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无名之约

把车停好后,兰兰打开电话,孙柏博没有接听。

等来电声消失,他索性关掉手机。

胡同深处传来淡淡的爵士乐曲,他往前走了两百米,左转看到“夜色爵士酒吧”的霓虹招牌,与四周的廉价小旅馆和非正规按摩店争奇斗艳。

想当年,唐师哥把富贵剧场选址在其,口口声声说艺术就是要出淤泥而不染,如今淤泥还在,剧场改酒吧了。

酒吧里只有五个客人,分散各处。舞台上的乐手只剩钢琴家,他用爵士曲风弹奏着当红的网络神曲,看样子挺痛苦的。

孙柏博点了一杯玛格丽特,把杯口的盐舔干净了,却失去喝酒的兴致。

他想,如果钢琴家不弹神曲,恐怕连这五个客人都会走光吧。

他本来是想喝醉逃避痛苦的,可看到钢琴家要死不活的模样,他觉得喝醉只能让他进医院,起不到解忧的功效。

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把梦想藏在妥协中,既不想潇洒离场,又不愿举手投降,于是就像身负重伤的战士,爬过残尸裸骨,目送远方苟且而行,待血流尽才至死方休。

即便如此,孙柏博从没怀疑过做导演的梦想。

实际上他早已确定底线。小宝回来后,他越来越明确自己究竟想拍的什么,归结为两个字就是理解。无论故事如何变化,只要能让观众感受到人与人可以打破隔阂,换位思考理解彼此,他就不枉辛苦一场。而在此之前,他只想表达人心的冷漠、隔阂和误解。

孙柏博承认他的心变得柔软了。

小宝在他心里搭了一个窝,走多远,他总想着归巢,可到明天以后,窝里只剩一堆杂草。鸟去巢空,还不如从来没来过。

“听小鹿说,这家酒吧是小剧场改的,剧场老板是你的师哥。”

那女人独特的低沉嗓音,透露出特殊的性感,让人想起独奏的大提琴。

孙柏博不由想起巴赫的G大调第一提琴组曲。

年轻时,他不喜欢听巴赫的音乐,觉得单调、重复又太过算计。可现在,看那身穿淡紫色长裙的女人轻轻抿口血腥玛丽,孙柏博顿悟到巴赫音乐的优雅和浩瀚。

在大提琴独奏曲的演绎下,他仿佛看到宇宙中长途跋涉的流星,与世无争,却在万籁俱静昂扬着生命的力量,那女人带来的就是这番气场。

“小鹿离婚后,我们才变成闺蜜,她总提起你,”女人放下酒杯,大方主动地伸出手,“初次见面,久闻大名,孙导演你好,我是冰冰。”

“久闻大名,叫我孙柏博就好了。”

能不能拍成电影还是未知数,孙柏博觉得孙导这个称呼盛名有愧。

小鹿提过冰冰的许多事,孙柏博却只记她去国外买精生子的经历。

“连生孩子都用不到男人,感觉冰冰就是来体验凡尘生活的尼姑嘛。”当时孙柏博一边擦脚一边说,险些碰洒洗脚盆。

“冰冰确实自带仙气,但男人不是生育机器,你别瞧不起同类好吗?”

小鹿的调侃犹如在耳边,孙柏博不由一笑,轻轻和冰冰握了下手,她的手很暖,一点都不冰。

“你经常来这喝酒吗?”孙柏博问。

“工作需要,过一阵我在这家酒吧开专场独奏会,有空来捧场。”

“恭喜,有空我一定来。”

冰冰嘬了几下柠檬,抿口酒,笑盈盈看向孙柏博问,“要是小鹿要求的话,你没空也会来吧?”

孙柏博还以微笑。

即便是闺蜜,小鹿也不会轻易把分家的事告给对方。家丑不外扬,看来分家对她来说,同样是一番痛苦纠结后所做出的决定吧。

“小鹿明天搬家,约我们明晚去新家暖房,你会去吗?”冰冰问。

孙柏博顿时一怔,看来他想多了。

“应该不会吧,我最近工作比较忙。”

他干笑着,喝下一大口玛格丽特,却被烈酒呛得连连咳嗽,眼泪也不由得流出来。

“这酒太烈了,眼泪都被呛出来了,哈哈。”

冰冰给孙柏博递去纸巾,“听过蓝色玛格丽特的起源故事吗?”

孙柏博摇了摇头,把纸巾对折,擦完眼泪后又擤下鼻涕。

“相传名叫杜雷萨的调酒师,在1949年的全美鸡尾酒大赛推出这款酒,并说明来历。玛格丽特曾是杜雷萨的女友,这对恋人在墨西哥野外打猎时,玛格丽特身中流弹,死在杜雷萨的怀里。后来杜雷萨用柠檬汁的酸味表示酸楚,用盐霜表达想念的泪水,配合基酒忧伤的蓝色,这款酒一经推出便一举夺魁,是伤心人最好的伙伴。”

“真是个感伤的好故事,”孙柏博琢磨下,“可是身中流弹的几率有多大呢?总感觉调酒师有谋杀女友、伪造现场的嫌疑。”

“无法查证,因为根本没这回事,”冰冰放下杯中酒,“这个故事很可能是中国酒商或网友杜撰的。”

“杜撰的?”

“全美鸡尾酒会由IBA主办,每年IBA的年会就是酒会,IBA在1951年成立的。”

“也就是说,1949年根本没有全美鸡尾酒会。”

“没错,杜雷萨是否存在也要打个问号,毕竟他的英文资料少之又少。专家认为,玛格丽特出现在美国禁酒时期左右,不可能晚于二战结束。所以在1949年以前,玛格丽特就该存在了。”冰冰抽出一根薄荷烟,“美酒配故事,真相很无趣,但多数人不在乎真相,他们只愿意相信看起来很美的事情。”

孙柏博为冰冰点上烟,他遏制住吸烟的冲动。

虽然小宝明天就要远离他的生活,但为小宝戒烟的习惯,他打算一直保留下去。每当烟瘾发作,想一想儿子的笑容,幸福感就战胜烟瘾。

冰冰挥了挥手,示意调酒师再续上一杯。

“小鹿为让小宝体会父爱,接受更好的教育,不顾闲言碎语和前夫同居生活。看上去很美的尝试,结果一败涂地。幸好小鹿没有沉溺太久,及时刹车。相信美好又不迷信美好,这是我喜欢她的地方。”

“感觉我成大反派了,她带孩子离开是我的错吗?”孙柏博小声嘟囔着。

“选择比对错更重要。当年你离婚是因为你选择了电影,现在她分家是因为她选择了过清醒的人生,她只是想追求更好的生活,这有错吗?”

“反正她这么做,对我不公平。”

“离婚不离家对离婚的女生来说公平吗?对爱上这个女生的其他男人公平吗?”

“有人在追求小鹿吗?”孙柏博的声音变得颤抖了。

“你前妻有人追,说明你有眼光,现在她要搬走,说明她决定去争取幸福,你应该为她高兴。别忘了,小鹿不是你的私有财产。”

“可她是小宝的妈妈,她……”

“你们早就不属于彼此了,我想她搬走,就是要告诉你这一点。如果你还没认清现实,你会活得很辛苦,小鹿也会为你而苦恼吧,小鹿从不当着谁的面流泪,但这并不表示她不在乎。”

“不会是小鹿让你来劝我的吧?难道你跟踪我了?”

“你想多了,”冰冰把钱放在吧台,“小鹿不是被流弹打伤的,你不过是谋杀了她又伪造现场而已,要想救她,就把真实的人生还给她,别再编故事自欺欺人。”

冰冰喷出一股烟雾,转身走出酒吧。那股烟雾辗转升腾,被酒吧的灯光染得血红,飘一阵就散了。

孙柏博离开酒吧时,钢琴师已经退场,音响却仍放着爵士钢琴版的网红歌曲,他这才明白,原来钢琴师一直在假装演奏而已。

代驾司机停好车后,孙柏博没有进门。他站在林荫道中,望向家窗。

客厅里,小鹿的身影奔来走去。

她一边打包行李,一边把长发扎成辫子,可散发还是不听话地落在额头上。她冲着散发吹了几口气,继续忙碌,时而叉腰休息,时而撩起散发擦着汗,有时她会挠头,看来她对小宝散乱的玩具很头痛。

生完小宝后,她的背没有以前那么挺直了。

孙柏博想起结婚时她的模样,说不清现在的她哪里变得不一样了,可就是感觉她身上少了一些东西,又多出一些东西。就像一坛放了多年舍不得喝的酒,味道变浓郁了,孙柏博的酒感却越来越糟,除了酒味,什么都品不出来。

终了,他还是不懂她,他们要的幸福不一样。

孙柏博看着小鹿收拾完家后,才走进家门。趁着小鹿在浴室洗澡,他溜到楼下卧室,故意避开和小鹿的交谈。

躺在床上,他给小鹿发去信息,告诉她明天搬家,他想帮忙。

他把手机放在耳边,打开震动和响铃模式,生怕睡着后错过小鹿的信息,可直到第二天睡醒,他都没收到小鹿的回复。

他想,小鹿一定也在故意躲着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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