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皮鞋最初的概念和兴趣,萌生于幼年的时候。那是20世纪60年代初,我在上幼儿园,每天男孩们在园里的小操场上追逐打闹,大声唱着一首童谣:“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一脚踢倒美国佬。”幼儿园旁边一栋居民楼的墙上画着一幅宣传漫画,一位高大威猛的解放军端着***,怒睁双眼,正一脚踢向缩成一团的小小的美国佬,那个解放军穿着发亮的皮鞋。每天上学下学都要经过那面墙,我都会仰望墙上的画,幼小的心里建立了初步的是非认识:解放军叔叔是好人,解放军叔叔的皮鞋真厉害,美国佬是坏人。
父亲曾是解放军,所以,他也穿皮鞋戴手表。后来父亲不当解放军了,他还穿皮鞋戴手表。我又有了一个新的认识:只有当过解放军的叔叔才能穿皮鞋戴手表。每当父亲下班回到家,换了鞋,我就立马穿上那大皮鞋噔噔噔的踉踉跄跄地满屋子跑,嘴里唱着童谣:“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一脚踢倒美国佬。”大人们看了直笑,笑声中我自己绊倒了。我们从小就崇尚军人的价值观就从这首童谣开始建立的。也从那时开始,我一直在心里想着,快快长大成为大人,我也穿皮鞋戴手表。幼年的念想,自认为是很神圣的,因而也就很执着,时刻会想着什么时候能穿上解放军的大皮鞋。
上小学了,我认为长大了,向母亲提出要穿皮鞋。母亲一脸严肃地说,现在还不行,要等到你工作了,才算长大了,那时就能穿皮鞋了,小孩子穿皮鞋要被批评的。我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可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工作啊,一天一天一年一年,多慢啊。于是,我还是只有等父亲下班后换了鞋,穿上他的皮鞋过过瘾,一穿上皮鞋就感到神气很多,还是唱那首幼年的童谣。上了小学上初中,上了初中上高中,高中毕业下农村当知青,我长大成人了,心里盼望着能穿上皮鞋。只是我依然没有穿上皮鞋,除了胶鞋就是布鞋。可我不再向母亲抱怨了,真正懂了母亲的话,等到工作了就能穿皮鞋了。那时还是低收入年代,虽然物价不高,不过一家这么多孩子都要穿皮鞋,大多数家庭经济承受不起。那年月极少有未工作的孩子穿皮鞋的,难得看见一个孩子神气活现地穿着皮鞋,别的孩子都很羡慕。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就是要向贫下中农学习,以农民为师,在思想上行为上向他们靠拢,来不得半点虚伪,首要的是要去掉头脑里的小资产阶级虚荣心。除了去赶场,农民在地里干活是不穿鞋的,既省鞋,也方便。于是,我们下地干活也学着打赤脚,久而久之习惯了不穿鞋,更不用说穿皮鞋了,感到赤脚舒服。当然,这不仅仅是个思想认识问题,也是实际的物质问题,干一天的工分只值一毛几分钱,一年到头下来挣不到几文钱,小孩子多的人家还要倒贴钱,你说谁还穿得起皮鞋。认认真真接受“再教育”,三年以后,我被贫下中农们推荐去当兵。
我参军啦!我也是解放军叔叔了,也要穿皮鞋戴手表了。我心里美滋滋的,想象我穿着军装,脚蹬锃亮的皮鞋,就像那墙上画的一样,多带劲啊。临行前,几位老同学约我去公园玩。星期天一大早,我穿上父亲的皮鞋就出门,走到门口发现不对,皮鞋头都磨蹭得发白了,好难看啊。老实说,那年头父亲也只有两双皮鞋,一双是秋冬穿的,一双是春夏穿的,春夏穿的叫凉皮鞋,鞋面有对称的孔,没有鞋帮,热天穿着不捂脚,也就是皮做的凉鞋。而穿得多的是我脚上这双,已经好几年了,父亲也不舍得换。我的虚荣心又上来了,折回家,拿出墨汁和毛笔,把皮鞋头染黑了。我开心地哼着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一脚踢倒美国佬,与老同学们去公园玩了。
到了部队,我问老兵要发皮鞋吗?老兵说要发。可等到皮鞋发到手我却高兴不起来,这不是我想要的锃亮的黑皮鞋,而是木头木脑的大头鞋,那是用翻毛粗皮做的鞋帮,用绿色帆布做的鞋腰,里边衬着羊毛,一双大头鞋足有好几斤重,才穿上的时候,连走路都很笨拙,迈不动腿。老兵见我不高兴,就教育我说,这是咱们黄河以北的兵享受的福利,只有这大头鞋加上皮大衣,才能抵抗住西北冬天零下几十度的寒冷,可不要嫌弃。我嘟哝说好难看,我要去买一双漂亮的黑皮鞋。老兵严肃地说,那不行,部队不准战士穿自己买的衣服、鞋子,可不能违反纪律。
因为必须遵守纪律,当兵三年也没能穿上我向往的锃亮的黑皮鞋。临复员前,我和老乡一起上街,我们约好去买一双黑皮鞋,以了心愿。在街上转了几个小时,这个商店看看,不忍下手,再到那个商场瞧瞧,还是嫌贵,一双牛皮鞋要十好几块,差不多是我们三年的津贴,从来没有买过这么贵的东西。老乡问我,磨磨唧唧的,到底买不买?我一跺脚,买!我们又回到先前看中的那家商店,一人买了一双锃亮的黑皮鞋,满心欢喜地回营房。
第二天,我和老乡穿着新皮鞋在营区晃荡,见着熟人就打招呼,拦着聊几句,时不时抬抬脚,以期引起对方的注意,对方总是流露出羡慕的表情,嘴上还夸赞道,呀,牛皮的,真威风。我俩一副得意的样子。我们老在那炫耀,引起一位战友的注意,他叫住我们问,怎么新买的鞋啊?我们开心地回道是的,他又问多少钱啊?我们说花了三年的津贴。他说让我长长眼。我们抬脚让他看。他看了一会儿,鼻子哼了一声,什么破鞋?是三道皮的孬货,还三年的津贴呢,看把你俩嘚瑟的,看看我这双,猜猜多少钱?我们说二十块钱。他瞪大了眼,识货吗?我们又说三十块钱。他瞧不起地说,别瞎猜了,没见过世面,告诉你们咱这是真正的头道小牛皮,看看多细的皮,一擦油能照见人,一百元一双。我们睁大了眼睛无言以对。他厄我们一眼,快走吧,别再在这儿丢人现眼了。遭了一顿奚落,我们灰溜溜地回营房去了。
鞋子,人类才发明它的时候,应该纯粹是为了御寒,也为了使脚不易受伤。用皮革做鞋,是生活经验积累的结果,皮革更坚固、厚实,因而更耐用、更保暖。在南方,人们更多用布等材料做鞋;在北方,气候的原因,人们用各种皮革做鞋。到了阶级社会,衣服鞋子等物质不仅具有保护身体、保暖的作用,还附着了人为的社会意义。在旧社会,能穿皮鞋、皮衣的是有钱人、富人,而穷人没有钱,也就穿不起皮鞋、皮衣。故而,从穿衣、穿鞋,就能分出人们的阶级、等级来。就是到如今,也还有人以衣、鞋取人。有的人自认为有钱穿得高档,就高人一等,而看不起穿得简朴的人。
复员回到地方进了企业上班,第一个月发工资,三十多块钱,可比当兵的津贴多好几倍,心里还小激动了一下。我想去买一双皮鞋,还是因为幼年时的念想,可想了想又忍住了。我把工资如数交给了母亲,对她说,结婚前我的工资都交给你。母亲说,你交给我,我就给你存着,等你成家时给你,男孩结婚是要用钱的。星期天我睡懒觉,直到中午母亲把我喊醒,她把一个纸盒举到我面前,快看给你买的。我打开盒子看,是一双崭新的皮鞋。我说,我有一双皮鞋。母亲说,那是高腰的,不适合南方穿,而且质量也不好,你现在厂里机关工作,要穿得像样。我看着母亲慈祥的微笑,顿时觉得一股暖流涌上心头。
以后几十年,我从企业机关调到市里政府机关、党委机关工作,西装革履加公文包成了我的标配,这也成为机关干部的标准形象。在机关工作久了,感到不仅工作上有比较严格的要求,而且在举止言行、穿衣穿鞋上也有不少成文不成文的规矩规范,起码是着装不能太随意,最好着正装,正装就是西装。而跟正装搭配最合适的鞋,就是皮鞋,就觉得穿其他鞋子走到机关去很别扭、很不合适,特别在一些特殊的场合,甚至是不讲规矩的表现,是要被领导瞪眼睛的,是要挨批评的。
原本我只有一双皮鞋,春夏秋冬都穿。随着职务的升迁,妻子开始给我张罗着装、穿鞋了,她说不能一年四季一双鞋,也不能再买几十元一双的鞋了,让人见了显得寒酸,与你的身份不符。而且,也不卫生,时间久了有股鞋臭味道,有失身份。于是,妻子会定期带着我去买皮鞋,因为我是不会主动去买的。家里的鞋柜里,我的皮鞋由一双增加到两双、三双,直到五双、六双,式样多种,有系带的老式皮鞋,有一脚伸的新式皮鞋,有方头的有圆头的,颜色也有两种,黑色和棕色的,其他样式和颜色的皮鞋也不适合机关。工资增加了,皮鞋的价格也上去了,从几十元一双到上百元一双,再到几百元一双。每次买贵的皮鞋,我总有点心疼。妻子开导我,一分价格一分货,你现在不能再穿几十百把块钱的皮鞋了,让人知道了笑话,瞧不起。每天出门前的最后一道程序就是擦皮鞋,妻子要检查我的着装和穿鞋,她会不厌其烦地纠正发现我的小毛病,合格了才能出门。星期天还有一次集中擦皮鞋的功课,地上铺了一大堆鞋子,一双双擦好放在阳台上晾晒。每当这时,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偷穿父亲磨白了鞋头的皮鞋去公园玩的情景,还有下狠心用三年的津贴买一双皮鞋却让老兵奚落的往事,不由得苦笑起来,心里面却又说一句,今非昔比啊!
前年,终于到了我盼望的退休年龄。人们说,退休了解放了,退休了自由了。退休的第二天,还是上班时那个点起来,急忙下床。忽然感觉不对,我已不用上班了,又躺回床上睡回笼觉。上午,妻子带我去超市,说是让我熟悉情况,今后将是我时常光顾的地方。临出门,妻子帮我拿出皮鞋,我犹豫了一下,把皮鞋放进鞋柜,拿出一双老没穿的休闲鞋穿上。妻子说你不是说穿休闲鞋不习惯吗?我说不上班了就不穿皮鞋了,退休了就穿休闲鞋。其实,穿休闲鞋真比穿皮鞋舒服。两年了,我再没有穿过硬邦邦的重重的皮鞋,而且买了几双休闲鞋,轮流穿。一个周日一家人搞卫生,女儿打开鞋柜说,爸爸你的皮鞋都发霉了,不穿就扔了吧。我急忙说,别扔别扔,留着做纪念的。趁着有太阳,我把被我嫌弃在鞋柜的皮鞋,一双双拿出来,每一双都深深的印有我的足印,每一双都跟随我走南闯北过。我一只一只细心地擦,先用抹布擦干净,然后上鞋油用鞋刷急刷,最后用旧丝袜抛光。嘴里又哼起幼年的童谣:“解放军叔叔好,穿皮鞋戴手表,一脚踢倒美国佬。”看,一双双皮鞋又锃亮锃亮的,散发出皮革和鞋油的香味。
2020.10.31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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