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人一生中会因各种原因结识不少朋友,有的朋友也许只是见面了点点头而已的熟人,有的朋友是和你性格、兴趣相同而无话不谈的挚友,有的朋友是能给你指点人生迷津的知己;有的朋友更是和你可以以命相交的兄弟。有的朋友和你偶遇而结识,有的朋友因长期相处而相知;有的朋友关系淡淡的,见则热烈而谈,离则年节问候,有的朋友则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一杯浓茶促膝谈心,一壶醇酒醉而不归。有的朋友经常在关注、关心着你,有的朋友你一直牵挂在心。
几十年来,因为各种原因结识了不少朋友,或一见如故,或日久结谊,多数都与我有学习、工作、生活的交集。也有因机缘巧合认识的,其中有几位做小生意的温州朋友,他们和我的人生轨迹没有什么重叠,似乎与我距离很远,但却成了很特别的朋友,而且交往了几十年,在我心里留下深刻的印象,以致我时常想起他们。
1990年元月我从企业调到市局工作,在办公室当秘书。那时办公楼还在观音桥的小苑,六层楼的办公大楼呈“T”字形,T字形一竖的部分的二楼楼梯左边有七八间屋子,其中一间是打字室,另外几间是单位招待所。原来主要用于接待兄弟省市局和下属企业来局里办事的人员,以前经常客满的,现在生活水平提高了,很少有人住这样简陋的招待所了。所以,房间多数时候都空着。
我主要承担文字工作,因而经常到二楼的打字室去。有一天我送材料到打字室去打印,听见有几间屋里有人说话,但听不懂。正好遇到所长郑阿姨,我就顺便问:“有人住了?”她笑着说:“已好几天了。”我又问:“好像是外地人,是到局里办事的吗?”她说:“是温州人,做生意的。”我再问:“怎么社会上的人也让住?”她答道:“给主任请示过的,反正没人住。”我还问:“这些人安全吗?她急忙说给他们打了招呼的,都很老实。”正说着,一间屋门开了,走出来一个人,蛮高的个子,比较壮实,脸膛黑红,头发向后背,穿一身西装,看样子五十岁左右。他朝我们走来,一边掏出香烟,满脸堆笑地递烟给我,说着江浙普通话:“啊呀这位领导抽支烟吧,多关照。”我推辞着,心想他一定是听见我们说话了,生意人就是活络。郑所长介绍道:“这是办公室张秘书,管我们的,张秘书你抽烟的,抽吧,这是温州的老温,做老实生意的人,在重庆好多年了。”我只好接过他的烟,并掏出自己的烟递给他一支,毕竟他年龄比我大得多。我看着他笑问:“温州人都姓温吗?”他摆着手说:“不不不,张秘书幽默。”三人都笑了起来。我和老温就这样认识了。
过后到打字室去,偶尔能碰到老温,互相点头打个招呼,我说:“你好,忙啊。”他也说:“你好,忙啊。”我说:“生意不错吧。”他说:“马马虎虎。”几乎都是这样的对话,他都会笑嘻嘻递烟给我。每次要么是他带着疲惫的样子回来,要么是急匆匆出去,身后总跟着几个小年轻。多数时候看不见他和那些年轻人,他们是早出晚归。时间久了,我不知怎么产生了要了解这群人的想法,想知道,他们到底做什么生意,怎么做生意。只是接触的机会不多,没法了解。
机会有了。因为妻子也从北碚调到市里来了,女儿也到城里来上幼儿园,岳父家里就住不下了,我们就在办公楼六楼大会议室旁的茶水房暂住,茶水房只有六平米大,刚好放下两张钢丝床和一张小桌子、一个小柜子。屋子小,晚上我只好到办公室看书看报,有时也到招待所去转转,和老温他们聊天的机会就多了,彼此就熟识了,聊天时互相递烟,也时常开玩笑。老温说:“我们就算朋友啦。”我说:“是,我们是朋友了。”不过,我们这种算哪一类朋友呢?我们之间没有生活和情感的交集,只是经常在一起聊天、说笑话。可是我在对别人说起老温时说的是我认识的温州朋友。我们没有约过吃个饭、喝个茶、洗个脚,也没有特意约着聊天。而是遇着就聊一会儿。只是时间长了,有时晚饭后,我会不经意走到招待所去转一圈,看看老温回来没有,他在,我的脚步就止住了,两人就聊起来,话题好像随时都有。他也是,见我来了,就甩下那些孩子,好像是在等我,高兴地和我聊天。
熟识了,就想对老温有更多了解,就经常问他,他倒也不避讳。有一回聊天,我问他:“你们温州人个个会做生意?”他说:“温州其实是穷乡僻壤,那里的山比重庆还多,人多地少,怎么活人啊?只有另找生路,从做生意里讨生活,祖祖辈辈沿袭下来,所以外地人就说温州人天生会做生意,喜欢做生意,那是没办法啊,被逼的啊,做生意难那!”我说:“那还跑这么远,人生地不熟,生活不适应?”他笑着说:“都挤在温州做不行的,我们是偏僻农村的,钱少人又笨,做不赢人家的,只好跑到外地做,跑到温州人少的地方才有生意做。我们做的是小商品、小生意,赚小钱,做的是本地人不愿做的,本地人不愿意吃那个苦,所以还能赚点钱。地方嘛,待一阵就适应了,人嘛,多接触几回就熟了,你看,我们不做生意也成了熟人了。”我们都笑了。我又问:“天天跑太辛苦了,为何不开店呢?”他说:“做生意赚钱,总要吃苦的,钱是汗水的结晶。我们是小本钱,只能靠双腿跑,开店成本太高了。我们做的生意只有找上门去才能做成,做坐商等人家上门不行的。”
我佩服老温的生意经,更信服他们“会做”生意。天长日久,我对他们有了较深的了解。他们是做小商品生意,主要是针对机关、企事业单位做各种会议纪念品、奖状证书、笔记本、徽章等,这些东西成本低,利润也低,有的只赚几分钱。每天早晨,老温和那些孩子在局大门口分手,每人都提着装着样品的包,分别去赶公交车到不同的单位去推销产品。跑完一家接着又赶公交车到另一单位,中午跑到哪儿就在小馆子里吃碗便宜的炒饭或者小面,中午就在街头坐一会儿。下午上班了,他们又接着跑单位,直到单位下班了,他们才拖着疲惫的身躯坐车回招待所。跑到订单时感到很欣慰,多数时候都是空手而归,难掩沮丧的神情。晚上老温都会召集小孩们到他屋里开会,先让每个人说自己一天推销的情况,然后他开始训话,对做得好的表扬,对做得差点批评,甚至训斥,要求他们不能偷懒,每天必须跑几个单位,哪怕拿到一元钱的订单就是成绩,不努力赚钱,年底怎么有脸回去。同时,老温又开导孩子们,怎么去推销产品,遇到男领导怎么说话,遇到女领导怎么说话,遇到年纪大的领导怎么说话,遇到年轻的领导怎么说话,既要诚恳、诚信,又要懂得对方的心理,这样才做得成生意,不然天天白跑。他边说边辅导、举例,真可谓循循善诱,费尽心机,就是要让孩子们学会做生意。
第二天他和孩子们又精神抖擞出去跑生意。
很长时间,我总认为他们跑生意是辛苦,可赚到钱了,生活上肯定不差,不说天天打牙祭嘛,也是经常下馆子,生意人嘛。可实际上并不是这样,这也让我觉得有点意外。不仅老温给我说,孩子们私下里也告诉我,他们在外面跑得再累,拿到多少订单,中午也只能吃便宜的炒饭或者小面,口渴了只能喝便宜的矿泉水。晚上我看见过,他们自己做饭,多数时候做白米饭,一两个青叶子菜,还有家乡带来的腌制的海产品和咸菜。有时就下面条吃。偶尔我责备老温太节约了,孩子们每天消耗很大。可老温却说:“我小时候吃的啥,我才来重庆跑生意时吃的什么,这比过去好多了,不能贪图吃喝,不然赚几个小钱,几下就吃没了,年底回去口袋里空空的,没办法向亲戚们交差的,我们出来的费用都是大家凑的。”
除了做事严格要求,生活节俭,更重要的是,老温要在思想上管住着七八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常挂在嘴边的话就是,我责任重,族人们把他们的后生交给我,我不能让他们生意没学好,人变坏了,变成了败家子,我们家族就没指望了,那我的罪过就大了。我说有你这个长辈做榜样,他们不会学坏的。他说大意不得,做生意的人面对灯红酒绿、面对金钱,容易走邪路。所以,他规定不能去酒吧、游戏厅、按摩店、歌厅等娱乐场所,不准打麻将。每天晚上他都要检查他们,不厌其烦地教育他们,有时甚至拉我去讲几句危害性。年轻正处在青春时期,对外界好奇,也有不少渴求。开始他们也有抵触,有的悄悄溜出去玩。老温发现了都会痛斥痛骂一顿。后来孩子们也就习惯了,晚上就在屋里聊天或者打扑克玩。老温自己晚上也绝不出去娱乐,顶多就是有时凑个角,和招待所的几个工人打小麻将,他说那是为了搞好关系不得已。
对老温和他带着做生意的年轻人了解多了,当我与朋友、同事们每每谈到坚韧不拔、持之以恒、克勤克俭这些话题时,我总要讲到老温他们,敬佩他们的精神。
1996年,局里搬到上清寺的新办公楼办公,我也已搬到同一栋楼的宿舍居住。自此就极少到江北老办公楼去了,自然就很少见过老温了。1998年,我调离市局,我想以后很难再见着老温了,一晃几年过去,我没有去过市局招待所,也没有在街上遇见过老温,慢慢对他的印象开始模糊了。因为分别和其他原因,不少朋友都失去了联系,忘却了,其实很难有一辈子的朋友。况且,我和老温是没有生活和情感交集的朋友,我们分别时连招呼都没有打过,甚至觉得没必要打招呼,还够不上打招呼的程度。不知老温是否还记着我,或许像我一样,逐渐淡忘了,我只不过是他许多熟识的人之一,不再见了,也就遗忘了。也或许他记着我,还找过我,只是不知道我在哪儿。
我的新单位在上清寺综合大楼。新千年的春节刚过,有一天上午我在办公室里,正在回想昨日与朋友聚会的情景。有人敲门,打开门一看来人,我愣了几秒钟才说出话:“老温,怎么是你?快进来坐。”他对我肩上捶了一拳,笑着说:“你高升了,不打招呼就走了,也不让我们沾点光。”我尴尬地说:“走得急,好像那几天你也不在,你们还在做吗?”我赶紧转移了话题。他说:“天天在跑啊。”我又问:“那些孩子呢?”他说:“有几个大的回老家成家了,没来了,几个小的还在。”我问:“还住在招待所吗?”他答道:“观音桥商圈扩展,那个楼拆了,我们租的小湾里边的房子,贵得很。”我嗷了一声。沏好茶坐下,才端详老温,岁月不饶人啊,脸更黑了,皱纹增多了,眼睛也浑浊了,只有头发乍看是黑的,但细看发根是白的,他染的。他见我看他,自嘲地说:“老喽,你还是这么年轻。”我说:“快六十了吧,你这教父该歇歇了,让年轻人去跑,指导指导就行啦。”他叹口气说:“不行啊,还有几个小孩要带着他们跑,现在生意越来越不好做了,我几十年跑惯了,不跑心里不踏实。”聊了一会儿,见有人来办事,他起身告辞:“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这儿,所以来看看你。”他的话感动了我,我说:“吃了中饭走。”他连连摆手:“还早,再去跑一家。”我说:“以后有事来找我。”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一时五味杂陈。
记得过了半年的样子,老温又来过我办公室一趟。我很高兴地给他沏茶,发现他又比上次老些了,而且神情有些沮丧。我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太好?”他说:“前段时间在外面淋了雨,生了一个多月的病,刚好,出来跑跑。”我说:“老温,身体要紧,你应该回老家去好好调养一下。”他说:“我怎么好不做事用家里的钱,坐吃山空,我还跑得动。”我问:“生意还好做吗?”他说:“就是不好做啊,竞争越来越激烈,单位里做这些东西也少了,但只要舍得跑,还是有些生意的,我去了,那些朋友总要给点面子的。”我着实被他感动了,一辈子辛勤劳作的老温。摆谈中,他似总有话要对我说但又不说。直到临走时他才忸怩地说出口:“不知你方不方便给我介绍一些人,这样也许能够多做些生意。”我立即说:“行,我给你几个电话,他们都是我的熟人,你去了就说是我介绍来的,叫他们如果需要就买你的。”他听了脸上有了兴奋的神情:“太谢谢你了。”出门时我摸出身上仅有的几百元钱塞给老温:“你自己拿去买点补品吃吧。”老温竟眼圈红了。我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平缓情绪。
可老温再也没有来了。我曾到观音桥小湾一带去找过,问了很多人,却没有找到他。有一天从会议室出来,部门的同志说有个温州人在我办公室。我赶忙走进办公室一看却不是老温。那人挤出笑脸喊着我的职务先说话:“是老温叫我来找你的,我姓高。”接着递上了一支中华烟。我关心的是老温:“老温呢?很长时间没来了,回温州了?”他说:“老温在,身体不怎么好,很少出来跑了。”我问他:“你也是温州的,我没有见过你?”他答:“是的,和老温是一个地方的,在重庆也有十来年了,只不过我是一个人住一个人做。”
这以后,老高代替了老温,经常到我办公室来坐坐,我通过老高了解老温的情况。每次来,老高总是笑嘻嘻地递中华烟给我抽,我说:“你不抽烟,身上带烟干嘛?”他笑着说:“做生意用的,好,我陪你抽一支。”我们天南海北地吹一阵,等我抽完第二支烟,老高必定起身告辞。我知道,他是想我能对他做生意有所帮助,但他不说。所以,偶尔我给其他单位的友人打电话,让他们如有需要找老高。老高就找上门去,有时能做到一些业务。每到这时,他就打电话给我,说不尽感谢的话。时间久了,对老高有了更多的了解。他和老温不是一个村的,但都在重庆跑生意十多年,互相认识。两人有相同处,不抽烟不喝酒,见人总笑嘻嘻发烟,做生意的方式也一样,小本生意,天天跑单位推销。不同的是,老高是单打独斗。我曾问他:“十多年从青年到中年,一个人在他乡漂泊,不寂寞吗,怎么坚持下来?平时晚上怎么过?”他笑着说:“没有什么,白天跑生意,晚上一个人看看电视、杂志,早早睡觉,实在无聊了就去老乡那里聊天。”我说:“晚上有不少好玩的消遣的地方,可以打发时间。”他说:“从没有去过,不会玩那些,赚点钱太难了,都要给家里的,哪能浪费在那些地方。”
由此,我对老高心生敬意,也理解了老高时常有事无事到我那儿坐坐,或者晚上打电话和我聊一会儿,所以我有意迎合他,从不露出不耐烦的情绪。这又是一个活脱脱的老温,也许在外辛苦挣钱的温州人都是如此,他们共同的特质就是:克勤克俭、吃苦耐劳、坚韧不拔、默默坚守。人们都说温州人能做生意、会做生意。但却不知道这会做生意的内里是什么?我想实际上,是温州人能吃别人不想吃、不愿吃、怕吃的苦,做别人不愿做、不想做、不屑做、不敢做的事,这就成就了温州人会做生意的美誉。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经常到一些单位搞党员教育、讲党课,每次都会讲“我的几个温州朋友”的例子。我时常以他们的精神激励自己:做什么事都要有坚持到底的恒心,遇到什么困难都要有战胜它的韧劲,还有就是任何时候都要牢记艰苦奋斗,成之由俭,败由奢始。2012年底,我再次调动工作,我也没跟老高讲,这以后我们也没有联系了。可我却无法忘记他们,老温、老高还有那些年轻人,他们在我脑海里的形象却是越来越清晰了,时常会想起他们,我总是默默地说:但愿他们老来无忧。
2020.12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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