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舅

现在每次在脑海里再现小舅的容颜都是模糊的,我与他分别已二十余年了。小舅是外婆最小的儿子,是母亲最小的弟弟,因而成了我们的小舅。他曾是黄家引以为豪的人,却因意外的变故而突然离去,令族人嘘唏不已,十分惋惜。

童年时,我们与父母亲生活在无锡,外婆家在泰州,隔着长江,苏南苏北,方言都不一样。因为父母工作忙,又有了第三个儿子,所以有很长一段时间我和哥哥坐船到了江北,在外婆家生活。那时人小,脑子里没有辈分的概念,见着母亲高大的大弟,我们按大人的要求叫他舅舅,可见着和我们一般高的小舅,我们却跟着大人叫他“五小”,母亲一共有五姐弟。小舅只比我大两岁,还比哥哥小几个月,我们在心理上外形上把他当成了兄弟。大人们纠正了多次,可我们叫五小叫顺口了,大人们也就没再计较了。

我们很快和五小成了要好的小“兄弟”,天天吃在一起,玩在一起,睡在一起,形影不离。白天,我们在错综的小巷里打打杀杀,在纵横的河汊里摸爬滚打;晚上,我们挤在被窝里玩游戏,快乐极了。那时我觉得五小弱弱的,爱流鼻涕,有点胆小怕事,不管什么事都是我哥出主意,冲在前面。记得有一次在一条巷子里玩,有人发现一个大门里地上晒着花生,急忙向我哥报告。正值饥饿的年代,我们的小肚子总是呱呱叫想吃东西,花生的诱惑太大了。我哥看着五小说:“进去看看。”五小往后缩。我哥“哼”了一声自个儿进去了,我们跟着进去,抓了花生就往外跑。那家人发现了叫骂着追出来,我们朝巷子里四处逃散,我哥为掩护我们挨了打。

我哥要上小学了,逍遥的日子结束了,我们回到江南,父母亲又把小弟送去外婆家。不久,父亲所在企业被定为内迁企业,参加三线建设。秋天的时候,我们全家的家具装在一个巨大的木箱里用汽车拉到码头去,我们四兄妹跟着父母亲坐着大轮船五天四夜到达出门就见山的重庆。

那以后,我们都是在大舅、小姨写给母亲的信中知道外婆家的情况,信中有时要提到五小,他也上学了。一有泰州的家信来,我们总追着父母亲问五小怎么样了,父母亲回答说信里说的是大人的事。我们很失望。

一晃三年过去,由于当时的一些特殊情况,母亲独自带着我们四个十二岁以下的孩子坐船回老家,迢迢几千里,我们归心似箭。小姨到镇江港码头来接我们,四兄妹欢呼雀跃。见到外婆外公、大舅、五小,让我们感到亲情融融。外婆抚摸着我们的头,惊讶道:“一个个的都长这么高了。”我们兄妹围着外婆激动地说:“外婆,我们老想你了。”外婆应道:“我也想你们,我做梦都想你们回来。”老人家眼睛湿了。小姨帮我们安顿住处。五小拉着我们就朝外跑。

每天,亲人们都有说不完的知心话,大家高兴得不得了。可就在亲情浓浓的氛围中,却出了一件令大家不高兴的事,是因我而起。正值夏天,每天都有许多乡下的瓜农用船运着新鲜的西瓜、香瓜来卖,瓜船停在河边,瓜农向岸上大声叫卖。不少大孩子在河里游泳,看见瓜船有人打起了歪主意,他们悄悄游近船边,乘瓜农不注意,使劲跃起用手捅垒在船上的瓜,瓜就滚到河里,是西瓜他们就一个手搂着,一个手划水,迅速向对岸游去;是香瓜,他们就抓着朝岸上的小孩堆里扔,小孩一阵疯抢。我和五小也在其中。又一个香瓜扔上来了,砸在地上摔成两瓣,我眼疾手快抢到大的一半,拔腿就跑,边跑边将瓜朝嘴里送。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夺走了到嘴的瓜,我扭头一看竟是五小,他噔噔噔向家里跑去。还给我,是我的,我紧追到家。可他已将半个瓜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吞下肚子,还朝我狡黠地笑。我气急败坏,情急之下,一句脏话脱口而出。大人们都愣住了,大舅朝我吼道:“你怎么敢骂这个话。”说着,他有力的大手抓住我的小胳膊,将我朝外拖,一直拖到巷子的厕所里,他又吼道:“你胆子大了,敢骂长辈的,错没有!”我也爆发了:“我没有错,他抢我的瓜,该挨骂!”话音未落,啪啪,我挨了两个重重的大嘴巴,脸颊顿时火辣辣的。我咬紧牙,眼睛紧盯着大舅的眼睛。大舅更火了:“你还犟,不认错就在这闻臭味,不要回家。”说完他火斤斤地走了。这时委屈涌上心头,我眼泪刷刷直流。

我想不起在厕所里待了多久,是谁拉我回家吃饭的。晚上,母亲压着声音教育了我一通:“半个香瓜值得你这样吗?又不是没吃过,对长辈要尊敬,骂人没礼貌,骂长辈的就是讨打,以后不准你们没大没小喊五小,他是你们的舅舅,记住了。”我没有和母亲争辩,一晚上都在想母亲说的话。毕竟是小孩,没过两天,我和五小就和好如初了,我们又一起到河边抢瓜吃。只是,我对他的言行举止都有了微妙的变化,特别是当着大人们的面,不再叫他五小。我记住了母亲的话,尽管我们岁数相当,但在辈分上是舅甥关系,要懂规矩。只有在我们亲兄弟间,还是改不了口叫五小。可对大舅,直到离开老家,我也没有和他说话。我记恨他,他下那么重手,让我闻臭。也确实怕他,那两巴掌使我的脸肿了几天。成年以后,懂得更多的人情世故,每当回忆起这件事,我都深深地为幼年时的莽撞、无礼而自责,也不再记恨大舅了,有一次还专门跟大舅说起这事,补认错。

半个月后,母子五人的老家行,在与亲人们的依依惜别中结束,我们带着外婆给的两只老母鸡上路。这以后,我们有十多年没有回老家,相隔几千里,亲人间又只有通过书信相互告知近况,互致问候。高中毕业我和哥哥都下乡务农,听说小舅高中毕业进了当地一家冷冻机制造厂当维修工。

到了20世纪80年代中期,国家形势变了,开始经济改革,对外开放,人们看到了发展的希望。那时我复员回厂在机关工作,后又脱产上电大。我哥上了厂办大学后到厂研究所当技术员。老家那边来信中小舅的信息多起来,先是说小舅的工厂与日本一家空调企业合资了,小舅进入了这家合资厂工作。那时,合资企业刚开始在沿海地区出现,合资企业有优惠政策,引进国外技术、资金和管理,产销两旺,职工的工资也高,人们都想进合资企业工作,我们挺羡慕小舅的。记得小舅进入合资厂不久就寄来了一个包裹,打开一看竟是三双崭新的皮鞋。我们很是惊讶,三双皮鞋可是要花一大笔钱的啊,当时我们的月工资才四五十元,小舅一个月多少钱啊,这么大方?包裹里有小舅的信:厂里产品畅销全国,效益不断提高,工资也随着增长,为感谢大姐和姐夫对我的关心、帮助,寄来三双皮鞋略表心意,以后如有需要请告知。按照尺码,父亲、哥哥和我各一双皮鞋。我的那双是咖啡色两节尖头的,当时非常时髦,尽管鞋型瘦窄,穿着有些硌脚,我也忍着疼穿到单位去显摆,而且反复说是我在合资厂工作的舅舅送给我的。小舅的厂生产全国知名的品牌空调。

很快,老家来的信息几乎成了小舅的信息专报,不管谁来信都要说到小舅。最新信息是小舅要去搞销售了。我们听了都表示担心,俗话说三岁看大,小舅从小就腼腆,少言少语的,而且有点怕事。他这样的性格不适合搞销售,搞销售就要脸皮厚,能说会道,敢冒风险,他还是老老实实做个维修工吧,弄不好要把饭碗砸了的。母亲却说,中国还有一句老话: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何况过了这么多年了,他敢去竞争搞销售,肯定是做了充分准备的。

可谓知弟莫如姐。小舅后来的发展变化真的让我们意外,对,是刮目相看。也使我更相信环境改造人、造就人。小舅先是被派驻北方的一个省搞销售,按常规说南方的企业到北方去销售,有人文环境和语言、生活习惯等方面的不利因素。可小舅却很快打开局面,站稳了脚跟,当地不少做空调的专卖店都到他那儿进货,销售额节节攀升,厂里的牌子迅速在全省打响,连媒体都来采访报道。厂里分管销售的领导对他赞许有加,说一个新手当年开辟市场就能取得如此佳绩,实在难能可贵,是个奇迹,是个可造之才。两年后,厂里器重他,让他负责一个大区的销售。面对更大的市场,日趋激烈的竞争,反而激发了小舅无师自通的营销潜质,针对北方市场的特点,组织了销售、安装、公关等团队,他一副大将风度,管理有序,应付裕如,生意做得风生水起。为了工作方便,他把大舅和表哥叫去,大舅帮他打理事务,表哥给他做专职司机。年底厂里对各大区考核,他名列前茅,获奖一部小轿车。20世纪90年代中期,小轿车是多数中国人不敢想的奢侈品,小舅有了,真让我们羡慕。那时已经有了家庭电话,大舅经常给我母亲打电话,说起小舅,他叫他大老板,大老板一年的销售额是多少个亿,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母亲只好说请大老板注意身体。小舅确实是忙,不过他心里还是记得我母亲,他的大姐的,每年他都会寄钱给我母亲。他这是感恩呢,因为母亲自十五岁参加工作起,几十年节衣缩食给老家寄钱,供弟妹读书、生活。小舅知道感恩,母亲心里高兴。连我们也高看他一眼。

那个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流行一个刺激人的口号: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小舅无疑是我们家族中先富起来的人,尽管那时我哥已是大型企业研究所所长,我已是市级部门的处长,但比起小舅来则是囊中羞涩。我们私下议论道,照这么下去,小舅的前程一片光明,不可限量啊。可小舅又一次做出惊人之举,他辞职了,下海了,自己创业搞企业。不少人说小舅头脑发昏,太冒险了。也有人支持他,给人家打工,不如自己当老板。

小舅确实有办企业搞经营的天赋。他看准呈高速发展的汽车、摩托车行业,开办了一家汽摩配件厂,经过市场考察,他选择与广州、深圳的厂家合作,给他们配套。他这样选择有独特的眼光和独到的思考,沿海企业的市场不仅在国内,而且面向国际市场,更加市场化。他是经历过市场摔打的人,知道市场化有利企业的成长发展。他日夜筹谋企业的生产经营,自己亲自跑市场,掌握第一手信息,与主机厂直接沟通。在经济飞速扩张的年代,似乎生产什么都赚钱。小舅的厂子也是产销两旺,令他踌躇满志,在当地他已然成为小有名气的少帅企业家了,社交场合提起他的名字,得到的是一片赞许之声。

谁能想到,仅仅十余年,一个维修工蝶变成了企业家,命运对小舅真是青睐,当然也在于他自己的执着奋斗。谁更能想到,正当厂子红红火火,小舅春风得意之时,命运已准备跟他开苦涩的玩笑了。所谓世事无常,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小舅为了企业经营整天忙得顾不了家,也因为发展企业要更多的应酬和交际,矛盾由此而起,也是变故发生的根由。小舅的变化看似很突然,但又让人感到有必然性,好像是那时社会上成功人士的一种现象。事情看似简单,就是人们认为明摆的问题,可实际上原因却是复杂的。也许有些事情是难以用简单的是非对错来判定的。

小舅的事情使得家族亲人很忧虑。密集的信息不时传到千里之外我母亲耳里,她焦急万分,不能让小弟出事啊。大舅、小姨都希望我母亲回一趟老家,劝阻小舅。他们忧虑的小舅处在激烈的矛盾中可能会导致大家不愿看到的变故,甚至把投入巨大心血的厂子毁了。我母亲匆匆飞抵老家,加入了劝阻的队伍。他们多次找到小舅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可小舅似乎听不进去理,不领大姐之情。他们又去找相关方劝导,晓以利害。一段时间看似平静了。

正值新千年的第一个春节,节后不几日,我母亲怀着不踏实的心情坐火车回重庆。我住在市里,到菜园坝车站接母亲,她一脸的疲惫神情,强作笑颜。刚要买汽车票回北碚,哥哥打来电话:“老家出事了……”我快步走到僻静处急问:“什么事?”哥哥说:“别让妈妈听见,昨天晚上小舅出车祸,人没了,他们要征求妈妈的意见,回不回去?你们回来再商量。”母亲见我神色有变,问我:“谁打的电话,有事?”我故作镇静道:“是哥哥问我一个事,没事,回去吧。”母亲一脸狐疑。

这真是小说才有的情节。回到家,母亲就追问哥哥,我们只好对她说了实情。母亲一下子瘫坐在沙发上,木然无声。许久她才悲腔地说:“老天啊,这是怎么啦?前几天还在一起有说有笑的,他说节后就去广州出差,怎么就出车祸呢?这是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啊!”母亲已年近古稀,又刚刚长途劳累,我们说由哥哥代她去老家。母亲说:“我必须去,外婆外公都不在了,我是老大,一定要去送小弟。”

母亲带着忧虑离开,又带着悲哀前去。到了老家,大舅不让我母亲去看小舅的遗容,可我母亲坚决要去,一定要看她小弟最后一眼。过后,大舅讲了交警还原的事情大致经过,小舅坐的晚上的航班,到机场后自己驾车回家。在一段没有路灯的路段,手机响了,小舅接听分神。突然,车子撞到了东西,小舅慌忙停车下来查看,黑暗中只看见一架木板车,没看见人(其实拉车人受伤躺在路边的水沟里),他就在路上到处找。恰在这时,一辆大货车高速开来,迎面猛撞上小舅。

一颗潜力巨大的企业家新星,就这样在黑夜里陨落了,正值壮年的小舅化作一缕青烟去了天国。正当事业兴旺的小舅,生命突然终结,令亲人们无法接受,无不哀伤、扼腕。如果他不急着出差,不自己开车,不接那个电话……可千万个假设也改变不了已发生的事实。小舅真的走了,他无法实现他的企业王国梦了。

这是一篇艰难的文字,因为每写一个字,都会联想到小舅的音容笑貌,让我难以克制感情。如今,我想在脑海里再现小舅的模样,就回忆几十年前的童年,在老家稻河路的小巷里与小伙伴们追逐嬉闹的场景,回忆我们在河汊里捉鱼摸虾的欢乐,当然也会想起我们在河边抢香瓜吃的情景……

2021.8.19于东胜云岭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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