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于云州城城郊,徐家世代都生活在一座古朴豪华大宅中。宅院幽深,徐家人从族谱中有记载开始就是生意人,一直做到了近代,不能说富可敌国,但至少称得上是富甲一方。
到了徐传圣这一代,偏偏碰上了政权更迭,时局动荡,不论是新政权,抑或是旧政权,都对他们家的财产虎视眈眈。然而家大业大,饶是想逃,从家丁到店铺掌柜,动辄成百上千人,即使逃了,也难以安置如此多人。
徐传圣思来想去,也没有找到一个十全十美的法子。就这么拖着拖着,拖到了小儿子长到玉树临风的十八岁,直接开口要管家里的产业了。
大儿子徐言昌从会说话、会算术起就在家里的店铺帮忙了,但是老三,徐言犀,一直被家里宠着,不让他碰家里的事情,甚至差点送他上远渡重洋的轮船。只是徐言犀死活不肯离家去一个听都没听说过的地方过自力更生的生活,徐传圣这才作罢。
当时为了送徐言犀出国,徐传圣硬是让他学了好几年的洋文。如今出国一事不了了之,徐言犀又非要和大哥一样接管家里的生意,徐传圣只得安排他去接触那些跟洋鬼子打交道的事情。这只占他们家族生意很小的一部分,毕竟跟洋人做生意放在以前是很少见的事情,只是最近因为战争的原因,才渐渐有了这样的新鲜现象出现。
徐言犀对这份差事既没有特别满意也没有不满,他每天最重要的工作还是嘴皮子工作,因为底下工作的人洋文都特别不好,通常沟通不了的时候都是先把东西给做了,拿给洋人看,要是点头,那就成交,皆大欢喜,要是碰上摇头,愁眉苦脸的就是所有人——天晓得他们到底叽里呱啦的想说啥!但是小少爷空降后,洋人和掌柜的都高兴坏了,总算有人听得懂人话了!所以与其说徐言犀在学习做生意,不如说,他在老老实实的干翻译……
但是多多少少也有在接触具体的事务,对于生意一事不再是从父亲和大哥的嘴里听到的只言片语,而是切切实实的买卖双方和金钱过手,他就很满意了。
他感觉自己终于在这个家族的土壤中扎根了,可以顺顺利利地成长了。
徐言犀偶尔出门前会在门口驻足一会儿,回眸凝视曾曾曾祖父提笔写下的“徐府”二字牌匾,让规矩严谨的家训在脑海中反复回响,顺便畅想一下先祖的艰辛打拼史,这才坐上黄包车离开奔赴工作。
徐家人,就要有徐家人的行事作风。账要清楚,交易要公平,适度让利,福泽同乡。
这是他们安身立命的根本。
这天,徐言犀又没赶上回家吃饭,洋人最近很热衷于找他一起吃饭看戏,说要深度体验中国文化,徐言犀推脱不得,只得陪着。
待他匆匆赶回家,却见家里来了位军队高官,正在和父亲在主院中说话。这个高官徐言犀是见过几次面的,名叫霍宸,他与徐传圣关系不错,算是忘年交,对和他年龄相仿的徐言昌也挺和颜悦色的。但是每次霍宸跟徐言犀见面打招呼时,他都会变成一副面瘫脸。徐言犀自觉没有惹过他,便都是打完招呼尽了礼数后就尽快离开,只不过他感觉自己这样做了之后,霍宸更面瘫了。
徐言犀想不通,但也懒得想,今天也是好好地跟父亲和霍宸行了礼之后就乖乖退场。
徐传圣凝视着徐言犀离开的方向,沉沉开口:“言犀是我最宠爱的孩子,无论如何我都不想让他遭受这场战争的波及。”他叹了口气,“若是出国了,我还可以放心些。现在,唉……”
霍宸也顺着他的视线看着徐言犀离去的方向,视网膜上仿佛还留着身着裁剪得体的新款西装的徐言犀的影子。他开口道:“话也不能这么说,留在身边至少还能照拂,若是出国了,不知道多久才能收到音信,也不知道在那边会有怎样的危险。”
徐传圣喝了口茶。“你方才说他们快打到云州城这边来了。”
霍宸点头。“云州城北部的阳州已经有敌军被抓住,我已下令死守云州城,但是这里的战事一触即发,你们再不走怕是要被牵连了。”
徐传圣放下茶杯,垂眸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好半晌,他才说:“多年老友,我就舍下老脸求你一件事吧。”
霍宸:“何事?”
徐传圣缓缓开口:“徐家树大招风,我们家的财产能转移的都在转移了,但还是难保本家安全。别人我信不过,你能不能寻几个人保护我的妻儿?”
霍宸点头。“自然没问题。”
徐传圣的表情这才松动了一些。“那就先谢过鹤轩了。”鹤轩是霍宸的字。“我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回报的,你有什么需要,只要我能帮的上忙,尽管找我。”
霍宸没有推辞,轻轻颔首,说:“好,明天就会有士兵来。”
次日早上徐言犀出门前,发现自家多了不少陌生的士兵在围着自己家。他惊疑不定地看着徐传圣,却见他摆摆手表示不用担心。徐言犀心中稍定,抬眼扫视了一圈士兵,但是没有见到霍宸的身影。他最后看了眼徐传圣,见他正神色和蔼地和一个军人说着什么,随后领着几个军人一起进了宅子,徐言犀便坐上黄包车去上班了。
到了店铺徐言犀就发现这里也有两个士兵在门口把守着。徐言犀进店铺的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打了个转,问了其中一个士兵一句:“你们都是霍少将的兵吗?”
那人看了徐言犀一眼,又目不斜视地看着前方。就在徐言犀觉得他应该是无视了自己,准备再问一次的时候,那人说:“这周边几个省里驻扎的每一个兵,都是霍少将的兵。”
徐言犀咋舌。他隐约知道霍宸很厉害,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官。他笑了笑,说:“原来如此。帮忙看守我家的店,辛苦你们了。”
两个士兵的脸色都有些古怪,但是徐言犀很快就走了,他们也没来得及说什么。
不过很快徐言犀就自己意识到了不对。
他从店铺出来穿过街道到对面的钱庄做交易,那两人跟着;他从钱庄回来,那两人又站回到门口;他中午出去吃饭,那两人又牢牢地跟了过来。
徐言犀停下脚步,转身,好脾气地笑笑,问:“兄弟,你们……为什么要跟着我?你们不应该帮忙看着店吗?现在只有掌柜的一个在店里待着,挺危险的吧?”
早上和他说过话的士兵说:“我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你,所以不管你去哪里,我们都必须跟着。”
徐言犀挠头。“呃……我只是去吃个饭,也没有什么恶人吧……”
两人沉默得像根木头。
徐言犀叹气,只得带着这两个相当扎眼的人进了餐馆。
今天中午依然是要陪洋人约翰吃饭。约翰对那两个士兵倒是见怪不怪的,只是饶有兴致地问徐言犀:“嘿,你家很有钱?居然能请到军队的人当保镖。”
徐言犀笑笑,说:“也还好,我父亲和他们的领导很熟。”
约翰竖起大拇指。但他又立刻神秘兮兮地说:“我听说仗快要打到这里来了,所以我想着过几天就准备离开这里,避一避战火。”
徐言犀蹙眉。“要打到云州城这儿来了?”
约翰点头,并且惊奇道:“你不知道?不然你以为这两个保镖雇来干什么的?”
徐言犀看了他们一眼,又飞快地收回了视线:“呃……我不知道……就今天突然开始跟着我,我还觉得奇怪呢。”
约翰大笑。他拍拍徐言犀的肩膀,说:“有机会你们也赶紧离开吧,虽然不知道哪里才安全,但是我听说往南走或者往西南走都是可以的,至少战火不会那么快蔓延到那里。”
徐言犀迟疑地点点头,内心越发的不安起来。
约翰又感慨地说:“我听说有的国家,新政权击败旧政权靠的是民心,虽然全国都被战争包围,民不聊生,但是军队去到哪儿,都有人民自发地帮助他们,甚至感激他们。”他耸耸肩,“我不了解现在的新旧政权有什么不同,但是我听说最近加入革命的一些人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顿了顿,担忧地看着徐言犀,“如果你们家很有钱,那你们可得小心这些人对你们家不利啊!”
徐言犀的心越听沉的越低。“我会回去告诉父亲的。”
约翰却是摇摇头。“他肯定已经知道了,如果他认识军队里的高官,那他肯定知道战争即将来临,而且你们一家都有风险,不然他怎么会给你配保镖呢?”
徐言犀想起早上出门前看到的那些士兵,不由得点了点头。他像是自我安慰又像是跟约翰说:“没事,我父亲肯定都安排好了。”
在他心里,父亲和大哥都是很稳重的人,家里还有母亲在操持家务,姐姐在新式学堂里交各种有真知灼见的朋友……他们一定早就有了各种安排,他只用等着就好了。
可是徐言犀总觉得心里十分不安。吃完饭后,他按捺不住,差了个人回去家里看看情况。
没多久,那人回来,说一切正常。徐言犀只得稍微把心放回肚子里,继续干活。
晚上他也尽力早了一些回家,一到家,他就忍不住问徐传圣:“父亲,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离开?”
徐传圣没有多说,只说两天后。
闻言,徐言犀总算是心中安定一些。看,父亲总是会安排好的。
心不在焉地打发了两天的时间,眼看着家中该收拾的也收拾得差不多,随时可以离开了,徐言犀忽然又觉得有些舍不得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了。临出门前,他还相当感性地问母亲:“我们有可能不离开吗?”
母亲只是温和地看着他,说:“等战争结束,我们就可以回来了。”
徐言犀鼓起脸。“谁知道战争什么时候结束呢。”
母亲笑道:“总会有那一天的,到时候,我们一家人就可以一起回来了。”
徐言犀被安慰到了些,孩子气地抱了抱母亲,被母亲笑着打趣,他这才心情明朗地去上班了。
约翰也打算今天就离开,他们便打算一起最后吃顿饭,权当互相送别了。
然而,变故总是发生得那么猝不及防,战争的炮火在眨眼间就蔓延到了眼前。
当徐言犀和约翰还在把酒言欢时,有人连滚带爬地冲进了酒楼中,大喊着:“云州城失守啦!大家快逃啊!!!”
徐言犀一愣。两人都立刻站了起来,相互对视一眼,苦笑道:“看来时间真的不等人。”徐言犀和约翰一握手,郑重道:“后会有期,一路保重!”
约翰重重点头。
两人就此分道扬镳。
徐言犀叫了辆黄包车回家,但是走着走着,他就发现路被堵住了,前方人头攒动。徐言犀皱眉。那边是自己家的方向,发生了什么?
黄包车师傅停下车,擦了擦汗,说:“前面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感觉像起火了。”
“起火?”徐言犀心里一紧,又往那边看了一眼。虽然不明显,但是确实有浓烟冒了出来。
黄包车师傅说:“前面都是人,过不去哩。”
徐言犀心里着急,随手摸了钱塞给师傅,丢下一句“不用找了”就急匆匆地往那边赶。
人群拥挤,全是探头探脑想要看热闹的,一时间水泄不通,徐言犀把帽子都挤掉了才堪堪挪到了最前面。
人群窃窃私语的声音也终于传进了他的耳朵中。
“……好可怜啊……”
“……也不知道得罪了谁……”
“……真是毫无人性……”
“……连徐家都遭到这样的惨事……”
冲天火光中,徐言犀缓缓抬起了眼睛。
被警察团团围住的大宅门口,那书写着“徐府”的牌匾下,有两大件什么东西被挂在了上面,微微晃动着,转动着。
徐言犀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是双眼死死地盯着那处,眼中映出火光,和血光。
他长久长久地盯着,眼睛干涩冒出眼泪而不自知。
警察开始驱散看热闹的人,徐言犀的双脚却像是被钉牢了在地面,任由人群推搡,他一动不动。
有人皱着眉头骂他几句,大概是在赶他走,骂他看热闹不嫌事大。但徐言犀一个字都听不见。
后来有人意识到不对劲,仔细瞧了瞧他的脸,大惊失色地叫来另一个长官。徐言犀隐约听到一两个词,“小少爷”,“活着”……他艰难地转了转眼睛,想要去看是谁在说话。
而就在这时,有一抹军绿色跃入他眼帘,只见那人大步流星地向他走来。徐言犀只当他是来赶他走的,谁知还没等他反应过来,眼前忽然一黑。
有一只温暖干燥的大手盖在了他的眼睛上。
“不要看了。”
徐言犀怔怔的。好半晌,他才梦游一般嘶哑道:“那是我的父母,为什么不能看?
“他们受伤了,你们……为什么不救他们?
“你看他们,流了好多好多的血啊……再不救,他们就要死了呀。
“我的大哥姐姐呢?他们为什么不回来?”
徐言犀双手握住这挡在他眼前的大手,想要把它掰开。但那手腕就跟钢铁一样,任他生拉硬扯甚至拳打脚踢都岿然不动。
徐言犀终于哭了出来。“让我见父母……求求你了,让我见见他们吧……哥哥呢?姐姐呢?他们在哪里?你们……你们快救救他们呀!”他翻来覆去颠三倒四地重复着这几句话,眼泪越发汹涌,打湿了那只干燥的手。
那人却只是沉默良久后,低低地说:“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的家人。”
徐言犀停止了颠三倒四的话语。思考问题像是抽干了他的精力,以至于他只来得及问了一声“你是霍宸?”之后,就昏倒了过去。
霍宸把人抱进怀里,面若寒霜地把人带上了黄包车,紧赶慢赶地回到了他自己的家。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