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旅游,人们喜欢到大城市看高楼大厦、感受现代化的气势和奢华。如今调了个,人们对水泥森林厌烦了,争相到乡村去领略自然风光、呼吸新鲜空气,既饱眼福,也饱口福。川西的乡村游就很有吸引力,那里地势平坦,土地肥沃,风调雨顺,物产丰饶,商贸发达,有很多古镇,自古即被誉为天府之国。深秋时节,几位老同学们相约,自驾去川西游历古镇。
从重庆出发,导航直指成都境内西南面崇州的街子古镇,傍晚时分到达目的地。街子古镇坐落于栖凤山下,味江岸边,与青城山后山相连,据传已有千年历史。相传此镇原名横渠镇,横于味江边,明万历年间,原来繁华的古镇逐渐衰败,最后只剩下一条街,后人就改叫街子场。古镇的建筑大体依据《清工部法则》营造,多为木结构穿斗架梁,单檐青瓦的民居布局,前店后院,以清代中晚期建筑为主。
我们寻到一家叫桂花园的客栈,院落宽敞,几棵高大的银杏树正飘落一地金黄,客房宽敞干净,且价格便宜,众人皆满意。一安顿好行李即匆匆上街,此时古镇上空飘落着细雨,街里华灯初上,映照着反射水光的石板路,走在石板路上,平添一种悠然恬静的情调。一些商铺已打烊,店员在上门板。可仍有不少吃食店在营业,等待着慕名而来的游客。
拐入一支巷,几家店铺依然灯火明亮。寻光而去,原是小饭馆,里面都坐着食客。一家店里墙上的两句话吸引了我们,“豆腐脑要吃烫的,娶媳妇要娶胖的”。饭馆的服务员是几位大姐,热情招呼我们进店坐。我们笑问那两句话是啥子意思,一位大姐笑答:“豆腐脑吃烫的不伤肠胃,各种滋味都能品出来,这才感觉到好吃,胖媳妇即能干活又能生娃儿,娶了这样的媳妇家里面就好。”说得我们都笑了,有道理,有道理。又问你家的豆腐脑有何讲究,那大姐卖力介绍:我们的豆腐脑是用当年的好豆子,用井水做的,特别的香,有素的有荤的,荤的有猪肉的牛肉的,配有十几种调料,十块钱一碗保你管饱。说得我们都流口水了,肚皮咕咕叫,一人要了一碗。不一会儿热气腾腾的豆腐脑端上桌了,好大一碗,香味扑鼻,诱人极了。我们都要的荤豆腐脑,说是吃吃不一样的豆腐脑,就当晚饭了。尝一口就觉得好吃,有黄豆的清香,有肉的香味,有油辣子的香味,有葱、蒜香味,还有其他佐料的甜酸味。
回客栈的路上,大家学着成都方言背诵那两句话:“豆腐脑要吃烫的,娶媳妇要娶胖的。”忽而又回忆起重庆的豆腐脑。我对豆腐脑可谓情有独钟,从小就好这一口。记忆中,过去时常听到飘荡在街巷里叫卖声:“豆腐脑——热络的!”农村人挑着挑子到城镇来卖,挑子走到哪,就会围来许多嘴馋的。最早的豆腐脑才几分钱一碗,卖者的挑子一头是用瓦钵装的豆腐脑,一头装的小土碗、调羹还有各种佐料。有人买,卖者就会拿一个土碗舀一勺豆腐脑,然后加上辣子油、榨菜末、炒熟的小黄豆,最后撒几粒葱花。如果不是这几样佐料,那就不是豆腐脑的味道。只是后来经济发展了,做这种穿城走巷的小本微利生意的人少了,城镇的街巷很难听到那熟悉的吆喝声和闻到那诱人的味道,使很多人只能在记忆里回味解馋的豆腐脑。我常到解放碑新华书店买书,偶然发现有人挑着挑子叫卖豆腐脑,真让我喜出望外,像是见到久别的熟人。为了饱口福,我去的时候买一碗吃,买了书回去时再买一碗吃,扎扎实实饱了口福,弥补了这么多年对豆腐脑的想念。可好景不长,那个熟识的卖豆腐脑的挑子不见了,每次我总要在新世纪的门口徘徊很久,最后只能失落地坐公交车回家。豆腐脑对我们一代人来说,是充满感情的味道。
第二天,我天明即起,来到街上溜达。已有早餐店开门了,街道上随风飘来包子馒头和小面的味道。我走到一家面店,望着招牌不解其意。正在下面的大姐赶忙招呼:“进来坐嘛,查渣面好吃,街子镇的特色。”我跨进店里:“好嘛,来一碗,尝尝特色面。”我一边看下面的大姐忙活,一边和她搭讪,想弄清楚查渣面有啥子特色。这大姐是外向的人,马上向我这外地客宣传她的特色面:第一个查是姓查的查,说是很早的时候,街子镇有个做面店的姓查,生意一直不好,急得抠脑壳,他去请教一位老者,老者说要有特色,要与人家的不一样。于是他就动脑筋,一是在油辣子上下功夫,二是在佐料上做文章,最关键的是第二个渣,是渣子的渣,市面的面店家家一样,不是麻辣小面就是炸酱面、牛肉面、肥肠面,他就想出用特别的香料熬制的鸡肉做成鸡肉松,代替猪肉牛肉,果然大受欢迎,生意兴隆起来,后来街子镇做面的都来学他、仿制他,都改名叫查渣面,就成了我们街子镇的特色面,外面来的人都喜欢吃。
我问下面的大姐:“你姓查吗?”她说:“我不姓查,但是我们是正宗的查渣面,吃了就知道。”说着,她给我挑面放作料:“你看我们的油辣子,鲜红油亮,辣而不燥,我们的作料有十几种,还有香菇等,最后把鸡肉松放在面上。”另外大姐还给了我一小碟新鲜泡菜。我认真品尝查渣面,确如她所说,红汤半碗,辣而回甘,鸡肉松喷香,加上其他作料,组成了好闻又可口的口感,吃两口面,吃一片泡菜,感觉到从未有的味觉交叉,真爽。见我吃得专注,下面大姐问我:“感觉咋样?”我竖起大拇指学着她的口音说:“不摆了,安逸!”我马上打电话叫同伴们都来吃查渣面。下面的大姐脸上乐开了花:“要得,要得。”
对于中国人来说,一种食物是否好吃,其食材是基础,其味道是关键,营不营养似乎不是主要的。一方的食物造就一方人的口味,以致影响到一方人的性格。江浙人喜甜,性情温和;川渝人好辣,热情奔放;北方人爱咸秉性豪放。反过来,一方人的性格也影响着一方的食物的口味,从而形成一方的饮食文化,这就是各地人的性情和文化差异的原因所在吧。
我们的古镇游路线是由远而近,不走回头路。第二站就来到邛崃市的平乐古镇。此镇更“古”,相传史前蜀王开明氏时期因修水利,兴农商而起聚落,故称“平落”,后世改称平乐。曾为县治所在地,因白沫江而成为重要的水陆要道,经商口岸,是川西的物质集散地。其街区风格有别于四川其他古镇的民居建筑样式,因白沫江穿镇而过,街区沿江而建,呈鱼骨状,几十条街巷长短不一,街口节点多为码头,清同治年间由乡贤出资修建的乐善桥依然完好,连通两岸街区,民居多为上宅下店,便于居家经商。
细雨濛濛中,漫步石板路老街,仍可见不少明清风貌的古建筑,还有保存完好的别宅大院。街中央开凿有水渠,渠水清澈,水渠上有小石桥连接街两边,这是古人兴建的供水系统,如今虽然有了更方便的自来水系统,但渠水清清增添了古镇的情趣。古镇上不少饭馆的招牌引起我们的好奇——“奶汤面”,用奶下面?这可第一回听说。我们走进一家饭店一探究竟。“老板,什么是奶汤面?用啥子奶做的?”听我们的口音不是本地人,被称作老板的中年男子释然笑了,他忙解释道:“不是用奶做的,是用大棒骨熬的汤做的,因为熬好的汤呈奶白色,所以叫奶汤面,我们的奶汤面不放辣子,不放酱油,只放一点盐,特别香特别鲜特别营养。”于是一人一碗品尝,吃完后大家都说别有特色,区别于成渝两地普遍的红油麻辣面,恐怕这是唯一的白汤面。而且,大棒骨熬成的浓汤,既不油重也不寡淡,加些盐,使骨头汤更加鲜香可口,特别在这秋雨秋凉之时,吃一碗奶汤面既饱肚子又暖和身子。老板见我们个个吃得头上汗津津的,问道:“味道咋样?”我们向他竖起大拇指:“不错不错,独一无二。”老板把头一扬,骄傲地说:“那当然,奶汤面在我们平乐传承了几百年喽,人人喜欢吃,其他地方没得,二回你们再到平乐来耍,一定要吃奶汤面。”
按说川人喜辣,无辣不成食。那么,何以平乐人却爱吃奶汤面?这也许要从平乐的历史里寻找答案,古代平乐也曾是一条东西方丝绸之路的必经要道,商品汇集之地,各地商贾云集,他们口味各异,要使他们能留住,必要留住他们的胃,光有辣味是不行的,故而才有奶汤面和咸咸的罐罐鸡?
吃过了街子镇的荤豆腐脑和查渣面,品尝了平乐古镇的奶汤面,到了犍为县的芭沟镇又能品尝到啥子佳肴?芭沟镇坐落在山沟里,它因煤矿而兴衰,闻名于世的世界工业遗产——嘉阳小火车就诞生在这里。已是深秋,山里阴冷。这天中午,我们来到镇上一对老夫妻的小饭馆。老板,有啥子特色菜?小个子老头笑眯眯地说:“到我这个小店来吃饭,一要吃山上泉水做的豆花,清香回甜,二要吃我家老太婆做的黄豆蹄髈汤,肥而不腻,入口即化,汤汁雪白,黄豆糯香,一个再喝二两酒,舒服得很。”我们说:“好,就按你说的做。”
趁老大妈炖蹄髈汤的时候,老大爷给我们讲起芭沟镇的故事——听我父亲讲他年轻时就在这里挖煤,那时是小煤窑。抗战爆发后,英国人把在河南开办的中福煤矿迁到这里。煤矿变大了,人也多了,还有不少高鼻子黄头发的英国人,芭沟镇热闹喽,修了不少房子,有一些英式建筑,有一条街就叫中英街。我就是生在这里的。芭沟镇的煤炭好,产量大,供应不少地方,通过水路一直运到陪都重庆的炼钢厂,炼钢造武器与日本人打仗。莫看芭沟镇小,为抗战作了大贡献。解放后,英国人就走了。成立了新的嘉阳煤矿,国家建设需要煤,要扩大生产,请来了苏联专家,建了一批苏式专家楼。嘉阳煤矿红火了很多年,山沟沟里修了许多职工宿舍,还有学校、电影院、职工食堂、广场,有几万人在这里工作、生活。除了运煤的火车外,还有专门坐人的绿皮客车,方便人们到山外去。到了20世纪末,资源逐渐枯竭,有两个矿已停产,只有一个矿还在生产。芭沟镇就开始萧条了,人都走了,剩下一些走不掉的人。不过,芭沟镇又要开始兴旺了,政府利用煤矿资源建立了嘉阳国家矿山公园,有国内唯一专门用于观光体验的真实矿井,嘉阳绿皮小火车是唯一还在正常运行的蒸汽火车,是世界工业遗产,那些英式小阁楼民居群落以及苏式院落是最具工业遗产价值的。现在来旅游的人越来越多了。
老大爷芭沟镇的故事讲完,热腾腾的菜肴也端上了桌。小碗的豆花,大盆的蹄髈,满桌白花花的,豆花的清香、蹄髈的肉香直朝鼻孔里钻。赶快动筷子,先吃豆花,这豆花嫩而不散,夹一筷子蘸上用青辣椒和香油、盐巴做的调合,吃到嘴里,清香四溢,舒服在心里。再吃那硕大的蹄髈,筷子夹着肥肉一闪一闪的,送到嘴里一泯即化,像吃嫩豆腐一般,一点没有油腻的感觉;夹一块瘦肉吃,肉香里含着豆香,令人回味,绝对正宗的肉香味,是正宗的粮食猪。我们就着豆花和酒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个个解开了衣服,头上冒出了热汗,直呼安逸、安逸。不一会儿,几斤重的一个大蹄髈就被消灭了,大家还意犹未尽。只听得大妈一声吆喝:“又来了,大蹄髈。”好嘛,还有一只,继续战斗,不多时这只蹄髈又被一扫而光。看大家一个个欢喜的神情,确实是酒足肉饱。芭沟镇不虚此行,难忘绿皮火车,也难忘这香糯的大蹄髈。临走时,有人还买走了老大妈的腊肉。
坐落在浩荡长江边的宜宾李庄镇,是我们古镇行的最后一站。李庄镇因抗战时期不少大学、研究机构和一批著名学者南迁于此而平添了不少文化气息,在抗战史上留下厚重的一笔。说起李庄镇的美食,同样名声在外。最有名气的是“三白”:白肉、白糕、白酒。以白肉名气最大,我们就是奔着白肉而来的。
走进李庄镇镇口就有一家饭店,门口的宣传招牌上写着:白肉第一刀何三。门右边有一围着围腰,头戴厨师帽的中年人正在当街表演,我们好奇地围上去。表演者见众人围观,自我介绍道:“我就是何三,给大家演示片(切)白肉,欢迎各位到店内品尝白肉。”只见他面前的案板上有一大块肥瘦相间的熟肉,他右手拿刀,那刀有普通菜刀的两倍大,故,也叫大刀白肉;左手托着一有把的茶盘,茶盘上立着几只玻璃杯。他将刀口对着大肉开始“片”,不到一分钟一整块肉片就托在刀背上,茶盘里的杯子纹丝不动。他将肉片递给众人看,一边解释道:“合格的肉片绝对不能破,四边的厚度要一样,大约一毫米,整块肉长约二十厘米、宽约十厘米。”众人啧啧称赞,何三师傅又开始“片”肉。有人问他一天要表演多久,他答道几个钟头不歇气。又有人问他练了多长时间,他答道练了二十年了,不然不敢当街“片”肉,那会砸自己的招牌。
只是晚上我们就在住处对面的一家饭店吃的饭,没有去何三的店吃,想必他的店一定很拥挤。这家店的掌刀人是一位小伙子,他也在门口表演“片”肉,只是感觉其功夫似乎比何三差些,他是用双手“片”肉的,有时还弄破了。可提起何三,他并不服气,他说市里餐饮协会每年都要举办白肉厨师刀功比赛,手艺最好者封为“第一刀”美名,他和何三都得过一年的比赛冠军,不分高下,他还说他的店是历史最早的店。我们问他白肉如何做,小伙子侃侃而谈:“做李庄大刀白肉,要选用皮薄肉嫩、肥瘦恰当的‘长白山’‘约克’‘巴夏克’猪的臀部二刀肉,用小火煨熟,掌握火候很关键,肉熟后要放在温水里,等‘片’的时候再取出,这样肉松嫩,不紧,好‘片’,口感好,蘸上由蒜泥等多种酱料组成的调合,那滋味不摆喽,叫做一片入口清香爽滑、肥而不腻、咀嚼化渣、回味无穷。”好吧,我们已经流口水了,快给我们来几份饱饱口福。不一会儿白肉和酱料就端来了,老板特地指点我们怎么吃,要将白肉蘸上酱料,然后卷起来,使肉和酱料充分结合,吃到嘴里才能同时感受到肉香和酱料的香味。卷肉就像卷裤脚,因而大刀白肉原本叫卷腿肉。
我们按老板教的方法,美滋滋地吃起了卷腿肉,欢声笑语中吃了一片又一片。从健康的角度讲,大鱼大肉不好。可到了李庄,人们就是专门来吃大肉的,巴掌大一块肉,吃了一块又一块,大快朵颐。据李庄的老人摆谈,当年那些南迁的教授、学者们也好这一口,常三五相约,到街上的饭馆里打牙祭,特别钟情卷腿肉。他们坐在江边的饭馆里,看江里船来船去,边聊着耳闻的趣事,边美滋滋地大口吃卷腿肉。当卷腿肉的滋味和舌之味蕾接触的瞬间,那种生理的享受和精神的愉悦是无法用语言描述的。
一趟古镇游,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胃口愉快,心情愉快,也正因为古镇的美食,使古镇在我们心里留下更具体、更实在的印象和记忆。
一方水土造化一方美食,一方美食养育一方人。一个地方能被人记住,以致想念,是因为那里的独特的地理山川、独特的风土人情和美食。而美食,所以能久远传承下来为一方人们偏爱,不仅仅是食物的烹制方法和食材与佐料的关系,而是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物产特色、气候特点以及当地人们的秉性总和,它是物理的,又是精神的,它的文化信息会超过它的食物的信息,从某种意义上说,它的情感慰藉的作用大于果腹的功能。生理的记忆转化为精神的记忆,就成了情感的思念。所以,有时候思乡之愁绪往往就是儿时的一种食物。
2020.12.2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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