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言犀感觉自己好像只失去意识了一瞬间,意识就猛地回笼了。但很快,他就意识到自己晕了不止一瞬,因为他好端端地躺在了床上,不过是陌生的屋里。
他这才慢慢感觉到不对。他捂着头,那些血腥又惨烈的画面开始一幕幕地回放。
——他的爸妈被什么利器一刀一刀地剌开,皮开肉绽,成了个血人,然后被侮辱性地挂在了“徐府”牌匾上示众。他们身后的徐家大宅火光冲天,不认识的人们徒劳地一桶桶水浇上去,妄图扑灭这大火。后来不知道谁说了一声,等里面都烧完了,火自然就灭了。
再后来……有人遮住了他的眼睛,让他不要看。
霍宸!
徐言犀猛然睁大了眼睛,再次打量着四周。只可惜他从未踏足过霍宸的家,这间房也应当是厢房,没有任何人的痕迹。他便下了床,往外走去。
门口守着个家仆,是个长相普通的姑娘。姑娘见到徐言犀出来,忙拦住他,说:“小少爷,您要去哪儿?”
徐言犀问:“这里是霍宸的家?”
姑娘点点头。
徐言犀便说:“我要见他。”
姑娘应了声,转身迈着小步领他走了。
姑娘一路领着他来到了花园,刚带他进去,他们就看见了坐在池塘边亭子里不苟言笑的霍宸。他独自一人坐着,身上随意披了件军装外套,似乎在自己跟自己下棋。徐言犀打发了她,便大步走了过去。
还没走到那儿,徐言犀就大声地说:“霍少将,我需要一个解释!”
霍宸没有直接回话。
待徐言犀走进亭子里,他又重复了一遍。“霍少将,我需要一个解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想到父母的死状,又想到就是眼前这个人派了兵来保护他们家,眼看着马上就要离开这里寻求避难了,却还是遭到了这样的无妄之灾,眼泪终于姗姗来迟盘旋在了他的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父亲和母亲要被那样……那样折辱?为什么明明有那么多人保护着他们,他们还是死了?霍少将,你告诉我呀!”
霍宸垂眸看着棋盘,随意地一点旁边的位置,沉声道:“坐。”
徐言犀又气又怒又悲。“霍少将!”他提高声音,骂道,“你为什么不敢看我?坐什么坐?我坐不坐,对你的解释有什么影响吗?我父母都死了,我哪里还有坐的心情!我巴不得立刻找到那个杀人放火的人,血债血偿!”
他的余光忽然瞥见霍宸腰间枪套里别着枪,他想也不想,也不知道哪里来的速度和勇气,竟是直接将枪拔了出来,然后转身就跑!
霍宸一惊,迅速起身,快跑两步追上了徐言犀,顾不得身上的军装外套掉落到地上,他扑上去,将徐言犀扑倒在地上。徐言犀拼命挣扎扭动身体,两人狼狈地在地上滚了又滚,身上、嘴上都沾满了泥土和青草。
“霍宸!”徐言犀故意被他压在地上,趁着他翻身面对着霍宸的一瞬间,他抬起了枪,对准了霍宸的脑袋。
霍宸立刻不动了,漆黑的双眸直直地盯着徐言犀。
徐言犀本就噙着泪,眼眶红红的,此刻枪握在手里,更是一股血气冲上脑门,让他的眼睛和眼眶都愈发的红。
徐言犀咬牙切齿地说:“霍宸,你派那些兵保护宅子、保护我们,是不是我父亲拜托你的?”
霍宸不敢乱动脑袋,怕徐言犀不小心走火。他便开口道:“是。”
徐言犀眼眶更红了,一滴眼泪从右眼眼眶中滑落,滴到了身后的泥土里。
“保护了这么多天,为什么偏偏今天出事了?”
霍宸说:“如果我说我也不知道,你会相信我吗?”
徐言犀破口大骂:“放你的狗屁!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你不知道对得起我父亲的死、对得起他的信任吗?”
霍宸沉默。
徐言犀用枪口顶了顶霍宸的脑门。“你说啊!今天这场火、这杀人,到底是谁干的?他们为什么要这么赶尽杀绝?”他忽然想起来他忽略了其他两个亲人,便又问,“我哥我姐呢?他们在哪里?你们找到他们了吗?”
霍宸看着他,说:“我说实话,你怕是也不会信。”
徐言犀的手有些抖。但他努力控制住了。他说:“你先说,信不信在我。”
霍宸依旧直直地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出事时,他们都在屋里。你父母被挂到了外面,没找到你兄长和姐姐。我们怀疑他们被留在了屋里,但是如今火烧完了,我们也没法确认他们是不是死在了里面。这场火太大了,什么都烧没了。”
“不可能……”徐言犀的信念正在逐渐瓦解、崩塌,豆大的泪珠开始断线了一般争先恐后地从眼睛里涌出来,“不可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烧……烧死也不会完全烧没的啊!”
霍宸说:“对不起,当时屋里被烧死的人不少,每个人的完整程度都不一样,我们没法一一辨别,除非……”他垂眸,“除非你亲自去辨别。”
徐言犀的手抖得拿不住枪。
最终他号啕大哭出声,拿着枪的手垂下,盖在了脸上。
霍宸终于得以扣住了徐言犀的手腕,把枪拿了回来。他别好枪,从徐言犀的身上翻下来,坐在了徐言犀身边。
良久,霍宸才低低地说:“对不起,是我没保护好你的家人。”他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我对不起玉璋(徐传圣的字),对不起你,对不起你们一家上下……我一定、一定、一定会尽我所能补偿你的。我会找到杀人凶手,然后让你,亲自给他们降罪,血债血偿。”
徐言犀累极了。
偶听他人说起“哀莫大于心死”,以往他都对此一知半解,可今日切身体会到了,他方知此话半点假都没有掺。
何止是心死,他恨不得随着他们一起去了。
他忍不住想,要是昨天他没有离开家,他是会跟着一起遇难呢,还是会挽回哪怕一个人的生命呢?要是那天好好地把家人看一眼再走,他心里会不会好受一些?要是他们不想着要离开,家里不至于一点防御保护的措施都没有,敌人也就不会趁虚而入了吧?
最后,他总会恨自己,为什么活下来的是他,不是父亲、母亲、哥哥、姐姐,而是他?为什么,为什么他们要把自己丢在这个世界上孤独地面对仇人?家都被烧了,他就像个断了根的浮萍,被迫随波逐流。哪天风浪稍大,他说不定就要被打翻沉入水底了。
他想不通,陷入思维的怪圈中无法挣脱,头痛欲裂,昏昏沉沉的,呆坐在房间中不知该干什么,便径直坐到了暮色四合,
门外响起的脚步声逐渐变大,然后有人敲了敲门。
徐言犀涣散的注意力渐渐回笼,他有气无力地说:“进来。”他嘴巴一天都没有张开过,偶尔喝了几口水,现在都干得几乎黏在一起了。
进来的是霍宸。他进来后掩好门,坐到徐言犀身边,问:“今天吃饭了吗?”
徐言犀呆了呆,摇摇头。依稀记得有人问过他要不要把饭送进去,但他头太痛了就拒绝了。
徐言犀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个家是霍宸的,家仆怎么会不告诉他自己吃没吃饭呢?他艰难地微微转过一点头,肩膀酸痛得很,头也依然痛得紧。“明知故问。”
霍宸拿过桌上的水壶,打开盖子看了眼,是凉水,便唤来家仆,让他们拿一壶热的过来,并把他们二人的饭菜拿来房中。
全程徐言犀都瞅着霍宸。
霍宸便问:“怎么了?”
徐言犀垂眸,扯了扯嘴角。奇怪,这时候怎么会有想笑的心情?他说:“没有,只是忽然意识到,我过去这几年听你说过的话都没有这两天听到的多。”
霍宸挑了挑眉。“难怪,昨天我蒙住你眼睛时你没有听出来是我。”
徐言犀自嘲道:“每次你一见我就面无表情,正在说的话也不说了。以前觉得你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结果现在你不得不收留我,你是不是还挺不是滋味的?”
霍宸张了张嘴,有些啼笑皆非。“原来你是这么看我的。”这时家仆把热茶和热饭菜都端进来了,待他们麻利地上好离开后,霍宸才继续说,“具体原因现在说不合适,等以后有机会了再说吧。但是我可以保证,我对你没有意见,对于收留你更没有什么意见。我说过要补偿你,自然会说到做到。”
徐言犀无情地说:“你不是也答应我父亲说要保护我们家的?”
霍宸无言以对。他给徐言犀盛饭,又给他夹了几样菜。待徐言犀开始动筷子了,霍宸才说:“你父亲给你起的名字还真没起错,言犀言犀,言辞犀利,把我说得哑口无言。你说的都对,我无话可说。只是逝者已矣,生者自当坚强,节哀顺变。”
徐言犀不吭声了,不知滋味地随意吃了点饭菜,有食物落肚的感觉确实好了一些,只是依然头痛欲裂。
待两人吃完饭,家仆收拾完东西,霍宸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徐言犀便以眼神询问他还有什么要说的。
霍宸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我想问一下你打算怎么处理后事。”
徐言犀懵懂地看着他。“后事?我不会……”他闭嘴了。
不会也得会。家里就剩他了,除了他还能有谁来处理呢?
仿佛读懂了徐言犀的内心所想,霍宸说:“我已经找人替你把你父母的尸首清理缝合过了,找了你们徐家的灵堂存着,但是如今刚刚入秋,天气还热着,还是尽早下葬为好。我也替你寻了个置办红白喜事的人,给多点钱他们能把墓碑快些做好。棺材你也得找他买,到时候定好了位置,他们会有人来跟着走流程。至于你哥哥姐姐……我们清理出了所有的骨头和烧焦的尸体,请了法医来还原辨认性别、年龄、身高等,到时候你若愿意,就和我一起去辨认,好让他们也入土为安。”
徐言犀安安静静地听着,慢慢地点头。
“你今晚先好好睡个觉,明天我带你去见你家人们最后一面。若是你愿意,你可以为他们守灵七日。七日之后,他们再入棺。”霍宸顿了顿,“若是要守灵,只有你一人会很辛苦……”
徐言犀打断他:“没关系,我可以守灵七日。”
霍宸便不再多说。“那我到时候安排人给你送斋食和换洗衣物。”
次日,徐言犀随着霍宸到了停灵的灵堂。
他先随着霍宸去辨认那些无名尸体,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他判断其中两具是他的哥哥姐姐,其他人都是家仆。
徐言犀甚至不想指认。那又焦黑又散发着难闻味道的“东西”,怎么会是曾经鲜活地活过、嬉笑怒骂过的人呢?
他麻木地配合着小伍,也就是负责红白事的人之一,指认完哥哥姐姐,接着,小伍带他去到另一边。
在那边,他终于见到了面色灰白、肢体僵硬、但是不再浑身是血和伤口的父亲和母亲了。如霍宸所说,他们已经被仔细缝好,穿着得体的寿衣了。
巨大的委屈和悲伤在这一瞬间决堤而出,他跪在他们的尸体旁,号啕大哭。
他呼喊着“父亲”、“母亲”,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人可以回应他了。
他足足哭了一个多小时才稍稍停歇,然后,他看到了不远处的霍宸。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霍宸就在那里站着了,而霍宸见到徐言犀看向自己,便抬腿走了过来。
霍宸走到徐言犀身边。
徐言犀垂眼看着母亲的遗容,说:“霍少将,谢谢你帮我做了这么多。”他大哭了一个多小时,脑子好像终于摆脱了这几日的混沌,逐渐清醒了。他也终于意识到,在自己头脑昏沉、沉溺于巨大的悲痛中时,霍宸为他操办了多少事情。
霍宸摇头。“应该的。”
徐言犀说:“没有什么应该的,这理应都是我这个亲儿子该做的事情,却要麻烦你。”
霍宸说:“我说过,我会补偿你。”
徐言犀苦笑了一下。“好吧,如果你坚持……但是从现在开始,接下来的事情都只有我可以做了。你该回去忙你自己的事情了。”他含泪看着母亲和父亲的遗容,低声说,“你虽然没能救下我们家,但是你可以救更多的人,不要让他们也经历跟我一样的痛。”
霍宸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你有什么问题都尽管问小伍,我还留了阿珍随时听你吩咐,若是你有事要找我,找她就行。”阿珍便是这几日负责徐言犀的起居的家仆之一。“我会尽量抽时间过来看看你的。”
徐言犀没有推辞,轻轻点头。
霍宸起身,深深地看了眼仿佛一夜间长大的徐言犀,转身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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