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雾濛濛中,绿皮列车在秦巴大地的崇山峻岭中奔驰。五号车厢里,一群操着重庆话的年逾花甲的男人们热烈地谈论着,他们的话题都围绕着一个主题:白银炮团。有的回忆着新兵连的趣事,有的述说野营拉练的艰苦,有的谈论实弹演习的紧张刺激,还有人竟仍然记得当年部队的领导和战友的姓名,特别是大家不约而同地说起在部队结下的情谊,每个人都不由得发出阵阵欢笑和感叹。他们是一群重庆北碚籍的老兵,在复员四十年后,相约回到时常在梦里出现的老部队去看看。从他们充满激情的回忆和谈论里,可以感受到他们对部队的那份眷念和此刻激动的心情。
忽然有人喊道:“同志们,翻秦岭啦,出川了!”大家一齐拥到窗边向外看。列车昂扬地向前奋进,不时鸣响汽笛。大家的思绪一下回到四十年前——1978年3月11日,重庆地区的新兵在八一兵站用完晚餐后,到菜园坝火车站集结。随着一声出发的号令,新兵们列队登上了北去的军列,告别了亲人和家乡。在二十多人一节的闷罐车厢里,坐在稻草铺上的年轻人们充满理想,热切地谈论着,对未来部队生活无限期待。我躺在边上,用口琴吹着铿锵的曲子为他们伴奏。在广元兵站吃饭时已是半夜,走了很远的路。还没有吃完,出发的号令又响了,带兵干部催促着,新兵们只好赶紧往列车跑。第二天清晨,列车喘着粗气开始爬山了,前面一个车头拉,尾巴上一个车头推,艰难地翻越秦岭,到了岭上,只见大雪纷飞,一派北国风光,重庆新兵被壮观的雪景震撼了。温度骤然下降,大家纷纷穿上了配发的棉衣。有人大声说:“出川了!”这时,大家才有了一种真正告别家乡的心情。
绿皮列车晚上八点到达兰州站。一下火车,就听到满街久违的甘肃话。战友们已饿坏了,急忙来到车站附近的拉面店,一人吃了一大碗牛肉拉面,加了一大勺辣子。吃了拉面浑身有劲,情绪又高涨,大家兴匆匆地再回到火车站,乘坐到白银的夜车,那才是我们此行的目的地。这是一趟慢车,零时发车,中途等车晚了点,到白银站已是凌晨二点多钟。战友们却兴奋了:正好和我们当年到部队是一个时间,太巧了,老天的安排。因为晚点,大家担心接站的车已经走了。可接站的司机居然还等在出站口,可把我们感动、激动坏了,一个劲地对师傅说感谢。师傅却说:“听说你们是从重庆来看老部队的,再晚也要等你们,我也是当过兵的,当兵的是一家嘛。”他的话让我们心里暖暖的。深夜,万籁俱静,四十年前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带兵干部高声喊道:“新兵同志们到家了,赶快下车。”新兵们急忙下车,眼前漆黑一片,营房在那儿啊?带兵干部又喊了:“离部队还有四十分钟路程,咱们走回去,这是你们到部队的第一次锻炼,不要迷糊,站好队,齐步走。”新兵们面面相觑,心里嘀咕:这么晚这么黑这么冷这么远,没有车接,不是炮兵部队吗,应该车很多啊?新兵们穿着厚棉衣、蹬着重重的大头鞋在寒冷的夜里走着,队伍并不整齐。不一会儿就走得满身大汗,有些新兵喘着粗气走不动了,真是又冷又饿又困又累啊,可谁也不敢吭声。带兵干部不停催促:“快点走,怎么搞的?走这么一会儿就不行了?不是说你们重庆人整天爬坡上坎的吗?听口令,跑步走,快!”寂静的夜空回响着大头鞋撞击地面的响声。终于进入部队营区,来到一间平房。新兵们累得东倒西歪。带兵干部说:“看你们一个个怂样,大家一定饿了,一会儿炊事员给你们做点吃的。”说完他就走了。片刻,就见一战士端进来一大盆面条,一摞碗筷。清水面啊,没有佐料吗?那战士不客气地说:“啰嗦什么,快吃了睡觉,明天就要训练了。”
只有当过兵的人才能理解军人对于部队的情感,那里是大熔炉,年轻人在那里铸就军魂,也在那里凝结了生死相依的战友情、兄弟情。第二天一早出门一看,战友们全愣了,到处高楼林立,地形地貌大变,记忆中的标志建筑都没有了,白银完全不是四十年前的模样,我们辨不清东南西北了。只好朝着大概的方向,一路询问着找部队去。打听了几位当地人,他们都只说出了大概的方向,却说不出具体的位置和地名。战友们一条条街寻找,可就是不见团部的踪影。一会儿看到一片房子有点像,急呼找到了,可近前一看不是。如此一会儿兴奋,一会儿失望地找了好一阵也没有结果。但,战友们知道,慢慢在接近了。
战友们急匆匆又寻过一条街,问迎面走来的一位老汉,他点着头说知道炮团,团部的地点就在刘家梁。战友们欢呼起来,这下能找到了。可老汉接着说:“好像那儿没有部队了,炮团走了。”什么?真的吗?大家神情骤变,真的找不到部队了?老汉不紧不慢地又说:“不过团部的营房还在,你们可去看看。”要去,一定要找到团部,战友们坚定的表示。大家边找边回忆,团部所在地是叫刘家梁,大门口是一个大下坡通向公路。可找了一阵,还是找不到,战友们都快走不动了,几乎失望了。但大家坚定决心继续找。我和一战友跑到派出所询问,一位民警说团部大院还在,并告诉我们怎么走。大家又振作起来。
走上一个大坡,战友们终于看到了那熟悉的大门,不由得喊叫起来:“炮团,老兵们回来啦!“我赶忙在手机里搜索出老照片对比,没错,就是咱们的团部。大家激动地跑进院里,见有两人在照相,上前询问,竟然也是来看老部队的老兵,他们是陕西籍的。战友相见分外亲热,赶紧相互递烟,合影留念,一群头发花白穿着迷彩T恤衫的退伍老兵在团部大楼前留下了珍贵的影像。三层高的灰色团部大楼没变,只是陈旧了,感觉变矮了。大楼两边各有一条路通向后面的营区,两条路中间是大操场。看到大操场就想起新兵连艰苦的训练,天天练走步、跑步、拔正步,练军容军姿,整整三个月,每天走得腰酸背痛腿发软,每顿要吃七八个大馒头才撑得住。就是这艰苦的三个月,使我们从老百姓变为军人。大操场的端头上新修了一个检阅台,据说现在老兵复员都要接受检阅,向军旗告别。我们现在补上吧,战友们排成一队向着旗杆敬礼。做完仪式就准备照相,只见一战友从包里拿出一套新式的军官服,还有大盖帽,他复员后曾在武装部工作。大家纷纷抢着穿上军官服站在检阅台上留影,一个个挺胸叠肚真像将军似的,引发阵阵欢笑。当了几年小兵,现在过过当将军的瘾。
大操场的另一头边上,有一座两层楼的建筑,那就是当年的礼堂。进去一看,竟发现还是当年的座椅,尽管已经陈旧,却使战友们感到亲切。那时,每个月全团都要开大会,开会前,各营要拉歌,嘹亮的军歌此起彼伏,威武雄壮,响彻礼堂。战士们最爱听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团长讲国内外形势、点评军事训练和作风养成,他从不要讲稿,出口成章、幽默风趣、比喻生动、妙语连珠,时常使战士们笑得前仰后合,却又印象深刻,深受教育。部队的领导们几乎都有这个特长,开口就讲,头头是道,打比方、举例子,生动得很。回到地方,有的领导讲话总是照本宣科,感到非常别扭。
围绕大操场的是一条宽阔的马路。当年,每天天刚蒙蒙亮,嘹亮的起床号就吹响了,不管是酷暑还是严寒,军号一响,立即起床。几分钟后马路上就传来整齐的跑步声,值班的领导跑在队伍的前面,喊着口令:“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紧跟着队伍齐声喊:“一、二、三、四。”一个连队接着一个连队,那步调一致的脚步声,体现出了人民军队高度的纪律性,那雄壮有力的口号声震撼人心。遇到冬季大雾天,几十米开外,只听见啪啪的脚步声和不时响起的口号声,却不见人。军营的早晨,整齐的跑步声、高亢的口号声响彻营区的上空,迎来东升的旭日。
道路的右侧是团指挥连和二营的营房,左侧是卫生队、警卫排、一营的营房。战友们带着深情的回忆各自去寻找自己曾住过的营房。我来到一营一连的营房区,虽然大致可以辨别出连部的房子、班排的房子和炊事班的房子,但可惜的是,营房内部结构都已改变了。看着一排排已破损的营房,脑海里浮现出无数温馨的画面,一张张熟识的面孔从我面前飘过。我抚摸着那陈旧的红砖墙,回忆着一千多个日日夜夜里那些难以忘怀的情节。我在这里学会了立正、稍息、齐步走,懂得了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军人的天职;我在这里学会了融入集体、亲密友爱,懂得了团结一心、生死与共是人民军队的灵魂;我在这里学会了站岗放哨、扛枪打炮,懂得了保卫和平安宁是军人神圣的职责。我在这里倾心为战友们服务,我在这里与兄弟们结下珍贵的情谊。我在这里成为一个合格的军人,我在这里锻炼成坚强的品格,我在这里铸就了军魂。我爱绿军装,我留恋军营,我青春无悔。啊,营房前的干支梅依然开得鲜艳,那是我栽下的吗?我要和它合影。
当战友们再会合时,每个人都带着严肃的神情,大家默默地慢慢往营房外面走,走几步又回头,有人提议唱首歌吧,大家声嘶力竭地唱起来:“十八岁参军到部队……”
正要离去,又遇到一位男同志,他问我们是回来看部队的老兵吧,大家点点头。他自我介绍道:“我是原炮团指挥连的,我们是战友,我就转业在白银,听说有老兵来,我就跑来见见。”我们问部队怎么不在了?他说:“炮团是20世纪90年代初合并到二炮去了,番号也取消了。”部队走后,地方将营区改成职业学校。后来因涉及军产问题,学校撤走了,营区就这么荒着,这也使你们能看到部队的老营房。
四十年的思念,几千里路奔波,终于看到了老部队的样子,尽管没能看到年轻的战友们,有点遗憾。但我们又非常高兴,虽然老炮团不在了,可它融入更强大的部队里去了,它会永远存在。
当兵的人总是把驻地当第二故乡的,我们的第二故乡就是白银。看过了老部队,我们要看新白银,我们的第二故乡。白银离兰州一百多公里,是20世纪50年代因发现有色金属矿而兴建的移民城市。在我们的印象中,城区不大,和西北的很多城市一样灰扑扑的,那时三四层楼高的房屋都很少,市区只有一个面积很小的人民公园。记忆中周末经常去的地方是百货商场、工人俱乐部、新华书店和洗澡堂,这些都算白银热闹的地方。如今的白银,真可谓是沧桑巨变,首先是变大了,城区面积扩展了几倍,地形地貌大改变,所以,我们找部队找不到方位和参照物了。再就是变新变亮了,不见了几十年前的灰色黄色的旧模样,而是到处是高楼大厦,镶嵌玻璃幕墙的写字楼,气势恢宏的大型商场,富丽堂皇的宾馆、酒店,宽阔的城市道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包括人们的穿着打扮和大都市没有什么两样。就连农村也很少看到过去那种半边式的黄土屋。入夜不再是漆黑一片,人们早早入睡,同样是灯红酒绿,霓虹闪烁,夜生活很热闹。
更强烈的感受是颜色变了,白银变绿了。以前到处是灰扑扑的光秃秃的,满眼是不长东西的黄土,春秋冬三季经常刮风,黄土飞扬,遮天蔽日。到外面走一趟回来,从头到脚浑身黄土面,连耳朵里也能挖出一大坨黄土来。到了冬天,要用旧报纸裁成条,从屋外糊在窗户缝上,晚上北风呜呜地叫,早上起床一看,被子上一层黄土面。可眼前看到的却是到处绿树成荫,城区建了不少公园。以前偌大个白银只有一个小公园,稀稀拉拉几棵树,一个小亭子,我们都在那照过相。现在的公园不仅多,而且都很大,里面有各种树木,还有漂亮的草坪、人工湖。离城区不远有占地面积很大的黄河湿地,放眼望去,芦苇丛丛,芳草茵茵,百花盛开,鱼儿戏水,莲蓬含笑,美极了。就连郊区的山坡也不见了黄土,变成了绿色,那是退耕还林、退牧还林,坚持种草种树的成果。真的是:再不是旧模样,好似到了江南。置身于这样美好的环境中,战友们无不为第二故乡的发展和变化感到欣慰和高兴。大家感慨地说:“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为期一周的重庆老兵探访老部队和第二故乡的活动就要结束了。再看一眼你,我的白银我的团,眼睛模糊了,面前的景象和四十年前的镜像重叠在一起——凌晨四时,满天星斗分外灿烂,营区路灯齐放光华。复员老兵告别战友、告别部队的时刻来到了。拂晓前的夜是那么寒冷,可车上车下的气氛却格外热烈,惜别的情感沸腾在每个人的心中。我握住那一双双手,望着那些曾朝夕相处的战友,眼泪难以忍住……(1980年12月10日日记)
再见,白银;再见,炮团。
据2018年9月4日---10日日记整理
2021.5.3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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