征求你的意见,不是所有男人都会这么坦诚,况且你们离婚了,”威廉王抿了口酒,“他一定还爱你。”
“可是我们已经错过了,人生就像日历,总要翻到下一页,不会往回翻。”
不知什么时候,乐手换上一曲浪漫感十足的爵士乐,后来小鹿才知道,那首歌名叫《EverythingHappenstome》。
小鹿不记得昨晚喝到几点。清晨醒来,她躺在床上,鞋子被脱掉了,衣服安然无恙地穿在身上,威廉王不在房间里。
她头晕脑胀喉咙发干,一口气灌下整瓶矿泉水,洗脸时,看到洗手间的垃圾桶里堆满纸巾,昨晚肯定是喝吐了,不知威廉王照顾她到半夜几点。
他没留下来过夜,想必是看到自己醉酒的丑态,彻底放弃了。
小鹿感到沮丧和懊恼,冲过澡后,准备退房回家,却看到桌上放着一束玫瑰花,没有便签和字条。
“我问过前台,那束玫瑰不是酒店送的。”小鹿看向左妈,“如果是威廉王送给我的,那就更奇怪了。昨晚我出了丑,他没碰我,也没留下过夜,早上却留下一束花,他是什么意思呢?”
“会不会是想认真和你交往?”左妈问。
“别逗了,又不是高中生谈恋爱,成年人讲究效率第一,直来直往,先上车再买票不是很正常嘛,试过车后才知道合不合适,大家不都是这样吗?”
“可你不是这样的人,这种做法也不适合你,”左妈投来认真的目光,“不用下半身思考,而是用心呵护你的才是真正的好男人,虽然少有,但没准就让你遇到了。小鹿,这样的男人可以尝试认真交往,而不是玩玩就算了。”
小宝和爷爷回家了,一进屋就跳到床上,拽着小鹿骑大马。
小鹿一边陪小宝玩耍,一边在想左妈的话。
她了解男人的本性,一向认为有颜有财的单身男人是游戏人间的好手。威廉王符合花花公子的标签,肯定不是值得托付的男人。昨晚抱定豁出去的决心,也无非是把威廉王作为工具,逼迫自己做出离开孙柏博的决定。
结果是,她搞砸了。
昨晚威廉王没碰她,但留在桌上的玫瑰花,又暗示着他不反感她。是不是真像左妈说的,威廉王并非对她毫无兴趣,而是要认真交往呢?
这个想法如同推倒的多米诺骨牌,让小鹿感到害怕,她怕伤害别人,也怕自己受伤。
归根结底到一个问题,带孩子和前夫生活是正确的选择吗?
嘴上说着生活如同翻过的日历,只能向前看,但不管翻过多少页,有些日子还会在日历上反复出现,生日每年都要过,纪念日每年都会记起,无论岁月变幻,有些事情在生命中发生了,就无法轻易割舍。说是小宝不能没有父亲而回归,实际上,小鹿还在惦念以前的生活和以前的人。
可近来发生的一切,改变了小鹿的想法。
离婚后的两个人,无法再重回老路,生活看似没变化,其实两人早就渐行渐远。从那一纸婚约撕毁开始,两个人已经背道而驰,如果想再次相遇,只能同时改变方向,迎面走来,单单是一个人转身,只会身心俱疲而望其项背。就像吊在猴子眼前的香蕉,近在眼前却难以触碰,这份折磨叫希望。
现在,小鹿不想再对孙柏博抱有希望,她想打开生活的另一扇窗,去看别的风景。在那扇窗外,威廉王在向她招手。
她只能这么做,否则她会无法自控,一定会疯了般地胡思乱想,心有不甘。但她又无法让孙柏博放弃进组,杜绝一切背叛的可能。她不想成为他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无法心安理得,又无权约束对方。明知道前夫和儿子的父亲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却因为同处一室,不知不觉过上婚姻生活,渐渐忘记离婚的事实。
忘记并不意味着不存在,将炸弹藏于地下,虽然眼不见,可每走一步都是胆战心惊。
人生苦短,何必较真呢?
不了却过去就无法面对未来,一个人什么都想要,自然会为贪心苦恼。
可人生偏偏就是一道单选题,选择向左走就意味着放弃右方,往前行就不会再后退,人生没有两全其美,只有两害相权取其轻并做出选择。人算不如天算,有时候选对选错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做出选择,有效止损。
千思万虑,道理想尽,小鹿关上窗户,院子里的噪声一下子就消失了,她的心绪也安定下来。
她想,是时候和过去一刀两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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