歇马场

如果不是“三线建设”,我们不会离开苏南鱼米之乡,来到坡坡坎坎的山城;如果没有那个下马的钢铁厂,长辈们不会选择在这里安身,我们的生命轨迹就不可能与大西南这个乡场交集。

从1964年到1965年,几千干部、工人响应号召拖家带口,由江南的工商名城和中原古都来到这陌生的异乡安家。我们从此成了歇马人。

新家建在歇马场边的一个荒山坡上,有一个令人生厌的名字:野猫岩。以前是乱坟岗吧?沿着山坡,几千工人日夜奋战,修建了十八栋六层楼高三个单元的楼房。我们从未见过楼房建在山上,看着头晕,担心这么高能爬上去吗?尽管是几家人合住一个单元,共用一个狭小的厨房,没有卫生间。但那是歇马场有史以来第一次修建这么多高级的高楼。场上和村庄的人都来看稀奇,房子稀奇,人也稀奇,说着他们听不懂的“怪话”。因为房子是灰砖红瓦,他们取了一个名字叫“红宫”。

那时这里很冷清的,家属楼的路旁边就是农田,我们感觉就像生活在农村一样。只有星期天,大人带着小孩去逛小小的歇马场,好似进了城。平时,农民都把菜和家禽等拿到家属楼下面来卖,渐渐路边形成了集市。只有要买生活用品,家属们才到场镇上去。

记得第一次我和哥哥单独去歇马场是因为家里丢了东西。那年,哥俩养了两只小鹅。白天,小鹅放在楼梯口的窝里,晚上怕丢了,就放在厨房里。在我们精心喂养下,仅仅几个月小鹅就长大了。鹅大了吃得多拉得也多,每天早晨起来,厨房里一堆鹅粪,气味难闻。邻居有意见,父亲就不让鹅晚上在厨房睡觉。我们只好把鹅放在楼梯口的窝里睡觉。哥哥还做了一些防盗措施。可没几天鹅就被偷了,哥俩沮丧极了。那天正好是赶场天,哥哥分析贼是专门趁赶场来偷鹅的,好很快卖掉。我们不顾父母的劝阻,跑到歇马场去。赶场天歇马街热闹得很,街两边挤满了卖东西和买东西的人。每见一个卖鹅的,我们就在边上不动声色地端详,觉得每只鹅都和我们的鹅相像,但又不能确定,因为没有特别的特征。转了几圈也不能确定哪两只鹅是我家的,更不敢问卖鹅的人。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哥俩只得悻悻地回家,准备去向父亲撒气。

歇马场算不得大,街场的形状像一把锄头,正街是锄把。从野猫岩到歇马场有两条路,一条是走大马路,先到锄头左拐进街。另一条路是走一号楼下的小路,石板小路一米来宽,百十米长,小路两边都是篾笆泥墙的小屋,居住的是街场的居民,也有卖小百货的。走到场口往左手的小巷进去是派出所。正街的路很宽,能开汽车。地面是三合土。两边都是商铺和饮食店,有卖农具的,有卖农药化肥的,有卖竹制生活用品的,有卖衣服鞋帽的,有卖油盐酱醋的,有卖糖果烟酒糕点的,还有好几家饮食店,有做馒头包子面条的,有做炒菜豆花的,热气腾腾。正街也就三、四百米长,走到头上几级石阶过一个石拱门到一小山坡上,就是公社所在地,有几棵巨大的黄树。由锄把往右拐就是锄头,也即附街。拐弯的地方有一家理发店,对面是照相馆。附街只有百八十米长,通向大马路。右手是解放台,台前是个大广场,赶场时这里自然形成一行行地摊,人声嘈杂。左手是粮店和仓库。广场的右边是肉店。来到大马路,前行一百米就是歇马汽车站。大马路的两边有几家电器店,右边的公交车起点站旁是废品收购站。左边的公交车终点站后面是煤店。汽车出站即过一座石桥,就到市四十八中学和6905工厂。歇马广场前的十字路,南北向的是碚青公路,一头可到北碚、重庆,一头可到青木关、白市驿机场。东西向是一条乡村路,可到十院、白鹤林、柑研所、三设计院、大磨滩、浦陵厂等处。

歇马场虽然不大,但到赶场天却是人山人海,原因是歇马场交通方便,又有几家工厂,农产品好卖。因此,逢场天四面八方的农民挑着背着各种农产品到歇马来赶场,最远的来自青木关、七塘、八塘,那阵仗,俨然是个大场。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场街上吸着叶子烟,喝着老荫茶的老汉们就会一脸得意的神色摆起歇马场的老话,说歇马场距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南宋时期兵马往来,常歇于此,是一兵亭邮站,因而得名。20世纪40年代,教育家晏阳初在歇马创办中国乡村建设学院,是当时唯一培养乡村建设人才的高校。最让歇马人开眼界和骄傲的是,抗战时期,国民政府的立法院、司法院、最高法院检察署等大机构迁建到歇马。

稍大一些,我们就经常有机会去歇马场,不是去玩,而是帮父母的忙,分担家务,那是辛苦的记忆。那时家里做饭是烧煤球,买煤球要到歇马车站后面的煤店,来去得有三四公里。可以雇农民挑,要给脚钱,母亲不舍得,就让我们去挑。每次买煤球都要排队很长时间,买多的时候,哥哥挑大挑,我挑小挑的,大概三四十斤,对于十岁的我感到很艰难,我那时特别瘦,扁担压在肩上特别疼,走不了几步就要歇息。肩膀疼痛,心里痛苦。哥哥总是鼓励我:坚持,坚持。有时他就快步地挑回家,再来接我。买得少时,哥俩挑一筐,哥哥将绳子最大限度往他那头挪,就这样,我走起来仍然跌跌撞撞的。另外就是到粮站去买米、面粉,有时是买红薯。记得最辛苦的是去歇马肉店买肉,有一年过年前,为买到好的肉,哥哥和我凌晨二点多钟就去肉店排队。那时候要比现在冷,冬天水田会结一层薄冰。站了一会就感到身上没有热气了,不停地走动也没用,脚冻得发麻,上下牙齿不时打架,感到这寒夜太漫长了。好不容易熬到天亮,肉店开门,又有人装怪,一会儿说在这个窗口卖,呼啦啦人群朝那个窗口涌去。忽而又听有人喊,在另一个窗口卖,人们愤怒地骂着又跑向那个窗口。变来变去,小孩最吃亏,本来我们还排在队伍靠前的,最后排在了尾巴上。

当然,也有高兴的事。平时我们收集牙膏皮、橘子皮和旧报纸,攒到一定数量就拿到歇马旧货收购店去卖,卖来的几块钱就是我们的零花钱,很舍不得花,每次只用几毛钱买几颗糖或者是一两腌制的橄榄,还有一种小塑料袋包装的食品,小小的黑黑的颗粒,小孩们把它叫做“老鼠屎”。最难忘的是,我在解放台上表演过节目。1976年的十月是欢庆的季节,到处都在游行、开会庆祝。那时,我在歇马公社红旗大队务农。公社要在解放台举行文艺汇演,各个大队都要演出节目。我们大队的节目是我和一位雷姓知青合说的相声《帽子工厂》。演出那天正好是赶场,解放台前广场上人山人海,人声鼎沸。等到我俩上台演出时,看见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很是紧张,两人赶着说词,噼里啪啦几分钟说完了赶紧跑下台。回想起来,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可是很兴奋,我们上了公社的舞台,有这么多人看。

不管怎么说,歇马场在我青少年时期的生活里占据了很多地方。我说不出喜不喜欢它,可不少时候要提到它。人家问我是哪儿的,我说是歇马的;填写表格时要写住址,我写的是歇马红二村。遗憾的是,场镇的孩子和我们工厂的孩子不怎么来往,这使我少了很多深入了解歇马场的渠道。除了歇马场,青少年岁月里,我也去过属于歇马公社的许多地方,去过雷打石的小河沟钓过鱼;去过6905厂看电影;去过柑研所和虎头山学过农;去过磨滩河游过泳;下乡去了红旗大队。十三年后我参军入伍,临行前在歇马公社办公室前的坝子上,当年一起入伍的知青和回乡青年照了相。春天的时候,我坐着军列去西北,短暂离开歇马场三年。三年后,我回到红岩机器厂工作。十年后,我又离开歇马场,这一次是真正的离开,我不再是歇马人了。偶尔回歇马看望亲朋好友,参加战友聚会,我成了歇马的客人。但,青少年时期的生活和经历是永生难忘的。

2021.6.15于悦心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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