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至今还记得第一天到市局上班时闹的笑话。
一九九零年初,我从郊区一家大型企业调到市局办公室工作,担任文字秘书。元旦节后我到局里报到,走进办公大楼,心情有点激动,既踌躇满志又有点莫名忐忑。主任把我介绍给办公室的同事后说,我们在楼上开会,你守电话,看看文件资料,熟悉局里情况。
我聚精会神看着文件,没注意有人走进办公室。“有文件吗?”听到声音抬头一看,只见一个挑着箩筐的矮矮的小老头站在跟前。他愣了一下,我也愣了一下,我抢先开口:“收破烂的,怎么跑到办公室来了,快出去。”小老头辩解道:“我是这里上班的。”我扑哧笑了:“你是这里上班的?”看你这身行头,不出去我喊保安了。小老头也不高兴了:“我就是局里的人,哪个不认识,你是新来的还是借调的?”我推他,他不走。正僵持着,主任进来了,问清缘由哈哈大笑:“自家人不认自家人,认识一下,小张,他是办公室的收发李师傅,老李,这是新来的张秘书。”我很尴尬:“李师傅对不起,我真以为你是街上收旧货的农……”后面一个字我咽回去了。李师傅却微笑着说:“小张秘书莫介意,一回生二回熟,我们工人穿着就是这样的,不像你们干部西装皮鞋的。”这时,我才仔细打量李师傅,花白头发理得很短,圆圆的脸上不少皱纹,和善的眼神,脸上带着微笑的表情,穿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中山装,裤腿绾着,脚上是绿色解放胶鞋,没穿袜子。
李师傅挑走了发送的文件。主任对我说:“李师傅家是农村的,很朴素,今后你们工作有联系,要和老同志搞好关系。”我点点头,若有所悟。中午吃饭时,办公室的同事听我讲了和李师傅的遭遇,都哈哈大笑。
经过半年时间的观察,我感觉李师傅是局里最边缘的人,可却是最忙的人。局里在江北办公的时候,每天他很早就挑着箩筐赶车到上清寺交换站取文件、资料,每次都有半箩筐。接着赶到几百米外的邮局,取局里订阅的报刊和下属百多家企业寄给局里的各类邮件,这就满满一挑。然后他挑着沉沉的箩筐去挤公交车回局里。下了车还要挑着箩筐走一段路,并且要挑上三楼。我下过乡,知道挑担子是很累的体力活,况且纸张类的东西尤其沉,那一挑至少有八九十斤重。因而,即或是冬天,当他回到办公室时,都是汗流满面,头上冒热气。可是他不能歇,马上要把文件、挂号信和我做交接。完后匆忙将报刊分发到各部室,干完这些就近中午了。下午一上班,李师傅又忙碌起来,要将局里和各部室发出去的文件、信函、资料等送到市交换站和邮局去,再将发给局里的文件、资料等挑上又去挤公交车回局里。
夏天到了,闷热难耐。李师傅的劳动强度更大,每次他挑着沉重的箩筐回到局里,外衣的前胸后背都湿透了,边上有白花花的盐渍,满身汗臭味。我看着心里很是不忍,想起农民锄禾日当午的情景。我对他说:“天热你怎么还穿厚外衣,穿汗衫要凉快点。”他憨笑道:“到办公厅去不能穿得太随便。”
这就是李师傅的常规工作,局里干部们说起李师傅都同情地说他真辛苦,春夏秋冬天天如此繁重的体力活,多数人承受不了。那些年公交车特别拥挤,可以想象,李师傅每天要挑着一副大箩筐赶两趟车,那该是多么艰难的事啊,他要受到多少白眼、责难甚至挨骂啊!可五十多岁的李师傅每天默默无闻地重复做着,按部就班,轻车熟路,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虽然很少说话,见人总是面带微笑,从未听他说过牢骚话,闹过情绪,要求待遇。可我常常暗想:长年累月劳累,他真的没半点怨言吗?
每天两趟去交换站、挤公交,只是李师傅的常规工作,其他还有事。有时办公厅临时通知去取急件,李师傅就要匆匆赶车去取,不管刮风下雨都不能耽误。也有局里向市里急送重要的报告或资料,李师傅都要放下手头的事,去跑一趟。还有办公室搞后勤的同事,外出买办公用品、生活用品,总会把李师傅叫上,带上那副箩筐,他成了“棒棒”。你说李师傅他忙不忙,累不累。几年后,局里搬到上清寺办公,李师傅的劳动强度稍有减轻,至少不用挤公交车了。
我和李师傅的工作有密切的联系。我当时做文秘工作,李师傅取回的文件先要交给我,登记备案后确定传阅件,经主任审定后送领导和相关处室传阅。单独送的文件、报告和资料,也是经我手后让李师傅送某部某委。我的重头工作是起草文件、领导讲话稿,主任修改,领导审定后,送打字室打印,稿子打印出来要多次校对、修改,最后再经主任审定后打印。文件、讲稿印好后要装订、装信封,这一条龙、一系列的工作要持续好多天。20世纪90年代时还没有装订机,更没有电子文件。还记得第一次装订文件情景,文件要发几百个单位,摊在桌子上一大堆,看我笨手笨脚的装订,打字员说:“叫李师傅来帮忙,他熟练得很。”李师傅来了一看说:“张秘书,硬是笔杆子,写这么多干啥子,难得装,你这样装到天黑都搞不完,要这样。”按照他教的方法,我将文件一页压一页排成一长溜,然后我们三人分工一人码几页,最后再叠在一起装订。果然效率大大加快,李师傅最先码完他负责的页数,又来帮我码。我边干边看李师傅,只见他双手配合得极好,动作极熟练极快,手法协调、优美,有艺术感。文件装订好后,李师傅又给我示范糊信封、装信封,他将装好文件的信封反过来一溜排开,然后用一块竹片蘸上浆糊在信封上刮了两下,所有的信封口就都涂上了浆糊,然后快速依次封口。我在旁边看得入神,顿时感悟到再简单的工作也有门道和技术,娴熟的手法不仅提高了工作效率,而且使劳动呈现出美感。我发现此时的李师傅表情松弛,居然有说有笑,很是自信。是的,每个人都是在最能体现自己的才能和控制力的时候,焕发出不一样的精气神。
我和李师傅几乎天天有工作上的交集,时间和工作将我们的关系拉近了。其实,我下过乡,进过厂,当过兵,内心更喜欢和最基层的人交往。平凡的人身上有不凡的品质,最简单的劳动要做好做极致也非易事。有一天李师傅破天荒请了病假,我替他到交换站取文件。我不好意思挑箩筐,背了一个大旅行包。进大院要核验身份,详细登记。问了几个人才找到那间小屋,排了长长的队,我来晚了,这才想起李师傅为何每天早早出门。轮到我了,我亮了一下工作证自报家门:某某局。窗口里一位精瘦的大姐看我一眼,严肃地说:“怎么不是李师傅?不认识你。”我急忙解释道:“老师,李师傅生病了,我是某某局办公室的,姓张,你打电话核实嘛。”精瘦大姐拿起电话打到局里核实后说:“红头文件,遗失、泄密要追究责任的,对不起哈。”然后给我一摞文件,并让一一签收。她又叮嘱:“还有挂号信到传达室去取。”同样是一番怀疑、说明,核实的经过。当我把要取的文件都取到时,已过了小半天工夫,我额上沁出了汗。我心中感叹:没有什么事是简简单单、轻轻松松的。
这么大一个局,没事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李师傅,有事的时候谁都可以使唤李师傅。本来李师傅只管局办的事,各处室的后勤事务由内勤负责。内勤多为年轻人,他们不愿意做事务性的杂事,觉得丢面子,就拉李师傅的差。有的人是用好话哄着李师傅去做,有的人却是颐指气使的态度。走廊里时常听到处室的人扯着喉咙喊李师傅的声音,然后是李师傅答应着跑过去的脚步声。有时,李师傅答应得慢了些,那头就生气了:“李师傅怎么啦,叫几声还不来,快点,磨磨蹭蹭的。”办公室的同志对李师傅说:“那些事不在你的职责范围,莫惯他们的懒脾气。”李师傅嘿嘿一笑说:“年轻人细皮嫩肉的,不会做事,我有空顺便帮他们做了,举手之劳,都是局里的事。”李师傅真是好脾气,那些年轻人随意使唤他,喝斥他,他从未埋怨过。有一回又有人在走廊里叫喊李师傅,见没人应,那人来脾气了:“嘿,一个工人还傲起了,再不来我冒火了。”其实李师傅外出办事了。正好局长开完会回来,听到了那喊声,他把主任叫去说了一通。
主任回到办公室叫我立即通知各处室内勤来开会。主任扫视一遍各位内勤人员,严肃地说:“是局长要求给大家开个会,你们经常指使李师傅帮着做事,态度也不怎么好,对李师傅不尊重。你们不了解,李师傅是60年代初就到局里工作了,局龄比你们的岁数还大,你们更不了解的是,李师傅曾经是局里的领导。”见大家瞪大了眼睛,半信半疑的神情,主任说:“我给大家回忆一下那段局史,‘**’的时候,局里成立三结合的***,要把优秀工人李师傅结合进去。他死活不干,说自己大字不识几个,只能干收发,怎么能当干部,更当不了大干部。领导说党员必须服从组织安排。李师傅无奈当了局***成员,成了局领导,他唯一的要求是不脱离收发工作。于是,局里就有了一个特殊的人,既是领导又是勤杂工,局里的大印他保管,生怕丢了,就一天到晚挂在屁股上,成为笑谈。他没有因为有权了而趾高气扬,没有谋私整人,而是更加勤快地做事,为大家服务。局里的老同志都说李师傅确实不会当官,但他是品行端正的好人,都很尊敬他。‘**’结束,李师傅立马要求免掉他的职务,领导问有何要求可以提,他说要求继续干收发工作。”
跟李师傅熟悉了,又听说他当官的历史,有时就与他开玩笑,叫他老领导。他立即说不要乱开玩笑。我说我听说了你当过局领导的。他不高兴了,生气地说:“怎么你也戳我的疮疤?好久的老皇历还在翻,那几年是我最痛苦的时候,我文化低,不会写不会说,更不懂啥子行业、产业、生产、销售,当啥子官?”我又问他当初领导问有何要求,你怎么不提出转干呢?他笑笑说:“想哪个不想,但是你没得那个本事是白想,干部是你们这样有文化能说会写的人当的,我是大老粗,只能干力气活,叫我坐办公室要坐出病的,人要有自知之明,我一个农民娃儿能够在市里大机关上班,我觉得很得行了,我满足得很,人要懂得知足。”我听着他的自述,久久看着他,觉得他越发简单而又深厚了。
我们共事七年,李师傅退休了。恐怕没有几个人把他当同事的,我把他当同事。李师傅临退休前一段时间,办公室招了一位年轻人来接替他,主任对他说你指点年轻人干就是,不用自己去做了。可他坐不住,习惯了干事。他带着年轻人一起去取文件、资料,取报刊,他抢着挑,他说我挑不到几回了,以后有得你挑的。回到机关也不闲着,办公室转转,处室溜溜,问有啥事没有要他做的,大家都说没有。他显得很失望、失落,平时大家喊着、催着叫我干活,现在我想干,他们却不让了。那段时间,李师傅就处在这样有点魂不守舍、惶惶然的情绪中。
李师傅退休后的第三年,我也离开了局里。想到局里,我就会想起李师傅,敬佩他那踏踏实实,任劳任怨,默默无闻,不与人争的品行。也感叹他对命运的感悟,他是属于最底层、最边缘的人,他对命运的期望值设得很低,因而知足常乐。他更有对于命运的超强的承受力、忍耐力。
他是能长留我记忆中的人。
2021.8.23于东胜云岭翠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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