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故乡的土地

五月的鲜花开满大地,四兄妹相约返回故乡。故乡远在三千里之外,故乡又近在我们心里。早就想回去,却又常犹豫。终归还是依了内心的呼唤,兄妹们登上了路程。

模糊的宿迁

近乡情怯第一站当然是宿迁,因为那是我们的祖籍。但也是我们心存犹豫之地。进入家乡地界,首先迎接我们的是漫天的杨絮,正是杨树盛花时节,如棉絮般的杨树花絮随风飘舞,似乎整个世界都模糊了。这在我们的记忆里是没有的。其实,我们的内心也是模糊的,毕竟几十年了,我们没有回过家乡,家乡成了陌生之地,一切都难以诉说。亲人们几十年没有来往,他们还认我们吗?他们会责问我们吗?我们心里充满忐忑。

哥哥有老家人的电话,他给表弟打了电话,告知我们已到,在宾馆里,准备去看他们。表弟说知道了,等一会儿再联系。也许是事先联系过,也许就像两个陌生人打电话。他们没有激动的情绪和声调。我们心里嘀咕:难道他们忘了我们今天到,不到酒店来接我们。两个多小时后,等来了表弟的电话,让我们把车开到一个路口,他在那儿等,然后去姑姑家。后来才知道,表弟并没有因为有几十年未见的亲人从远方来而请假专门迎接我们。他是公交车司机,是跑完了班请假出来的。我们小心翼翼地看路标,转了几个弯,找到了表弟约定的路口,双方按了几下喇叭,算是见面招呼了。然后我们跟着他的车后面往前开,过了一阵离开了大马路拐到一条支路上,又开一阵,车子又拐到了窄窄的乡间机耕道上,再往前开了很长一段路到了路尽头,车只好停了下来。我们急忙下车,这才和表弟见上面,他中等个子,敦敦实实的,黝黑而和善的面容,四十来岁的样子。哥哥喊了他的名字,他应了。确定是表弟,我们一一趋前和他握手。哥哥问怎么没路了,表弟说到了,他指着右前方一幢红瓦院落,那就是你姑姑家。我们蹑蹑地跟着他朝院子走去。此刻,我们的脸上全然没有回到家乡的兴奋和喜悦的表情,而是有点点紧张和不知所措,一张张木讷的脸相对,近乡情怯啊。

她是姑姑我们屏着气息跟着表弟走进院子,表弟朝堂屋叫了一声:“妈,他们来了。”随即一位头发灰白的小个老妇人从屋里走出来,我们跟着哥哥疾步上前,纷纷喊:“姑姑好,我们来看你。”声音都有点哽咽。姑姑轻声回应着,好,好,回来就好,进屋里坐吧。她脸上并没有太丰富的表情。离近了看,姑姑是细细的眼睛单眼皮,笔直挺拔的鼻子,瘦瘦的脸,还有那口音,马上就能想起父亲的音容。我们小时见过她,只是没有留下一点点模样的印记,算起来也近八十岁了。可她就是我们的姑姑。

在屋里坐定后,大家竟一时不知从何说起,姑姑就不停叫我们喝水。哥哥先开了口,几十年来,相隔几千里,各自为了家庭、生活,我们和老家之间尽管偶有书信往来,后来也有电话问候,可一直没能到老家来。但是我们没有忘记我们的根在这儿,我们是宿迁的后代,所以,现在有条件了,我们四兄妹一起来看你。听了哥哥的一番话,姑姑脸上有了些许笑意,她对哥哥说,过去都不容易,我这会儿想起你小时候在这儿可调皮了。话题转到哥哥小时候的事,屋里的气氛融洽起来。姑姑说一段,哥哥说一段,那些几十年前的陈年往事却不断引起我们阵阵欢笑。特别是哥哥回忆起有一年在宿迁的时候,正值困难年代,农村闹饥荒,家家户户能吃的就是一点点发霉的地瓜干。为了不让孙子饿肚子,爷爷竟跑到公社去,找到领导说我孙子是老革命的后代,他从城里来,可不能让他饿坏了身体,请公社照顾一点细粮。公社领导立即进行研究,竟同意了,特批了五斤大米。要知道在那时,五斤大米可太金贵了。哥哥深情地说,爷爷奶奶太喜欢我了、太疼我了。姑姑不停点头,那可不是、那可不是,你是长孙啊。是啊,只有亲情让人心相通,随着回忆,姑姑和哥哥和我们越说越热络,哥哥不断想起某个事和某个人问姑姑,姑姑就讲哪个事是怎么一回事,谁家的谁当时怎么样后来又怎样了。就这样,不少往事都被回忆起来,或令人欢快一笑,或让人唏嘘不已。姑姑也越说话越多了,直到表弟说该吃饭了,大家还意犹未尽。姑姑高兴地说吃饭的时候接着说。在小小的院子里,我们和姑姑合影,仅仅几个小时,陌生变成了熟悉,当我们簇拥在姑姑身边照时,刹那间,感情的热流升腾而起,眼睛湿润了。

当天晚上是表弟表妹们请我们吃饭,一大桌宿迁菜,每一道菜上来,弟妹们都要介绍叫什么名,它的特色,要我们每一道菜都要尝一尝,这是家乡的味道啊。还有煎饼,那是小时候有记忆的,爷爷奶奶到无锡来总要带的,那硬硬的感觉、麦香的味道,我们一连吃了好几张。更有那一杯杯的洋河酒,家乡的酒让我们几乎醉了。饭桌上,大家从酒菜说到家乡的一切美好的东西,欢声笑语不断。最后,我又提到父亲在时,常领着我们包饺子、擀面条,做韭菜盒子。弟妹们又赶紧叫服务员端上韭菜盒子,我们顾不得鼓鼓的肚皮,又品尝起来,真香啊。

时间真快,第二天晚上我们请姑姑一家吃饭,既是答谢又是告别,因为明天我们要出发去泰州,继续回故乡之路。席间大家是有说有笑,特别是哥哥的笑话不断,逗得大家乐开了怀。但,分别就在眼前了,酒店要打烊了,我们不得不说再见了,表兄妹们一遍遍互道珍重,再来啊、再来啊。你们也到重庆来。我用眼光搜寻着姑姑,瞬间,在路边昏黄的灯光下,只见不说话的姑姑眼睛里沁出了泪水。姑姑哭了,我们也流泪了,这是情感相通的表现,哪怕隔得再远、隔得再久,终究是一脉亲情啊。正当我们要开车时,表妹急急追来,塞进车里一大包热乎乎的东西,闻那香味就知是煎饼。

几十年的分离,用两天相聚是弥补不了的,可是我们也已年过六旬,何时还能再来。但,就算不能再见,家乡用煎饼、韭菜盒子、手擀面、花生、枣子、地瓜干酿成的情感,将永远在我们心中。

父亲生前珍藏着一本《宿迁志资料(1911年—1949年)》,表明他心里铭刻着故乡,想念着故乡。我也看过多遍,以让故乡的山川地理、风土人情、人文历史在心里刻下烙印。是的,从这块土地走出去的许多人没能叶落归根,连子孙们也回不去了,只能以他乡为故乡,可我们永远是宿迁人。

父亲的忘年交表弟表妹请我们吃饭时,除了姑姑和表弟、两个表妹的家人外,还来了一位老者。姑姑让那位老者坐在我和哥哥旁边,这肯定是姑姑尊重的人,到底是谁呢?见我们狐疑的表情,姑姑就说,这是他大舅(她指着表弟),你们就叫张叔吧,他跟你们父亲熟。看张叔七十来岁的样子,瘦瘦的中等个头,细眯的眼睛总带着笑意,好像老要跟你说话似的。既然是父亲的熟人,我们当然要敬重。我们兄妹交换了一下眼神,就分别与张叔打招呼。张叔很健谈,笑眯眯地和我们说起话来,竟然还一一叫出我们的名字,真让我们意外,可他并没有见过我们,足见此人的聪明和好记性,更说明他与父亲的关系不一般。怪不得姑姑要把他叫来。席间,他还真讲了不少父亲回老家的情况,他说父亲每次回来都要找他喝酒聊天,了解宿迁的情况。尤其是20世纪80年代,父亲为证明参加革命时间的事,专门托张叔乡里、县里跑证明材料,帮着找证明人。那还真的帮了父亲大忙。其实,父亲比张叔大十几岁,他们能成为好朋友,想来一则是都是张姓本家,二则是张叔与父亲性格脾气相投,三则是张叔在乡里当会计,有文化、有头脑,也了解情况吧。就是这样他们成了忘年交。每说完一件事,张叔总要带一句:“你父亲的情况我都知道。”我们纷纷给他敬酒,张叔高兴得一杯接一杯的不拒绝,竟有点喝高了,还直说高兴,高兴。

第二天中午,本来我们要请姑姑一家和张叔吃饭,可张叔一定要请我们吃饭,不然要生气,拗不过他,就依了他,他高兴极了。我们要他千万简单一点,他说都是自家小饭馆的家常菜。可等我们上桌一看又是非常丰盛,而且一定要我们喝酒,真是盛情难却。席间,张叔还是回忆与父亲的交往,临了又加了一句:“你父亲是个好人。”听到这一句我们感动了。于是,最后一晚我们请姑姑一家吃饭,特意请张叔也一定要来。老人没有食言,而且很早就来了,和哥哥谈了很久。临走时,我们忽然感到一点遗憾,就是没跟张叔一起照张相,没有送他一点礼物表表心意。

温馨的泰州

乐观的小姨 车在长江三角洲平原疾驰,高速公路两旁郁郁葱葱,正是万物生长的季节,大地充满生机。车向南开,向泰州驶去,我们的心情也在转换着,就要看到小姨了,想必她比我们还激动期盼着。自重庆一别已是五年,那是母亲病重的时候,他和大舅赶到北碚,见母亲最后一面。到了病房,她整夜不愿离去,守在母亲身旁。别离的时刻,她哭得伤心极了。在母亲的家人中,小姨和我们最亲密。当她还很小时,母亲把她带到无锡读书,她和我们生活在一起,直到我们全家内迁重庆,她才回老家。

重逢的时刻到了,车直接开到小姨家的楼下,小姨跑下楼来,激动得张开双臂拥抱我们,眼圈红红的,不停地说想死你们了。到了家,她马上给我们沏茶、削水果,嘘寒问暖,满眼是爱的笑意。见到小姨真让人感到温馨。不用我们询问,小姨兴高采烈讲起她的退休生活,怎样锻炼身体,怎样养生,上老年大学,学跳舞、学唱歌、吹葫芦丝,她绘声绘色地讲述,乐得我们开怀大笑,不停给她点赞。她更起劲了,一本正经地问我们,你们知道我最近又学什么了?不等我们猜,她自己答了,我在学萨克斯。见我们惊讶的表情,她急急地说,真的,已能简单吹歌了。我们齐声说小姨你真行。

小姨是三姊妹中最漂亮的,所以她喜欢照相。出去玩,每到一个景点,她都要和我们亲热地一一合影,一副兴高采烈的样子。她为什么特别爱和我们照相,我想那是因为,她看到我们感到特别亲切,她特别的想念我们。也许,她心底里有过未跟我们去重庆的遗憾。

看到小姨欢乐的样子,我心里敬佩她的乐观。不管生活酸甜苦辣般的变幻,她都慨然承受,自立自强,乐观生活,用不断的学习充实自己,她的眼里总是发出光芒。是的,与其说小姨乐观,不如说她坚强。只是每当看到她欢声笑语时,我们心里又会泛起一丝酸楚。恐怕正因为此,每当我们相见,小姨总是十分激动和动情,尤其是分别时,她总是泪水涟涟。

外婆的老屋 回到泰州,我们急切地要去看外婆的老屋。可大舅说老屋早就拆了,这让我们好失望。1960年代初,幼小的我们都在外婆家生活。记得那时外婆家在一个大院子里,里面住着几家人,外婆外公住着左厢房里。房间只有十来平米大,有两张床和一些简单的家具,我印象最深的是放米的木桶。我们在这儿和外婆外公一起生活了很长一段时间,外婆天天为我们操劳,可以说是她抚养了我们。吃红米粥、喝稻河水、戏水运河、玩遍小巷,永远忘不了的苏北话,对于外婆的感情,深深地融入了我们的血液里。因为对外婆的依恋,三弟几乎不愿跟父母到重庆去。1968年,母亲带着我们四兄妹回了一次泰州,见到了日夜想念的外婆。可不知何故,外婆外公已搬出了院子,住在马路边的一间小屋里。好在正是热天,我们就铺条席子睡在地上。外婆见我们都长大了,高兴得不得了。

这之后,直到1991年,我已工作十年了,有机会出差到江苏,就去了我想念的泰州。可大舅告诉我,外婆去世了,外公住在他家里,老屋没人了。没在外婆生前再见到她,是我一生的遗憾,我伤心极了,执意要去老屋看一看。已八十岁的外公说,难得我外孙有这样一片孝心,我带你去看。外公骑着自行车带着我,吃力地在小巷子里七拐八拐骑了好一阵,终于来到老屋。推门进去,屋里黑黑的,外公点亮了一支蜡烛,我这才看清一张破桌子上方的墙上挂着外婆的遗像,桌上放着她的灵位。外公哑着嗓子喊着外婆的名字说,外孙来看你了。我再也忍不住眼泪,跪在桌前失声痛哭起来,哭得全身颤抖,从没有这么伤心过。过了好一阵,外公把我扶起来说,别哭了,外婆知道你来过了。

又是二十八年过去,连老屋都没有了,我到哪里去寄托念想?表弟说门牌号还在。是吗,那就去看看门牌号。大舅、小姨就带着我们兄妹来到稻河路,老房子全拆了,沿河的新房子都是商铺,只是门牌号还是沿用老的。我们就一家一家找,不一会儿,就找到了“稻河路182号”门牌。这就是外婆老屋的门牌,我们驻足在门牌前看了很久,顷刻,我脑海里浮现出外婆老屋的情景,看到了外婆慈祥的面容,伤感的眼泪流了出来:外婆,我们来看你了。

清清的稻河 大运河两岸河汊纵横,外婆老屋前仅隔一条马路,就有一条河,它的名字叫稻河。稻河是连通大运河的一条小河,宽度二十米左右。但在我儿时的印象里,那是一条大河,有许多大船在河里驶过。是的,每个童年的心里都有一条大河,我心中的大河就是外婆老屋前的稻河。

尽管时光走过半个多世纪,徜徉在稻河边,我依然能清晰地回忆起儿时和伙伴们在河边戏水的情景。那时候,清晨起来,我们就会拿着外婆淘米的簸箕跑到河边去,蹑手蹑脚地在水边走,两眼紧盯着水里,当发现有一群小鱼时,慢慢靠近,突然拿簸箕朝水里一舀,就能捉到一些小鱼,赶紧跑回家去,喂给外婆的短尾巴黄猫吃,黄猫可高兴,一个劲对我们喵喵叫。

太阳出来时,河两岸上上下下的人就多了起来,能听到人们家长里短的说话声和女人们的欢笑声。小孩们站在路边,看大人们劳作,男人们用木桶往家里挑水,女人们有的淘米,有的洗菜,有的洗衣服,她们一边做事一边聊天,水光映出她们的笑脸。人们每天都要来往河边很多趟,人们离不开水,总是傍水而居,河流与人们生活的联系太紧密了。有了河流,就有人们安居的生活,有了河水,就能听到人们愉快的笑声。

儿时的我们更喜欢夏天的稻河,那时我们可以打着赤脚在河水里嬉戏,可以用双手泼水打水仗,那是最开心的时候,任外婆怎么叫喊,我们都不愿回家。要么就坐在河边,双脚泡在水里,看清清的河水里小鱼小虾在游动,还有小螃蟹在石头缝里爬呢,胆大的小鱼有时会来啄我们的小脚丫,痒痒的,真好玩。让我们羡慕的大孩子们在河里游泳,他们能游出很多花样,能从船上、桥上以各种姿势跳入河中,引来阵阵惊呼声和喝彩声,他们就玩得更欢了。有的大哥哥水性特别好,一个猛子扎下水,很久不见起来,正当人们焦急时,他却在某个地方探出头来,大声喊我在这儿。让我们心里乐开花的是,大哥哥们有时会遇到从船上滚落到河里的香瓜,就抓起来朝岸上小孩堆里扔,我们你抢我夺,抢到一块就往嘴里塞,又香又甜。

稻河里最繁忙的季节是夏天和秋天,从乡下来了许多满载物资的船。夏天船儿载来的是瓜果,那码在船舱的香瓜、西瓜冒出了甲板,远远飘来香甜味,令人垂涎,小孩们就跑到停船的河边围观。船上的人扯着嗓子对岸上喊,翻沙的大西瓜,又香又甜的香瓜,不熟不要钱,不甜不要钱,价钱又便宜,快来买啊。一会儿不少大人就被孩子们拉来买瓜了,船工用木跳板一头放在船上、一头伸到岸上,买瓜的人就可以走到船上去选瓜,一时瓜船周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到了秋天,船上运来的是才收割的新谷和各种豆类,各家各户都会买一点,尝尝鲜。许多贩子也赶来倒卖,讨价还价,人声鼎沸。还有卖家禽的船,有鸡有鸭有鹅,满条河都是鸡鸭鹅的叫声。最有意思是卖鸡的,船靠岸后搭好跳板,鸡群就沿着跳板跑到岸上来放松、找食吃。傍晚的时候,船工一声口哨、一声吆喝,那鸡群如同得到指令似的,全都快速沿着跳板跑回船上去了。这时小孩们就到鸡群待过的地方低头细细寻找,偶尔有人捡到鸡蛋,就一边兴奋地喊一边发疯似的跑回家去。

让稻河成为风景的,不光是河里穿梭往来的船,岸边淘米洗菜的大姑娘小媳妇,还有河上的桥。稻河上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石桥,不知道它们有多少年了。小时候,我们最喜欢跑到桥上玩,看桥下来往的船只,看两岸河边劳作的人们,有时兴致一起,一群孩子跟着船跑,看船从一个一个桥洞里驶进驶出,跑得满头大汗。

今天再来到稻河边,水还是那么清澈,只是再看不到河里穿梭往来的船只,这里已成为被人们刻意打造成的风景区了。因为两岸整治,从前的石桥也大都被拆了,新修了能过汽车的水泥桥,唯一保留了一座古石桥。我走上那古石桥,低头寻找儿时的足印,光溜溜的石板上什么也没有,它们湮没在历史的时光里了。我倚着桥栏,朝外婆的老屋望去,久久无语。

深深的小巷 稻河上有稻河路,稻河路旁是稻河街,稻河街有许多小巷,小巷里出现过我们童年的身影。只是这些小巷都是无名巷。

最长的一条小巷上千米长,出了巷子就是农田,走一段田埂就到了运河边。儿时,这条巷子我们最熟,因为几乎天天要走的,以致能认识脚下的每一块石板。当我们感到外婆家周边都玩腻时,就想去更远的地方玩。听说那条巷子能通往运河,我们就瞒着外婆从巷子里跑去运河边玩。运河边停放着许多竹排,我们大胆地跳上竹排,用细竹竿绑上鱼线,鱼线上缠好鱼钩,把蚯蚓穿上鱼钩,然后就把鱼钩丢在两个竹排之间的河里,就开始钓鱼了,每次总能钓到一些小鱼,有一次居然钓到一条长长的黄鳝。到中午时就急急地往家跑,生怕外婆着急到处喊、到处找,更担心外婆发现我们的秘密。每次外婆问哪来的鱼,我们谎称是大孩子捉到给的。但,我们的行踪终究让外婆发现了,被好一顿数落,还挨了几下屁股,她生气地说,胆子真大,掉河里要命的,到时怎么向你们父母交代,再去打断腿。有好几天我们都守规矩,就在家门口玩,可运河太吸引人了,我们又悄悄跑去过好多次。对这条巷子熟还有一个原因,那时家里没有厕所,上厕所要到长巷子里的茅房去。我最怕去那茅房,每次去都要拉着哥哥一起去。茅房是木板搭建的,走上去嘎吱嘎吱响,叫人胆战心惊。特别是蹲在那往下看,粪坑深深的足有两米多,真怕不小心掉下去。我心里埋怨修茅房的人,为什么把它修得这么危险,不怕人掉下去吗?后来听大人们说,茅房那样修是民间的智慧,因为高,蹲茅房臭气少,特别是热天苍蝇少。再则,那时人粪是重要的肥料,粪坑深也可以防人偷粪。

还有一条巷子印象也深,那年月正是三年困难时期,缺吃的。那巷子口有一家榨油的作坊,有一次我们哥几个实在抵不住那门里飘出的花生香味的诱惑,肚子咕咕叫得厉害,我们就悄悄溜进去抓花生吃,结果被看门人追得在巷子里落荒而逃,花生都跑丢了。巷子的另一头有一家是做酱油的,有一天我闲逛到那门口,被那咸咸的味道吸引进去了,院子里的大缸晾晒着酱油,我就在缸边久久地闻着,忽然走来一大人说,哪来的小把戏(小孩),想吃酱油?咸得很,敢吃?他看着我,我看着他,微微点头。那大人果真拿来勺子舀了一勺喂到我嘴里,我感到那味道真好吃,咸咸的、鲜鲜的、香香的。从此,我竟养成了一个癖好,喜欢生吃酱油,吃什么东西都要放点酱油,觉得酱油是最好吃的东西。只是后来再没有吃到那么好吃的酱油。

夏天的晚上,每个巷子口都坐满了纳凉的人,因为巷子口有灯。女人们摇着扇子坐在一起聊家长里短,旁边是一堆光着膀子抽烟的男人,谈天说地吹大牛,小孩子就围在周围打打闹闹。我时常不吱声地看着灯光照射的墙上,墙上有灯光吸引来的飞蛾、不知名的甲壳虫,还有不停飞舞着的蚊子,虫子们又吸引来了壁虎。壁虎趴在墙上不动,可当有虫子经过它身旁时,它会突然出击,把虫子咬到嘴里。有时,壁虎还会跳起来抓虫子,它就会掉到地上,吓得小孩们赶紧跑开。

当我再来到小巷时,小巷已改造成了一个个的民宿院落,稻河街已然成了旅游区了。

母亲的历史 我们对于泰州的深厚感情,自然因为它是母亲的故乡,自然是因为我们在那儿生活过,泰州的水泰州的米长成我们的血肉之躯;也因为舅舅小姨们对他们的大姐、我们的母亲十分敬重,从而也对大姐的孩子们有很深的感情。我们来泰州看望舅舅小姨,追忆儿时的经历,而舅舅小姨却经常给我们讲起母亲的过去,他们是崇敬的心情,我们是怀念的心情。

风和日丽的日子,我们漫步在那些坐落着精致民宿院落的巷子里,欣赏着建筑和园林之美。忽然,舅舅在前面喊,你们几个快过来看看。我们赶紧跑过去,舅舅指着一个院门说,这里是五巷小学,你们妈妈在这里上的学。是吗,我们兴趣盎然,走进院子里,里边有几间锁着的教室,看上去年代很久了;有一个不大的院坝,一株一人合围的高大的银杏树傲然挺立在院坝的东南角,枝叶繁茂。院子里寂静无声,我们却仿佛听到朗朗的读书声,我们趴着教室的窗沿往里看,想象母亲当年读书的样子。母亲的家离这条巷子并不远,那时候,母亲一定是早上蹦蹦跳跳摇晃着两条辫子来到学校,放学后,和小姐妹们叽叽喳喳沿着巷子结伴回家。院坝里立着一块牌子,介绍学校的历史,五巷小学创办于1909年,最初的校名叫私立培英女学校,是巷内叶家一位叫叶桐的先生开办的私塾,教室就是他家的房子。后来几次改名,到1929年改为县立五巷小学,因为这里是稻河路的第五条巷子,所以得名。到1948年,由政府主持,民众资助对学校进行了拓建。解放后改称泰州市立五巷小学。1981年定名为泰州市五巷小学,沿用至今。它是泰州文化教育的缩影。学校还在用呢,因为正值暑假,所以没有人。啊,母亲的母校竟然还是百年之校,既是文物单位,又在继续培养人才。

真可惜,以前母亲没有给我们讲过这些经历。我们又问舅舅小姨,母亲读完书以后干什么了,我们只看到她20世纪50年代初在淮安医务部门培训的照片。舅舅回忆说,你母亲上完小学正好泰州解放了,不久听说驻扎在白马庙的部队要招兵,她就跑去了,那时才十五岁,胆子不小,有点志向,外婆舍不得,可她很坚决。当时,苏北军区康复医院也在招人。只是,你母亲并没有如愿当上女兵,而是被康复医院的护训班招去了。后来,她到淮安参加医务培训,你父亲正好也在那里,他们应该是在工作中认识的。听完舅舅的讲述,母亲的生命足迹在我脑海里终于全部清晰了。

母亲应该是20世纪40年代初开始读书的,那时,外公家并不富裕,作为女孩,又是家里的老大,要想读书是不容易的,除了父母开明,就在于她有强烈的追求文化知识欲望,追求不同于普通人家女孩子的新的生活。正因为有了文化知识,通过读书接受了新的思想,尽管只是小学生,在那个年代也算是有点文化的人了,因而她不想再走同龄女孩一样的生活道路了。正好恰逢新中国诞生,新时代来临,她要像新的国家展现的新气象一样,走向新的人生道路,她要参加革命的军队,那支建立新中国给人们带来新时代、新生活的军队。虽然她没有如愿成为一名正规的军人,但她是一名合格的年轻的预备役军人。认真地说,母亲是选择了走革命的道路,一条有志青年正确的人生路。十五岁的女孩,真是志向高远、勇气可嘉。

了解了母亲的这一段经历,使我对她的认识又深了一层,以前我觉得她是一位工作能干、勤劳持家、贤惠慈爱的女人。现在我重新认识了母亲,她的形象在我心中更加高大了,她也曾是有革命理想、远大志向、追求进步的青年,她正是新中国一代妇女的缩影。母亲,我向你致以崇高的敬礼!

梦里的无锡

五里新村 我出生在无锡,家住在五里新村的一栋红瓦平房的端头,墙边有父亲开辟的菜园。离家不远处有农田和一条小河,好像叫五里河。五里新村的马路是用方块石头铺的,我最怕在马路上跌跤,疼死人。从泰州回来后,哥哥上学了,我上幼儿园,每天早上都要经过哥哥的学校,我总要站在竹篱笆围墙边看一会儿,寻找哥哥的身影,心里想什么时候我能上学,又和哥哥在一起。这些记忆是那么牢固,又像影像一样那么清晰。

因而时隔几十年后,当我再回到生身之地时,心情分外激动,急切地想回到五里新村去看看,寻找我的童年。那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独自兴冲冲地去寻找。可走上大街,我茫然了,记忆完全不起作用,反复搜索头脑中的影像,也无法和眼前的街景对应起来。这是我的无锡吗?满眼是高楼大厦,五里新村在哪里?遇着人,我就问知道五里新村吗?他们都以摇头作答。我东寻西找,满头大汗在一条条街区寻觅,还是不见它的踪影,我的童年真的消失不见了?站在街头,我有点泄气,可心里又强烈期盼着,一定要找到它。记不清他是我问询的第几个人,一个工人模样的中年人走来,我趋前又问五里新村在哪儿?他即刻回答就在前面右手拐过去那条支路里面。真的?肯定的。他有点奇怪地看着我笑着说。我说声谢谢,喜出望外,急忙朝他指的方向走去,来到支路口,只见赫然立着一块路牌上面写着:五里新村(北)。我激动地喊了出来,终于找到了!掏出手机在路牌前照了一张自拍照。赶紧走进去,可是已不见儿时的平房,眼前是一排排六七层高的楼房,看样式和新旧程度应该是1990年代以后修建的。那也是我们住过的平房消失的时间。继续往里走,隐约听到前面传来朗读的声音。哥哥的学校还在?三步并两步循声而去,真的是一座学校出现在眼前,按印象中的地理位置肯定是哥哥当年读过书的五爱小学,只是简陋的平房教室变成好几栋现代化教学楼,泥土操场变成有漂亮的彩色塑胶跑道和足球场的宽阔运动场,竹篱笆围墙变成了水泥墩铁栅栏,很有气派。我绕着围墙走到正门,大门上写着:江苏省无锡五爱小学。

此刻,我的心情复杂,不知是高兴,还是失落,找到了五里新村,又像没有找到。就在这样的纠结情绪中,沿着水泥路,我又围绕这一大片楼房和学校走了一圈。本来,可以问问那些坐在楼前石凳上闲聊的老人们,我的五里新村是何时、怎么消失的,还有知道1960年代的五里新村的人吗?真想跟他们聊聊的。可转瞬,看着毫无踪迹的眼前,我突然不想说话了。在一个老大妈的烧饼摊买了一个烧饼,边吃边往新村最里边走,走到尽头看见了那条似曾相识的小河,或许它仍叫五里河。驻足在岸边,我心里还是被纠结的情绪缠绕,良久,我对着河水说,六十年漂泊他乡,三千里梦牵故土。我的五里新村我的童年,不是你没有等我,只怪我姗姗来迟。

惠山公园 站在宾馆的落地窗前,能看到远处惠山公园的塔。这像似童年时的场景,站在我们的红瓦平房前,远远能看见惠山的塔。节假日,父母亲常带我们去惠山公园玩,幼小的我,对阿福泥人很着迷,什么时候他都在笑。还喜欢动物园的老虎和猴子,老是想为什么猴子的脸和屁股一样红?晚上,真的能听见隐约传来的虎啸声,吓得我们急忙躲进被子里。只是,印象中的塔是灰色的,现在怎么变得通红?自然,惠山公园是一定要去的,

阳光明媚,来到今天的惠山公园。小山门已变为阔气的长大门。进得园内,植物似没有半个世纪前茂密了,但仍可说是花草繁多,令人心怡,古树参天,浓荫蔽日。虽然不是节假日,游人依然很多,主要是退休族,只见他们有的亭中唱歌、吹奏乐器,有的三五成群围坐草地打牌、闲聊,还有打扮鲜艳的大姐大妈们在空地上跳舞、拍照,休闲之地一片自娱自乐的景象。各个路口都有显眼的指路牌,我朝宝塔方向的小径拾级而上,曲曲折折,奋力攀登,气喘吁吁中来到宝塔下,它确实周身通红,为什么是如此颜色呢?难得一见。原来这里就是有很多故事的惠山寺,宝塔就在寺内。想进门去看看,却是寺门紧闭,门上贴着告示:本寺正在修缮,暂不对外开放。想必那塔是在修缮过程中,木料上刷的红底漆,远看才成了红塔。据史料载,惠山寺始建于南北朝,已有千年历史,几经劫难,寺虽小,名声却大,因为它得过皇帝赐的御碑,这寺中宝物已在岁月里毁坏。

我只得悻悻然原路返回,奔惠山的第二个有名景点——二泉。传说二泉为唐大历年间开凿,茶圣陆羽品评天下二十好泉,尊庐山康王谷洞帘水为第一泉,以惠山新泉为第二。由于陆羽的推崇,惠山新泉“天下第二泉”的名气越来越大。大文豪苏东坡客居无锡时,更是大加赞赏,使其身价陡增,引来代代文人雅士到惠山赏景品泉。连皇帝也千里迢迢赶来一尝名泉而如愿。带着这样美好的传说,来到二泉亭处,看到泉井水满满的,正想舀一瓢来品尝名泉甘冽。旁边却有人大声提醒:“那是假的,二泉早干涸了。”真的吗?我大失所望。向旁边的老无锡探寻缘由,他们带着遗憾的口气说,从20世纪50年代开始到90年代,由于开山取石、建人防工程、伐木建索道等缘故,一步步导致泉水断流。现在为维持二泉景点,进行人工补水。这还是“天下第二泉”吗?陆羽泉下有知,恐怕要气得胡子发抖。望着二泉,顷刻,我的耳边仿佛听到了久居惠山的瞎子阿炳忧伤的二胡曲《二泉映月》。

再去寻寻泥人吧,那是惠山蜚声中外的非遗艺术,希望不再失望。小时候,跟着大人逛惠山庙会,走到卖泥人的摊位前就不想离开,对那惟妙惟肖的泥人着了迷,非要大人买一个才肯离开,到了家里就和小朋友们比谁的泥人多,谁的最好看,印象深刻的有大阿福、皮老虎、小花囡和小花猫。看到了,在一家家放满各色泥人艺术品的小店里,阿福穿着花衣,正冲着我笑呢,还是那样无忧无虑的憨态。各种姿态造型的泥人琳琅满目、栩栩如生,让人爱不释手,最让我中意的是一对彩色的戏剧人物泥人,做工精致细腻,人物神采飞扬,漂亮极了,我们把它们带走了。惠山泥人是独有的民间艺术,为无锡人所钟爱。据介绍,泥人艺术起于明朝,距今已有五百年历史。从第一尊泥人开始,就渗透着浓郁的江南文化和风土人情,惠山寺庙、祠堂园林、庙会戏文以及惠山浜与大运河的联通,对惠山泥人的艺术特色和商品生产,发挥着特殊的作用,形成了由俗而雅、大俗大雅、粗中有细的水乡神韵。解放后惠山成立了泥人合作社,把分散制作泥人的祠堂祠丁们组织起来,有八百人之多,那是惠山泥人的鼎盛时期。好在现在还有不少民间艺人坚持中华传统文化,使泥人艺术传承下来。

怀揣着泥人,我信步踏入惠山古镇,这是近年来惠山新的旅游地标,它的旅游和文化价值还在增值。外地游客特别青睐,认为惠山古镇才更具有无锡的文化底蕴和性格特质。惠山古镇与其他古镇的不同之处在于它由祠堂集聚而成,这在中国极为罕见。据介绍,惠山祠堂多建于明清两朝,官修民建,逐渐形成了祠堂群,有神祠、庙祠、先贤祠、忠烈祠、家祠、会所祠、专祠等不同形式构成,用地达12.5万平方米,占古镇面积的一半以上,有多达80个姓氏的118座祠堂,其数量、密集度、姓氏、类型最丰富,且都保存得相当完好,这是国内外绝无仅有的。每个祠堂都有不同寻常的故事,如钱王祠,乃是吴越王钱镠迁锡后裔为祭祀先祖钱武肃王所建。也是文化大家钱锺书的先人。不少祠堂是祭奉祀忠臣、良将、清官以及先贤、名士、英雄的,这些人或“法施于民”或“以死勤事”或“能捍大患”“以劳安国”,故而这里有李绅、范仲淹、司马光宰相的祠堂;有文化名人周敦颐、朱熹、吕祖谦等的祠堂,各类祠堂记载了宋代以来的官员37人、先贤155人。

我在一间间精致的祠堂里静看,怀着崇敬和仰慕的心情。走进祭拜李绅的祠堂,简朴的装饰使人会联想到他写的传世的《悯农诗》。在范公祠,立于他的画像前,我又一次默读墙上的《岳阳楼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多么宁静的内心;“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多么宽大的胸怀。在陆公祠,我被先贤的精妙的对联激发共鸣,“世上第一等好事只是读书,天下几百年成家无非积德”,是的,爱读书者自然能明理,能明理者当然厚德,明理厚德的人多了,天下肯定安定。为国家献身,为人民谋利的人,后人都会把他们供在祠堂,以铭记功德而效仿之。北伐成功后,同盟会在惠山聚议,修建了忠烈祠。还有一座别致的“虫祠”,是敬祭抗金名将刘琦的,他因贬谪到无锡,大力治理水患,特别是驱灭蝗虫有功,被百姓尊为“虫神”,专修此祠以祭拜。

我想,来到惠山古镇祠堂的人,不仅会流连于一座座精美建筑里的亭台楼阁、小桥流水和花草游鱼,也会受到优良传统文化的熏染,而得到教化。所以,我敬佩故乡的先辈们,对中华文化中的祠堂文化传统弘扬光大的精神和执着,可以说到了极致。他们利用祠堂之场所,把后人祭拜神灵、先贤,族人祭祀祖先和崇拜祖先、崇敬忠良、清廉养德、礼法教育、恪守伦理、修谱议事紧密融合,教化了一代又一代人。故而,我以为无锡人温文尔雅的性格和祠堂文化的熏陶是有很大的关系的。这真是古镇有情景留客,祠堂无语教化人。

穿越时光 久违半个世纪,无锡建设成了一座现代化的城市,令人赞叹。只是物非人非,我心中的故乡,那个充满江南特色的无锡不见了,我到哪儿找回那个秀丽的小城,找回我美好的童年?我走进了钱钟书故居旁的博物馆,幸好有这些历史的痕迹,让我穿越千年历史,重又看到那被誉为东方威尼斯的水城,还有童年的记忆。知道的人都夸它:地灵,人杰,风光诱人。

地灵——有水则灵,有水则活,有水则润。城市的魅力来自它特有的地理环境和历史文化积淀。上帝恩赐这片土地水乡泽国、肥沃土地、丰饶物产。数千年来,无锡与水结缘,傍水而居,枕水而眠,依水而兴,因水而荣,孕育了独具特色的水文化。自建城起,无锡城内外即河川纵横。从前的无锡,城内“一弓九箭”,直直的弓河贯穿南北,九条箭河连通东西,还有众多小河。密如蛛网的河流组成水系,形成了运输、引水、排水、防洪、调节气候、美化环境和消防功能。大河小河织成网,家家开门即临水。一条条手摇船行驶在河里,时而穿过一座座石桥,河中水草被流水冲得弯曲摇曳,河边青衣女子洗菜淘米、浆衣浣纱。两岸民宅紧紧相连、高低错落,码头石埠,黛瓦粉墙,水城风景如诗如画。机关、学校和大户人家都有自己的小码头,用来停靠船只。有些人家的泊船平台就在自家院内,船送人或运货可直接到家,出门就上船,摇出小河就进入大运河。城内河流通过四个水关门与城外相连。城外更有数百条河汊构成完善的水网系统,它们与运河和蠡湖、太湖等大大小小湖泊串联一起,把无锡变成了水乡泽国。借助经济的水运,无锡与大江南北成千上万的城镇乡村互联互通,可谓便利发达。风调雨顺、水利发达,自然物产丰饶,使无锡成为闻名的鱼米之乡。

人杰——水是无锡的魂,水孕育了无锡,滋养了无锡人,赋予了人们既温文尔雅,又勤劳聪敏、激流勇进,敢领风气之先的气质和秉性。想当年,区区一个县、人口仅几十万,从1895年就创办现代织纱厂始,相继建成机器制粉、缫丝、纺织、碾米、榨油等工业,成为中国民族工业发展最早最快的城市之一,是中国重大社会转型时期文化变迁的典型,对近代中国市场经济和工商文化的形成发展产生了重要影响。雨后春笋般兴办的企业,使城市的功能结构和市容市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使“从前自然成长起来的城市”,变成了“现代化的大工业城市”,由原始落后向现代文明迅速蜕变。到20世纪20年代末,无锡的工厂数量仅次于上海、大连。193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中国都市工业程度之统计分析》一书,赞扬道:“上海、天津、武汉、无锡、广州,常称为我国五大工业都市。而我国之重要工业都市,其完全为华商所经营,由华商自行创始、自行建设而自行发展者,首推无锡”。确实令无锡人自豪,没有租界、非通商口岸、不靠政府投入、没有外资,完全由民族资本创造了奇迹。一帮无锡企业家的努力使一个小县城走在了中国民族工业发展的前列,为中国民族工业的发展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值得尊敬的是,这些民族工业的先驱们,创业成功后,不忘家乡、回报乡亲,热衷公益,积极出资修桥、筑路、办学、建园,促进了城市发展。

明永乐以后,京杭大运河成为东南漕粮北运的唯一通道。无锡地少产粮并不多,但无锡人借助四通八达的水路,使之成为江南的漕运中心和商品粮集散地,仓储量多时达800万石,成为全国四大米市之首。更令各地商家惊诧的是,无锡并不种棉,可农户几乎家家有织机。到了清代中后期,无锡的棉织业强势兴起,成为江南著名的布码头,整日商贾云集、买卖兴隆。商业的兴旺促进了市民社会的形成,进而促进了商业资本和金融资本的积累,为无锡近代民族工业的起步、发展奠定了雄厚的基础。

为何无锡人这么聪明能干,这就是水城文化赋予无锡人的秉性:像河水一样不停留永远前进,善于与时俱进接受新生事物,敢想敢干敢于争先。四通八达流动融通的水,给了无锡人启发,使他们精于商品的集合和流通,由而通过市场经济集聚财富。这就是无锡人精于商道,富甲一方的秘密。一部无锡的文明发展史也启示人们:一座城市的独特性,不仅在于保留了见证其历史足迹的文物古迹和以物化形记载的古代文明,更在于其在历史文化积淀中形成的独特的价值观和人文精神。无锡也正是有了历经岁月洗练,并融入城市血脉的“经世致用”“义利双行”“尚德务实”等人文精神,才使它得以在社会发展中领风气之先,最终成就工商文化名城。

风光诱人——无锡城里小桥流水,船摇清波,黛瓦粉墙,沿河人家,男子挑水,女子洗衣,一幅水墨画。城边惠山灵秀,古木参天,浓荫蔽日;二泉映月,天赐甘冽,沁人心脾;古镇精致,祭祀教化,传承文化;寄畅园美,清泉漫池,翠竹千竿。登高远望,运河船运繁忙,长江宽阔浩荡,太湖烟波浩渺白帆点点。如此江山胜景,引世人尽向往。大文豪苏东坡特意携带皇上赐予的好茶,登临惠山品尝二泉,饮后欣然赋诗:踏遍江南南岸山,逢山未免更留连;独携天上小团月,来试人间第二泉。梁溪河两岸景色优美,大戏剧家汤显祖泛舟溪上,北眺惠山九峰,西望太湖云烟,诗兴大发:横山断尾若龙蹲,烟雨平芜势独尊;日暮花溪泛桃水,太湖西去有双门。黄埠墩四面环水,其寺院水阁是著名胜迹。民族英雄文天祥游历此景感慨作《过无锡》一诗:金山冉冉波涛雨,锡水泯泯草木春;二十年前曾去路,三千里外作行人。英雄未死心先碎,父老相逢鼻欲辛;夜读程婴存赵事,一回惆怅一沾巾。当然,最为无锡的湖光山色添彩的是,康熙、乾隆二帝七下江南皆御游无锡,美轮美奂的景色让皇帝们流连忘返。他们乘舟游太湖,登惠山品二泉,宿黄埠墩水阁。乾隆四十一岁那年,正逢皇太后六十大寿,为讨母亲欢心,他带着太后游览江南旖旎风光。他指定住无锡寄畅园(时名秦园),这也是他爷爷四十四年前住过的地方。携母游园后,乾隆为园题诗:轻棹沿寻曲水湾,秦园寄畅暂偷闲;无多台榭乔柯古,不尽烟霞飞瀑潺。近族九人年六百,耆英高会胜香山;松风水月垂宸藻,昔日卷阿想象间。乾隆最后一次下江南带着十五皇子游寄畅园,皇子留下诗作:名园正对九龙岗,鹤步滩头引径长;树有百年多古黛,花开千朵发清香。十多年后,皇子继承大业,是为嘉庆皇帝。

无锡的美景还需赞叹的是,梅园梅花芬芳,鼋头渚激浪震撼,蠡园青峰缥缈。它们依太湖而建,把野岭荒滩变为了优美的园林,为太湖湖光山色锦上添花,成为江南胜景。要感谢那些民族企业家们,是他们投巨资,经多年建设而成绝佳的风景区,以致成为无锡的名片。值得敬佩的是,他们把原本的私人园林慷慨变为公共景区,且不收分毫,还修通了到达景区的公路桥梁。胜景邀人游,锡惠传美名。乡亲百姓络绎不绝,赏景观花,欢乐无比。更有领导人物、达官贵人、文人墨客、影星艺人慕名而来、纷沓而至,沉醉佳景,流连不归。几乎所有中国近代史有名的人物都在这里留下他们的足印和赞美。

回到现实,我为时代变迁,社会发展,故乡无锡依然勃勃生机、清秀可爱而赞美。但也可惜有些不该失去的本色和特质。我只有在脑海里一遍遍播放童年的影像,但愿它永远不要丢失。

2019.10.22于悦心屋

附:诗二首

七律

过无锡

六十年前生身地,三千里路寻故人;

儿时熟稔杳无影,物易人非不相认。

梦枕巴山子不归,情牵锡水难言陈;

何日再来听乡音,且登惠山闻泉声。

七律

惠山

惠山寺立太湖畔,皇恩浩荡御碑悬;

茶圣山上品甘冽,即成天下第二泉。

祠丁心灵捏泥人,奇葩芬芳百花园;

古镇列贤传教化,千年水城文脉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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