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节 完美有多美

黑暗的剪辑机房里,孙柏博啃着手指头,不时地看向外星人和兰兰。

审片时,影业副总外星人吃着瓜子,时而大笑,时而沉默,中途出门接了两个电话。

十几平方米的机房,挤着资方公司数十人,各位香水味道混在一起,在黑暗中发挥着甜腻的味道。

孙柏博感到窒息,解开领口的扣子。

片子放完后,一行人交头接耳走出机房。孙柏博像个门童似的送别诸位。外星人和兰兰在门外商量了十几分钟,想必是提出审片的意见。

孙柏博将耳朵贴在门后,剪辑师却放了一个响屁,破坏了他的监听计划。

“不是我放的。”

兰兰回到机房后,孙柏博偷偷指向剪辑师,第一时间自证清白。

“不用紧张,”兰兰拉开窗帘,开窗通气,强烈的阳光刺得孙柏博睁不开眼,“老板说可以定剪送审了,恭喜你,孙导。”

剪辑指导突然鼓起掌来,吓了孙柏博一跳。

历经十个月的漫长劳作,终于拨云见日,这一刻到来,犹如从外太空砸下的陨石,正中孙柏博的脑袋,灵魂还没安放,就被炸出躯体。

“公司上一个项目,后期制作用了三年,你算幸运的,”兰兰盯向后期制作时间表,“半个月后送审,加油吧。”

在漫长的等候后,时间又像橡皮筋似的绷紧了。

电影确定剪辑后,进入调色、视觉特效和声音处理流程。单是声音处理,就包括配音、音效和音乐三大环节。

工作分包给多家公司,各流程同步进行。

这段时间,孙柏博徘徊在后期公司和家之间,虽然马不停蹄,但能看到影片在一步步成型,心中不免充实许多。

审片一个月后,孙柏博按时交上电影成片。得到资方认可的当天,他请剪辑指导吃了两碗拉面。

戴着方形眼镜的王老师不由感叹,“吃着十块钱一碗的拉面,做着上亿票房的梦,要珍惜没成名前的美好时光。”

孙柏博心中好奇,难道拉面和成名有某种神秘联系吗?难不成名人就不吃拉面了?

看着王老师一边自言自语,一边大口吃面,孙柏博确认,后期剪辑的这十个月,剪辑指导已走在被逼疯的路上。余下的时间,只能靠他自愈了。

这一等,又是两个月。

孙柏博坐在甜总的办公室里,盯着桌上的神像发呆,嘴里絮叨着什么。

“导演,您还好吧?”编剧超人递来一串葡萄。

“我很好。”孙柏博吃下葡萄皮,吐出了葡萄。

“不要把精力浪费在工作上,抽些时间和伴侣谈谈情说说爱,”甜总爱抚着酣睡的哈士奇,“多数丈夫犯的错,就是不把老婆当女人看。”

“我没有伴侣,也没有老婆,我只有电影。”孙柏博吐出葡萄,正中超人的额头,“2个月,60天,1440个小时,我的电影只需要用一个半小时就能看完,好像这世界上除了我,大家都在用龟速生活一样,有时候,我真觉得自己挺渺小的。”

“人定胜天是谎言,成事在天是真理,这就是知天命。恭喜你,进入中年人的朋友圈。”

听到甜总的安慰,孙柏博更郁闷了。

人到中年,上楼都费劲,体力不如从前,更别提妻离子散孑然一人,梦想的难产犹如便秘般让人难受,每天一睁眼就想到要去厕所,痛苦无法躲避,只能咬牙面对,直到夜晚睡去,屁股还在痛,却又无可奈何。

孙柏博认为,这不是中年危机,这是中年核弹袭击。

每当他被炸得魂飞魄散,手指便下意识地翻看手机照片,只有儿子的笑容能让他借尸还魂,重新组合,继续等待下一天的支离破碎。

清晨,他蹲在马桶上,感受着身体的抗拒,兰兰发来的一条信息,让孙柏博不再像往日继续等待。

“审查意见出来了,一小时后公司见。”

血液瞬间充满大脑,孙柏博提起裤子,犹如一匹脱缰的野马冲向公司。一进房间,兰兰和甜总的表情,不如想象中那么欢快。

“怎么了?”孙柏博问。

“21条修改意见,”兰兰递上一张纸,“你先看一下。”

孙柏博仔细看了每一条意见,眉头皱得越来越紧,身体也失去支撑,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椅子腿猛地后移,在地上划出刺耳的摩擦音。

甜总的胳膊肘轻轻碰了碰兰兰,兰兰清清嗓子。

“导演,如果您坚持自我,不接受修改,可能会导致电影无法上映。”

“还是那句话,只有上映的电影才叫电影,只有和观众见面才叫作品。一切以上映为前提。”甜总向孙柏博鞠了一躬,“这一次,姐姐拜托你,面对现实,接受妥协。”

孙柏博张了张嘴巴,什么都没说出来。他沉沉呼出一口气,把意见书对折成卫生纸的模样。

坐在剪辑机前,孙柏博如同遭受凌迟之刑,忍痛剪去钟爱的段落和画面,眼里不免泛起泪花。

剪辑指导贴心地递上纸巾。

“不用,我只是用眼过度。”孙柏博用手背擦去眼泪。

电影修改完成后,兰兰请来赵德乐老师来看片。播放完毕,三个人坐在公司天台的咖啡桌旁,孙柏博仰头望着天,一言不发。

“你觉得怎么样?从专业角度说。”赵老师点上雪茄,幽幽地问孙柏博。

“平心而论,电影节奏更紧,叙事更明确。”

“只是?”

孙柏博搓着鼻翼,“只是少了些韵味,失去了某种感情。”

赵老师放下雪茄,脸色变得严肃。拍摄经验告诉孙柏博,当赵老师放下雪茄时,每个人都必须洗耳恭听。

“孙柏博,我所理解的电影,不只是影像故事,还包括资本和受众,投入和回报,电影圈的风气和环境,嘴上说爱电影,却厌恶着国内制片体系,拒绝他人和官方的意见,自诩是艺术家唯我独尊的家伙,只是游荡在主流市场外的伪艺术家罢了。”

“我不是艺术家,我只是认为电影该有多维度的表达。”

“我们不谈表达,只谈爱,你爱电影吗?”

“爱。”

“爱电影和爱其他东西一样,比如女人。你爱一个女人,就该爱她的一切,你只爱她的脸,不爱她的心,这种人迟早抛弃所爱,转投他人怀抱。”

“爱脸不爱心的都是渣男!”兰兰插话说。

“不好意思,我说的是电影。”赵老师将目光移回孙柏博的脸上,“爱一样东西,要不被她改变,要不就去改变她。我看完片子,觉得你没有去改变,也没有被改变,而是巧妙地将自我融入电影里。换句话说,我仍然能看出这是你的作品,有你的味道,做到这一点,你已经成功了。”

孙柏博呆呆看着赵老师,风吹过他的头发。

“百分百的完美并不存在,就像人不会百分百幸福,这就是生活。生活的真面目就是妥协。有方向和原则的妥协是一种成长,经历妥协,理想才会发光,幸福才会到来。不吃苦,不知幸。”

这些话就像一道闪电,击中孙柏博的头顶。他耳膜发胀,全身麻痹,汗毛竖立,连脚趾头都不自由的弓了起来,肠胃也传出怪异的声音。

孙柏博陷入沉思,“赵老师?”

“嗯。”

“我去下厕所……”

孙老师拿起雪茄,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样子,他不喜欢充当通便高手的角色。

公司男厕里,孙柏博提起裤子,按动冲水键,把人生难题一冲而尽。伴随身体的愉悦,一个想法冉冉升起。

如果世上不存在完美的理想,那么他自诩追求理想,从而和小鹿离婚,岂不是大错特错?

不知苦,不知幸。

走过一路,梦想未满,却离别了佳人,如今尝到苦果,知道幸福的意义。人生经历低谷,惦念的还是前妻和儿子的笑。

回头想来,电影可以重拍,可错过孩子的笑,再看一眼,已不是前一秒的模样。

人会老,梦想不会老,所以,人实在要比梦想金贵。

孙柏博拿定主意,他要找个机会,好好地向小鹿表达歉意。他翻开手机日历,果不其然,三天后,就是小宝的生日。

儿子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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