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漫漫，总有些情结萦绕在心间，时常拨动你情感的琴弦。深藏于我心间的情结，是四十年前第一次离开父母，在遥远的小山村与一群非亲非故的人一起劳作和生活的情景。
有过上山下乡经历的人都知道，几十年前中国农村的劳作和生活是极其艰辛、困苦的。可就是在那样的苦难中，你也能够发现和感受到美好和温情。人，真是一个复杂的情感体，他们往往会在经历苦难后，而将它们过滤掉，却将哪怕是丝毫的美好的感受留存下来，且记忆得非常牢固，从而为着美好继续生活下去。我十七岁就去到的那个叫着祠堂的小山村，留在我记忆中的感受就是如此。
记得这样的场景：我无助地站在大水田的中间，王大婶站在田埂上喊我，一手端着土碗，一手拿着筷子。把这个场景变成活动的影像，就是初夏的清晨，闹钟响了，我努力睁开眼睛，随即起身出门，天才麻麻亮。我直奔山坡下的秧田，加入了扯秧头的劳动。扯完秧头，又立即用箩筐挑到大水田边，把秧头均匀的抛向田里，然后就到田里插秧。大家排成一排，都是左手拿秧头，右手从左手一次拿几根秧苗，插进田里，如此不断重复，动作连贯就像机器一样。不一会儿，人们前面的田里就都栽上了网格一样的秧苗，煞是好看。农民们都是熟手，边插秧边摆龙门阵、说笑话。我是第一次插秧，尽管很努力，但动作笨拙，插得慢，也不直，好在两边的人都帮我插一路，才勉强跟上大家。
到日上三竿，已干了五个小时的活了，队长叫休息，打幺站，就是吃早饭。各家各户都把饭菜送到田头。大田里只剩下我一人，我已累得腰直不起来，肚子也要饿穿了，可我知道没有人给我送饭，我只好继续干活。突然，有位大婶叫我，我无助地站在田里朝田埂望去，是刚认识的王大婶，她一手端着土碗，一手拿着筷子。我怯怯地问：“大婶有事吗？”她大着嗓门喊：“快来吃饭。”我羞涩地说：“我不饿。”大婶喊道：“瞎说，大小伙子干半天活，还不饿？快点来吃了，一会儿又要干活了。”在田埂上吃饭的众人都在喊我：“张知青，王大婶心疼你，快来吃吧。”我只好朝田埂边走去，接过王婶手中的碗：“这怎么好意思啊，你家里那么多人。”王婶却说：“你到我们村里来落户，就是我们的娃，一碗稀饭亏待你了。”颗颗米粒入肚，化作奔涌的热流，忽然，我眼前的人影模糊了。
这也是回忆起在那个小山村的生活时，总会立刻浮现脑海的画面：我躺在堰塘的土坝上，李大爷坐在身边怜爱地看着，天幕上满是闪烁的星星。即刻就能想起画面由来的情节。当嫩绿的秧苗变成沉甸甸的金黄谷穗时，双抢大忙时节来到了。生产队的晒坝上，聚集了全村的男壮劳力，队长正在组织搭斗组。为了提高抢收效率，男人们五个人组成一个组搭谷子，这是劳动强度最大的农活。几个领头的农民开始组合人员，我举了几次手，都没有人要我。眼看只剩最后一组了，领头的陈大哥已喊了三个人，坝子上就剩我了，我眼巴巴地看着他。他犹豫的说：“张知青，真的很恼火，你真的行不？不然要影响我们这个搭斗。”我急切表态：“陈大哥，干不好，我不要工分。”陈大哥看我心愿强烈，勉强答应了。到了稻田里，陈大哥说：“两个人割，你割不及的，两个人搭，你也搭不及的，就负责挑谷子吧。”我说：“行！”紧张的搭谷开始了，各个组都铆着劲比拼，快点快点的喊声此起彼伏。
那些腰圆膀粗的农民小伙真的厉害，“唰唰”地割得飞快，搭谷子的使劲搭得干干净净，一会儿就装满一挑。看那两个大箩筐，我心里一紧，不轻啊，一挑湿谷子足有一百几十斤哪！我咬咬牙，暗暗鼓励自己：拼了！我快速拴好绳索，把扁担放上肩，屏着气站起来，只感到腰在闪，听见腰椎骨在响。陈大哥赶紧问：“行不行？”我咬紧牙：“得行。”艰难地走上田埂，十个脚趾紧紧抓住湿滑的泥土，一步一步艰难地向前走。挑到仓库的晒谷坝要走六七百米，还有一个坡，烈日炎炎，走几步就已汗流如柱。刚挑到晒坝想歇一会儿，陈大哥已在喊：“快点，要满了。”我又气喘吁吁地跑回田里装第二挑……就这样挑过去，跑回来，一挑又一挑，连喝口水的空隙都没有，因为我比他们慢半拍，就没有了歇口气的时间。心里喊着：坚持、坚持，快点结束、快点结束。
直干到日沉西山，月上中天，终于完成了预定的任务。我在堰塘边洗刷好，再也没有气力了，躺在地上就睡着。迷迷糊糊中听见有人说话，我艰难地睁开眼睛，只见白胡子李大爷坐在身旁，端着一茶缸，笑眯眯的看着我。深蓝的天幕上满是闪烁的星星。可我实在没有力气站起来，疑惑地问：“我怎么睡在这里？”李大爷怜爱地说：“你已睡了两个钟头了，我一直在等你醒，快喝口水。”我一口气把一茶缸茶水都喝了，感激地说：“老荫茶真解渴，谢谢你，大爷。”李大爷扶我起来：“搭谷子最累，你都敢干，好样的，像个农民了，没得事，年轻人，吃饱了睡一觉就又有力气了，年轻人不怕吃苦就好，就会有出息。”大爷笑了，我也笑了。此刻，月光洒满乡村，田野里传来阵阵蛙鸣，多么美好的夏夜，我感觉前面有一盏灯指引着。
春种秋收，暑来寒往，经历三年的磨炼，我已由一个细皮嫩肉的学生，变成一个黝黑健壮的农民。坡上李子花盛开的时节，乡亲们热情地送我去参军，一再叮咛：“要记着我们啊。”我哽咽着与乡亲们告别，直到走上山坡，再回头看一眼我的小山村。
几十年过去了，走过人生的一程又一程。遥远的小山村啊，始终是我心中的绿洲，情感和力量的源泉。
2021.4.28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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