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要做一个算不上手术的手术,我住进了闹市区的一家医院。上午办理的住院,病床紧张,被安排在过道的加床。好在傍晚时有出院的,转进了病房。病房里共有四张床,那三张床的床号是一、二、三号,而我的床号是八十三号,还是加床。因为病人多、病床少,医院把三人间改成了四人间。所以很拥挤,床与床之间只隔一个床头柜的距离,一张布帘子把两张床隔开。四张床四个病人,加上陪护的家人或护工,小小病房可谓人满为患。白天说话声,晚上呼噜声,声声烦心;药味、饭菜味还有杂七杂八的味,五味杂陈。让人感到医院的病房像商场,人来人往,喧喧嚣嚣;病房里不是药水味道,而是饭馆的味道。
我是加床,所以紧挨门口。挨着我的三号床是位中年人,睡在床上不说话,好像是他的妻子晚上来陪护。中间的二号床是位三十来岁的女人,壮壮的,经常大着喉咙自说自话,埋怨医生给她做手术时出了错,挨了两刀,多收了她钱,害她一直出不了院。她男人来了两人就一起埋怨医生。印象最深的当然是一号床戴着眼镜的那位先生,从他的发型、走路的姿态和神情看,像是公务员,或许还是一个小官,年龄六十岁左右。他蛮奇怪,家属没来时,他无言无语躺在床上,或者在过道里慢慢散步。只要那位瘦小的头发花白的女人来了,他就性情突变,不停地恶声恶语地吵那女人:“我不要你来看我,不要你弄这弄那的,我看着烦,你给我走,我不稀罕你来。”那女人却只顾做事,不理睬不回应他,只有那男人说得实在难听了,她才回一、二句:“你以为我愿意来伺候你,好,我走,我走。”男的说:“滚、滚,你快点走。”可那女人朝门口走几步却又折回去,又低着头做事了。男的就更来劲了,话更多,声音更大,语气更恶,不停不息,令人反感。天黑了,那女人走了,男的才止声。女病人说:“其实你老婆不错,这么大年纪每天来伺候你,你这么骂她她都不还嘴。”男的咬着牙说:“哼,她是装给你们看的,你不知道她有多凶多恶,她过去是怎么对待我的,非要跟我离婚,挑起孩子恨我,其实我一个人好得很,想怎样就怎样,哼,现在要跟我复婚,少来这一套。”女病人说:“她现在对你不错啊,天天来照顾你,还要挨吵挨骂。”男的恨恨地说:“她坏得很、恶得很。”第二天,那小个子瘦女人照样很早就来了,一来就忙着做这弄那的,男的照样情绪突变,不停地扯着嗓子吵她甚至骂她。一点也不顾及其他病人。她翻来覆去只回一句话:“你以为我想来。”
妻子为了让我能清净看书、安静休息,见双人病房有出院的,就赶紧到护士站联系,这样,我就又搬到了双人病房,成为十五号病人。每天我都要在过道里散步,路过原来那间病房时,会有意朝里看,还是听见那男的恶狠狠的声音。几天后再经过那病房时,听不到那男的声音了,只见他床前的输液架上吊着好几袋各色液体袋,他静静地躺着,估计是动了手术没力气吵骂了。小个子瘦女人却依然在做这弄那不停息,看她的脸色,感觉她的心情似乎还不错。
新的病房里,靠窗住着一位女病人。由于她把布帘子一直拉着,看不见她的模样,也不知多大年龄。一连几天都有不少中年女同志来看望她,她们都叫她老师,回忆几十年前校园生活的情景,赞美老师对她们的培育和爱护。女病人也不时说起某学生的趣事,引起一阵笑声。此时,女病人好像也挺愉快。隔帘旁听师生欢谈,大体知道女病人是卫校的退休老师,刚退休又去找工作干,很辛苦。可突然得了癌症,已经住院一年多了。学生们走后,女病人即对陪护她的高个子男人说:“老不走,难受死我了,快,我要上卫生间。”男人赶紧扶她进卫生间,安顿好了,他才退出来把门关好。
我家里人都是白天来看我,晚上我不让她们陪。所以,这个病房朝夕相处的就我们三个人,通过他们的对话和各种声音,我了解他们的情况。高个子男人灰白的头发,应该是女病人的丈夫。每天天刚亮,男人就会对女人轻轻地说:“我去给你买早饭。”女人说想吃什么,男人说好好好,我去买。买回早饭后就给女人在床上洗漱,完了给她打胰岛素,然后协助她吃饭。吃完饭,又要伺候她上卫生间。由于病情发展的原因,女人有腹水,所以总感到有便意,一进卫生间待很久不出来。男人过一会儿就会轻敲几下门问:“小莉怎么样,没事吧。”里边病殃殃的声音:“解不出来。”很长时间后听到开门声,男人立即进去把她扶出来,搀到床上。然后去冲洗卫生间。这是早上的基本程序。然后他对女人说:“你歇一会儿,我吃早饭,行吗?”女人应了,他才吃饭。吃完饭立即洗碗收拾东西,哪些吃剩的东西不要了,哪些东西要叫大姐拿回去。只听他不停地在做事和轻声说话。不一会儿中午又到了,他轻声征求女人的意见后,又拿着饭盒下楼了。午后,算是他能闲一会儿的时候,能听到他的鼾声。但也就是打一二十分钟的瞌睡。因为,女人时而要喝水、时而想吃东西,时而护士来问情况,每天都要输许多袋液体,他要盯着。下午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天察黑时征得女人同意后又要下楼买晚饭了,女人吃得很少,吃得很慢,他一直伺候在旁。晚上按说能好好休息了,可女人要上好几次卫生间,每次都要个把小时,他不敢睡觉,要不时地隔门相问,生怕出事。我的觉很浅,迷迷糊糊中感觉得到,但我不能出声,要起夜只好悄悄去过道尽头的公厕。
每天我和高个子男人总要照几面的,但没怎么说话,互相微笑点点头,或极简单问一句,出去走走?下楼买饭?已经入秋了,他却总穿着T恤和短裤,面容憔悴,缺觉,走路有点驼。短短几天的感受,我对他有点敬佩了。不仅仅是他几乎一天不停地伺候生病的妻子,而在于这么多天,我没有见到、听到他有丝毫的不耐烦的抱怨的情绪和语言。他每做一件事,都会轻言轻语地问女人行不行,好不好。女人情绪好的时候,他是这样;女人心情不好时甚至无故发火时,他也是这样。他始终对女人亲亲切切,无论怎么,都顺遂女人的心意。有一天早上,女人对他说想吃水煮荷包蛋。他轻言细语地说:“街上有卖煎蛋的、茶叶蛋的、卤鸡蛋的,还有白鸡蛋的,没见着卖荷包蛋的,改天叫家里送来吧。”女人不依,提高了声音:“就想现在吃,你去找。”他还是轻言细语的:“好,我去找,你别急啊。”他去了很久才回来,歉意地对女人说:“实在对不起,跑了几条街,问了不少店,都不做,我出高价他们也不愿做。”女人这才作罢。
每天只有十来分钟时间,是归男人自己的。每天中午、晚上饭后,他总会请示似的对女人说:“你这会儿没事的话,我躲到楼角去吸支烟。”我想那几分钟时间,借助香烟是他身心最松弛的时候,不知他会想些什么,也许他会发一会儿愣或者莫名地静静地流泪?
第十二天,我要出院了。大个子男人终于打破沉默,趁女人蹲卫生间之际,和我摆谈了几分钟。他轻声地说:“真羡慕你,出院了,我真是向往,我们已在这病房待了快五百天了。”他脸上的笑容很惨淡,我努力克制自己,平静地说:“会慢慢好起来的,大哥,你真好,不简单,非常敬佩你,我都看到了、听到了。”我朝他竖起大拇指。他说:“她多遭罪啊,你不顺着她?老伴嘛,这一辈子我都是顺着她。”他朝卫生间看了一眼又说:“我们家是部队系统的,从北京来到重庆的,她们家是东北内迁企业的,自从认识后感情一直很好,她辛苦教学一辈子,本想都退休了,过过悠闲的生活,哪想她却得了重病,在病房里过日子了,也好,这样两人更离不开了。”他还是笑着,可眼圈却红了………
妻子、女儿来接我出院。接连下了好多天雨,今天放晴了,正午时分,阳光明亮,我亲切地望着妻子、女儿,脸上绽开了笑容。临上车时,我回望医院,心里默默为同病室十余天的他们祈祷。
这就是我住院时见到的两对夫妻。中国人有句老话:一日夫妻百日恩。还有一句被人们用来形容夫妻感情的成语:相濡以沫。
2020.9.25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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