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海底捞针

陈参谋长按下话筒开关直接下令:“一区回放跟踪最后阶段数据,显示最后时刻参数。”“一区明白!”一分钟后,数据回放在屏幕上显示出来了,卫星高度和速度都不足,唯独该死的加速度还那么大,那么刺眼。让大家从头凉到了脚。

航天测控生涯十多年来,从没像今天这样,感觉离阴山这么近。弄丢了卫星,恐怕得老死在阴山了。“五区的异常报警被一区拒收了!”不知好歹的邹正贵又在大家的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突然,王总师从椅子上蹦起,指着邹正贵咆哮:“我毙了你!”邹正贵吓得夺路而逃,他全忘了等着他的吉普车,以新兵连越野速度,翻过了几个山头,回到了五区。他大汗淋漓,面无血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永生!永生咱们逃吧!”“逃哪儿去?”“越过铁刺网,咱们就是野人了。”“干嘛逃?”“王总师!王总师要毙了我,以期等死,不如逃难。”“不,以期逃难,不如自证清白。”

郝永生一手拿着一叠打印纸,一手按下话筒开关:“五区报告!”“五区讲!”“五区跟踪时间段正常,起始和结束时角度参数正常,提前2.16秒跟踪,滞后4.23秒结束,卫星速度和轨道偏低,是计算问题或者卫星飞行问题。”指挥参谋一时语塞,支吾片刻,说:“你这是指示还是报告?你算老几?”激怒了参谋,邹正贵上前拉他。郝永生却不依不饶。“五区报告!”没有允许报告的回答。郝永生继续说:“五区是在用数据陈述状况,分析问题。”

此时已经恢复冷静的王总师向前排参谋口述命令:“通知各区,认真检查,发现蛛丝马迹,立即报告。”郝永生拉着惊魂未定的邹正贵,又奔跑在营区的山路上,这次真是一对共赴疆场的难兄难弟。他们出现在指挥室门口,齐声喊:“报告!”“进来!”他们又递上了一叠打印纸。“这个可以证明问题不在我们明山。首先证明,起码问题不在我们五区。”司令摆摆手,示意他俩退出。回程哥俩坐在吉普车上,轻松了许多。

临近天亮,王总师桌面电话铃响:“知道你们一夜无眠。验证了,最后一组数据正确。不是你们明山的问题,下班吧。9点开始,组织大海捞针。”王总师扣下电话,自言自语:“不用去了,不用去了。”不在调度坐席的他,直接打开话筒,颤抖着:“各区注意,各区注意!北京通知,明山没有问题,明山一切正常!”关闭话筒,轻轻一声:“阴山不用去了。”此时全基地多少官兵在轻刮胸脯,安慰受了折磨的心脏。邹正贵长长舒了一口气。

参谋通知:“各区注意,指挥部决定,结束查找问题,今日9时开始海底捞针。”卫星何时经过明山可捕获空域,只能估算加推测。全网十几套雷达日夜搜索着太空,有时根据很粗的推测,有时凭空假设。有时自动搜索,有时手动搜索,有枣没枣打三杆子,24小时三班倒。

七十多小时了,屏幕上,除了时间一秒一秒地跳过,清一色的“0”,让人心如冰窟,昏昏欲睡。突然,调度传来:“五区报告!”大家为之一振,睡意全无。可是却无下文,参谋反复催促,邹正贵才吞吞吐吐地回复:“对不起,刚才偶遇轻微干扰。”参谋连“明白”二字都懒得回答,关闭话筒。“娘的,又是这个小子!”

九十六小时后,总部下令,经研究决定放弃搜寻,开始进入备份星发射联调。大家松了一口气。“报告!”指挥室玻璃门前,又出现了令人讨厌的那张脸。邹正贵说:“我结合跟踪结束点数据,对五区那一秒干扰,提出了假设,我与高轨一号擦肩而过,就是天线旁瓣边缘扫过卫星。”指挥室十多个人面面相觑,王总师先开了口:“依据呢?”邹正贵答:“这一秒杂乱数据就是依据。”总师问:“你想做啥?”正贵答:“结合天线扫视轨迹,推算卫星参数。”总师问:“可能吗?”正贵答:“想试。”总师问:“怎么试?”正贵答:“申请计算机机时。”总师说:“不可能!你自己去看看,专用大型机,机器码编程,打孔机穿纸带,光电机录入,等你算出来,黄花菜都凉了。”邹正贵思索片刻说:“我母校有DJS183小型机,可以用高级语言。”这条路还是被堵死了:来回数千里,数据也不许外传。

这个年代,没有电脑、U盘,没有高铁、移动通信。这个年代,没人知道什么是互联网,什么是微信、淘宝。后来人很难想象,这个年代,他们是怎样创造的惊世传奇。

邹正贵垂着头走出了指挥室,突然想起了宿舍里的10位计算器,那是堂哥邹正财从香港带回来的日本货。大学期间用的制图工具也搬来了机房。从这一刻开始,邹正贵把自己埋在了纸堆里,一页页查找,记录,画假设轨迹。各种资料加扭曲杂乱的宽幅打印纸把他淹没了,室外只能看到他半身。教导员前来送水送饭,被他烦躁的拒绝,别来吵我!

一天一夜后,邹正贵拿出了数十组推算参数,申请开机搜寻。队长向王总师的申请还是老一套:“死马权当活马医,只是需要麻烦几个区配合,您就当作是在联调。”考验耐心和信心的那几天,参试官兵诅咒着邹正贵他祖宗八代。杨教导员,就是接待邹正贵报到的那个杨干事提拔的,却寸步不离邹正贵,点心送到跟前,水杯递到手上,拍拍肩膀,扶手扶脚,频频投以鼓励的目光。

这晚午夜刚过,屏幕闪了几下,表针摆了几下,邹正贵的心再次砰砰直跳。“永生!稳住!”可是几秒钟后,屏幕、表针都静了下来。“永生!转手动!”又闪了几秒。邹正贵用笔指着手上的草图:“按此方向,提前到这个点,然后转自动。”调度喇叭突然嚷嚷了起来:“五区发现目标,五区跟踪!五区跟踪了!五区跟踪了!”“明白!明白!明山明白!”王总师拿起电话,通知一区开机。几部车等在各个技师宿舍门口。“一区报告!自检完成。”站在设备前的许多人还穿着睡衣。“五区数据送出!”“一区跟踪!一区也跟踪了!”“明山报告!明山跟踪正常!遥测信号正常!”“北京明白!”“明山跟踪正常!轨道数据正常!指令执行正常!”“北京明白!”一脸胡子的王总师,摘下了酒瓶底似的眼睛,拿出手帕擦了擦一眼的泪水。各区参试人员泪流满面。邹正贵与郝永生背靠背,靠着机柜迷糊了过去。

黎明前的山坳,不知哪个角落响起了锣鼓声,在众山头中回响。这锣鼓声似乎会传染,各个山坳此起彼伏。不一会儿,喜庆的喧嚣沿着小路,绕着山头汇聚到了基地礼堂前广场,“邹正贵!邹正贵!那小子在哪?”邹正贵被“押”入了广场,几个兵把他抛得老高。多少天来的疲劳荡然无存,明山沸腾了,这冲天喜气,足于惊天地,泣鬼神。晨曦中,一个个喜笑颜开,有人相拥而泣。他们为明山涕泣,为高轨一号飙泪,为中国航天欢呼。他们用欢呼迎来漫天朝霞,辉映耸立山间的雷达天线,山坳的第一缕阳光格外灿烂。

这天上午,调度喇叭里,中央军委的贺电以及张爱萍将军的最新指示,第一次通过我国自行研制的高轨卫星传向太空,传遍数万参试人员心里。因为极度疲劳,因为激动不已,邹正贵的嗓音那么沙哑,一直在颤抖。可是这声音比中央台的播音员还要顺耳,还要鼓舞人心。

几天后,政治处主任手夹文件,进入了五区会议室:“B试训基地命令!”大家齐刷刷立正。“郝永生同志任五区一中队中队长,此令!司令员,杜某某,政治委员,张某某,宣读完毕。请稍息!”此时,大家面面相觑,并没关注新官郝永生,却同时转向了邹正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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