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本写着主人公遭雷劈后换魂,遭雷劈……”赵德乐挠挠胡茬,“核心设定要不改成某种高科技手段?比如犯罪分子给男一号做换脑术之类的。”
“会不会太正经了?”孙柏博试探地问,“遭雷劈会有笑点吧。”
赵老师扔下剧本,“我不知道哪里可笑,完全不符合生活逻辑。”
会议室陷入死寂。
夜幕降临了,剧本会还没结束。
孙柏博记录赵老师提出的十五条建议,从剧情到人设事无巨细,虽然不至于颠覆性修改,但孙柏博认为赵老师对剧本的干涉太多了,演员不该做监制的工作,更不该肆意改变其他角色的定位。
电影角色就像一支球队,每个人各尽其责互相搭配,男主角是前锋不是教练,无权组织全局。而赵老师强调的人物逻辑,也无非是把作品变庸俗的做法,电影中的逻辑只是常规战术安排,而好电影讲究的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外。
“电影创作不是‘因为……所以……’就能完成的。人是变量,许多行为不是基于逻辑发生的。在葬礼上笑出来,在婚礼上哭出来这种事不是经常发生吗?明知该怎么做却做出相反的选择,这才是真实的人生啊。人是情绪动物,不是0和1组成的电脑程序。”
会议间歇,赵老师和助理布置他的私人套房,看他走入房间,孙柏博才溜回会议室,一吐心中的不快。
“赞同,”甜总的语速很快,“新导演和成熟演员处于不平等的地位,还没开拍就投降的话,拍摄期间会出大问题的。”
“我觉得他没看懂剧本,咱们辛苦半年琢磨出来的故事和人物,不能被他几句话就否定了,”超人一拳捶在桌上,“导演,你要有主见啊。”
“桌子砸坏了要赔哦。”
“Sorry。”
“赵老师的脾气很怪,和新导演闹掰的新闻也屡见不鲜,作为新导演,你要站在大局考虑,”兰兰压低声音,“我建议你把精力五五开,一半放在创作上,一半用来处理组内人际关系,毕竟顺利完片才是你的最终目标,对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无条件妥协吗?”孙柏博搓起鼻翼。
“一味的地妥协并不能赢得某些人的尊重,想清楚你要表达什么,然后该坚持就坚持,该妥协就妥协,这是你的电影,任何人都夺不走。”
兰兰说话的音量不高,却有一种很特别的辨识度。
孙柏博想起大学时光,即便在人潮熙攘的食堂,他也能一耳朵就听出她的声音。分开的这些年,她的声音变得更加柔中带刚,一旦钻进耳朵里就住了下来,你不得不认真思考她说过的每一句话。
孙柏博很纳闷,明明是那么温柔的声音,为什么有如此强悍的震慑力。
“导演辛苦,我们继续吧。”走入房间的赵老师说。
关于过去美好的回忆被打断了,愠怒从孙柏博的脸上一闪而过。
这股力量让孙柏博焕然一新。会议后半程,他如同装满子弹的武器,在该攻击的时候攻击,该装弹的时候装弹,有几次赵德乐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不得不中断会议,独自到门外抽起雪茄。
剧本会在凌晨才结束,最终剧本修订的意见有五条,值得再次讨论的有三条。走出会议室时,孙柏博总感觉心里不安,和赵老师的争执到达拍桌子的程度,他可不想明天一早就听到赵老师离组的消息。
“开会时,我语气有些急躁,抱歉赵老师。”孙柏博弯腰说话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问号。
“你捍卫作品,有什么可道歉的?”赵老师问。
“我怕你离组。”
“既然来了,就不会轻易地走,”赵德乐走到窗旁,推开窗户,“知道我为什么改变主意,决定参演吗?”
孙柏博摇摇头,他好奇过,但他不敢问。
“我离过婚,”赵德乐点上雪茄,对着夜色吐出一股烟雾,“前妻嫁人后,我只有不停地拍戏,拍喜剧,才能忘了她嫁人的事。”
孙柏博不敢随便回应,听上去像赵老师因祸得福,但这种事总不能说恭喜吧。
“你说过,你为拍这个电影而选择离婚,我们挺像的,如果我能帮助你成功,或许我就能更相信自己的路,没走错。”
“谢谢老师。”孙柏博总算知道该说什么了。
“警员和罪犯成为家人,《换魂》讲述了一个温暖的家庭故事,那才是我真正想过的人生呢,这是我在成功后才意识到的事情。”
赵老师望着茫茫夜光,思绪不知道飘到哪里,堆积在雪茄上的烟灰掉在窗台上,被一阵风吹走了。
那一幕在孙柏博的脑海里停留了很久。
他想,或许他能做到两全其美,不至于在未来的某一天,像赵老师这般抽着雪茄发呆,看上去就像一张耍帅的遗照。
孙柏博回到家已是半夜两点,他没有吵醒小鹿。左妈说小鹿昨晚喝多了睡在闺蜜家,孙柏博没再多问,只是轻轻推开侧卧房门,看向酣睡的儿子。
剧组酒店虽然不够五星级,但套房空间够大,环境干净舒适,酒店一层有儿童游戏区,孙柏博亲自试过滑梯,即便摔在塑胶地板上也不觉疼痛。
小宝会爱上剧组酒店的。孙柏博面带笑容,缓缓关上房门。
明天,他会邀请小鹿和儿子住组,免却小鹿的疑心,证实他和兰兰的清白,以表示他照顾家人的决心。
孙柏博认为这不是某个轻易的决定,这是前夫对前妻的告白。他想,小鹿听到这番告白后,一定会感动得痛哭流涕。
“喂,醒醒吧。”
脑门凉冰冰的,冰水像蠕虫似的沿着额头爬进嘴巴里,孙柏博直挺挺坐起身子,装着冰块的塑料袋滚到床边,小鹿一弯腰就接住了。
用冰块叫早,还真是一个让人惊喜不断的女人。
“幼儿园早上九点有亲子活动,要求所有家长必须参加。”小鹿把一块冰塞进嘴巴里,嚼得咔咔作响。
“活动?”孙柏博琢磨着,毫无头绪,“什么活动?”
“今天是六一儿童节,现在是早上八点,你还有半小时的准备时间。”
小鹿把一套山寨的蜘蛛侠衣服扔到床上,拉开窗帘后,转身上楼了。
阳光直射着孙柏博的瞳孔,即便闭上眼睛,也能感觉到眼皮上冒出一片通红,一大早就感受到冰与火的刺激,孙柏博困意全无,不过回头想来,趁着儿童节表白心声,或许是命中注定,也算是有纪念意义了。
车子停到幼儿园门外,孙柏博下车后,揪着裹在身上的蜘蛛侠衣服。
“感觉我的衣服买小了。”他随口说着。
“是你长胖了,心宽体胖,看来你最近过得不错。”
说得就像好久没见似的。孙柏博清了清嗓子,“我们一家三口,三个超级英雄,应该穿同样的战服才对嘛。”
“你要是愿意穿黑寡妇紧身衣,我没意见。”
小鹿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和同学家长热情地打起招呼。
园区里站满人,打扮成卡通人物的老师发着糖。活动现场分为闯关区和游戏区,获胜的一家人能获得优胜奖,奖品是些常见的日用品和玩具。
家长和孩子们的参与度很高。经孙柏博观察,孩子们在追逐吵闹,母亲们忙着自拍合影,父亲们玩着手机,有的一言不发跟在孩子身后。
孙柏博认为在人群当中,小鹿和小宝最亮眼。
小宝的美国队长服装很合身,手握圆形的塑料盾牌,不停地摆起可爱Pose,有几个母亲抢着和小宝合影。
小鹿身穿“黑寡妇”紧身服,前凸后翘的好身材一览无余。有几个父亲盯着小鹿看,孙柏博快走几步上前,挡住他们的视线。
“欢迎Clark小帅哥。”女老师和小宝热情打起招呼,小宝高傲地扭过头,追向不远处的漂亮女孩了。
在这家双语幼儿园,每个孩子都有英文名。
小宝的英文名Clark是孙柏博起的。
小鹿生下小宝后,户口上在刘家,小宝的姓也随了母亲。左妈说孙柏博没机会给小宝起中文名,就把起英文名的机会留给孩子的爸爸。
孙柏博倍感重任在肩,上网查遍英文名,把每个词的中文意思都记录下来,思来想去,最终选中“Clark”。
“字面上有独立上进、富有创造力和领导力的意思,超人的名字不也是克拉克吗?小宝会成为像超人一样强大的男人。”
“中二。”
小鹿虽然嘲笑过孙柏博,但最终认可“Clark”这个名字。
如今看着小宝深受同龄小女孩的喜爱,孙柏博觉得“Clark”这个名字,确实给孩子带来幸运光环。
让小宝进组,也会给电影带来好运吧。
在闯关游戏第三关“荡桥”上,孙柏博决定说出他的想法。脚踩着左摇右摆的踏板,心也浪荡起来,他期待着小鹿欣喜的表情。
“小鹿,赵德乐老师同意参演我们的戏了。”孙柏博凑到小鹿耳旁说。
“真棒,恭喜。”小鹿扶着小宝,帮助孩子维持平和,一边回头对孙柏博展开笑容。
“赵老师住组了,所以我也要住进剧组。”孙柏博努力稳定身型说。
“哦,原来是要说这件事啊,”小鹿保护着小宝的安全,头也没抬,“你放心啦,我和孩子不会再给你带来麻烦。”
“麻烦?一点都不麻烦。”
怎么突然客气起来了,孙柏博心里纳闷。小鹿加快脚步,终于带小宝冲到终点,踩到安全的木箱上,她回头看向孙柏博。
“我决定带小宝搬走了。”
“什么?”
脚下一晃,孙柏博一脚踏空,摔下桥去。胖胖的蜘蛛侠滚在地上的模样很少见,两个家长急忙拿起手机拍照留念。
孙柏博利索地爬起来,微笑回应他人的嬉笑,寻找小鹿的身影。
小鹿已经在陪小宝滚轮胎了。身旁的竞争者都是父与子,但小鹿的气势一点不输那些壮汉。孙柏博跑到她身旁,手忙脚乱地帮着推起轮胎。
“你要带孩子离开我吗?”孙柏博着急地问。
“我们离婚了,还住在一起难道不奇怪吗?我和你又不是彼此的备胎。”小鹿推轮胎的力气很大,孙柏博几乎跟不上了。
“我们做出任何决定,都该考虑小宝的感受啊。”
“该感受的小宝都感受过了,我们要为未来考虑。”小鹿说。
“未来?没有我的未来?小宝没有父亲的未来?”
“没有你的未来,小宝未必没有爸爸。”
“什么意思?”
“意思是,我只有离开你,才能给小宝再找一个爸爸。”
“你和孩子怎么能离开我呢?我们是一家人啊。”
“你是我的前夫,你不是我的丈夫,”小鹿使劲一推,轮胎滚过终点线,“我不想再骗自己了。”她说。
也许是荡桥走多了,孙柏博感觉头晕脑胀,庆贺的欢呼声在四周炸响,小宝把孙柏博拽到奖台上。
老师宣布比赛的优胜者,根据积分累加,孙柏博一家竟成为全校第三名,老师将花束递给小宝时,那孩子高兴得手舞足蹈。
只要能站在高台上就觉得很威风,哪怕不是第一名,多么单纯的孩子。他还不知道,以后再也不能每天见到爸爸了吧。
一想到这,孙柏博就为小宝感到难受。他告诉自己,为了不让小宝难受,他必须做最后的努力。
“你和小宝来剧组生活吧。”
“没用的,我已经决定了。”
“不是因为你想搬走,我才做这个决定,昨天我就想好了……”
“孙柏博,不要再为我和孩子分心,去实现你的梦想吧,我们帮不了你。”
孙柏博从小鹿的目光中,看出不容置疑的坚定。在说服彼此的这件事上,他们谁都没赢过。
“靠近些,再靠近些。”
老师按动快门,咔嚓一声,闪得孙柏博闭上眼睛。想来在这最后的合照上他的丑态,孙柏博就生气。他不明白,大白天的拍照为什么要开闪光灯,事后上网查过才知道补光的学问。
也许有些事只是他不明白,并不意味别人错了。
望着小鹿把小宝抱进车里,开车扬长而去,孙柏博站在校门口,耳边听着别人合家欢的欢笑。他才意识到,自己又变得一无所有。
不同的是,离婚时,他只失去小鹿,现在,他又失去了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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