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缓缓醒过来,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
我只觉得身体那种空落落的痛楚无处不在——好像身心肺腑都空了一般。手无力垂落一边,空气里有未曾散去的血腥气。
我让自己不要想嬷嬷死亡的事情。我拼命去想其他乱七八遭的事情,可是脑海深处,嬷嬷七窍流血的脸庞不断地闪现。
妙龄,你总不能缩在壳里一辈子,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我推开身上盖的褥子,忽然感到哗啦啦一盆雪水从头淋到脚……我昏睡过去了,是谁把我抱到床上,还有嬷嬷哪去了?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屋去,一眼便看见了半人高的新坟,然后泪水就流了下来。
“喏,给你……”我回头,是块整洁的布巾,很眼熟。说话的,却是晓棉。
晓棉,他重新戴上了青铜面具,遮住了祸国殃民的容颜。我有点诧异他为我做的一切。不知道像野草一样的自己哪里值得他如此费心,何况,我们一度打打杀杀,还挺想致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不用了。”我没有去接晓棉递给我的那块整洁的布巾。我拭净了泪水,我大步走到嬷嬷的新坟前,动手刨土。
“你疯了啊?!”晓棉拽住了我的肩膀,“她已经死透了,活不过来了!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
“嬷嬷,她突然死去,死得不明不白。可我要弄明白,她是怎么死的。”我轻轻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果然松开了。
黑色的土,粘腻厚实且肥沃得能攥出油。我没有多费力,就扒开了薄棺。
我深吸了口气,我低声对身后的人说,“多谢你。”
晓棉,他没有抬头,“人死了怎么可能复活?你……要看开。”
被撕咬般的疼痛从胸腹蔓延到四肢,我良久才知道呼吸。死亡不意味着结束,而是另一种痛苦的开始。拭去了污血,嬷嬷面目显得很安祥。她躺着一动不动,脸色苍白里透出青灰,紧紧闭了眼,那双明亮的眼睛已经静静枯萎。如今却全然失却了生机。
她着圆领细长袖连袴衣,垂下摆,束腰索,衣式简而无华,孤单地像条干涸的鱼。而除了一袭简陋的穿着,身无别物。
我心中忽然一动,嬷嬷身为卜官,在族中地位崇高,为何要穿罪奴的衣服?
我注意到她双手紧紧握到一起,我心念一动,除非死时有极强的意念。嬷嬷难道是想表达什么特别的意思?会是什么?痛苦?不甘?亦或另有所指?
我用力拉开她的手,果然有东西掉了下来。
是致安贝串成的手镯。
致安贝顾名思义是一种贝壳,子安意指祈求儿子、女儿平安。子安子安,望子平安。
我知道,这是她最后想对我说的话。
所以,我不哭了。我强忍着悲伤,竭力不让眼泪流下来。
“帮我个忙,我要给嬷嬷举行火葬。”我轻声对晓棉说。
晓棉,他明显怔了下,“火葬?你们貉族部落不都是土葬,往土里埋的么?”
“是有例外的……”
所幸晓棉并没有再追问,他帮我用木块和树枝垒起了高台,将獭油淋到木头上。我一次又一次去握高台之上嬷嬷宽厚的手掌,舍不得放开。
火把几乎要燃尽,我流不出眼泪,憋在心里,麻木到死。
“让我来吧。”晓棉说道。
“不……我要自己送她走。”
火光冲天而起,灼痛了我的眼眶。我脸色苍白,一双秀目如月夜寒江,波光流丽含了泪花。
我望着熊熊大火,一言不发,我俏脸含怨,泪珠莹然,眼泪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这时只见嬷嬷的尸体在火光中渐渐消失,渐渐被大火所吞噬的时候,我不禁伏地大哭,突然发了疯一样,扑向火海,沉痛而尖锐的呼唤道:“不要!嬷嬷你不可以就这么走了,我以后再也见不到你了。我也要跟着你去!我还要听你说话,听你讲述美丽动人的古老传说故事呢!女娲造人。许仙和白娘子杭州西湖断桥相会。”
嬷嬷死了!我心里多伤心啊!我悲痛欲绝,我抑制不住喉头的呜咽之声,哭喊着嬷嬷,嬷嬷……扑向火海。晓棉看到我痛不欲生的模样,心疼不已,泪水从眼中不住地流了下来,忍痛抱住了我。我身子虽柔弱,发起狠来力气却大,我身体瞬时间神迹般的有了无穷力量,让我不顾一切的一把推开晓棉,踉踉跄跄的向着熊熊大火奔去。晓棉伤感万分,大惊失色,几步追上来紧紧抱住我,我离那个熊熊大火只有不到一步远,却被晓棉死死的抱住,一步也不能上前。
此时,熊熊大火燃烧着,嬷嬷的尸体被火化,大火终于使这个心地善良的人彻底化为灰烬。
“嬷嬷,你出来啊!嬷嬷,你出来啊!你要活着,你不能死啊!”我胸口起伏不定,禁不住内心凄楚,我的绝望和心痛如同潮水般铺天盖地的袭来,我满脸哀伤,一对眸子浑不如平时的澄澈明亮,垂泪不已,雪白的腮上溅着一滴滴泪水,我跪在地上,悲声呼唤着。
晓棉看着我被泪水湿润的眼睛,看到了我眼睛里流露出来的那种伤感的神情。晓棉看着十分痛惜,伸出手拂干我脸上的泪水,安慰道:“我能理解公主的心情。你从小在嬷嬷身边长大,你和嬷嬷感情深厚,非同一般,现在失去了嬷嬷,你的心情怎么会平静无恙呢。当然会伤心难过了。失去嬷嬷的伤痛,我能体会。公主,你不要太悲伤,也要注意身体啊。”
我抬起头来,轻轻一笑,语中带了凄凉和伤感之意,似颤栗在秋风萧瑟里的一朵花,凄然流下泪来,“嬷嬷陪伴我从小长大,相依做伴十余年,可惜她不明不白的死了,我呼唤她千遍, 呼唤她万遍, 呼唤她千千万万遍!她没有回应我,她再也不会回应我任何话了。她现在撒手而去,我没想到,这一别便永无相见之日。只恨上次告别之时没有再多看眼。人生没有什么比生死别离更让人悲伤的了,不能再在一起说说笑笑了,往后无数个夏日冬夜里,我又少了一个知心人陪伴我了……”
晓棉不忍心,抱着我,伸出颤抖的手,替我擦去泪水,温言劝慰道:“公主,你自己身子要紧啊。”
我哭泣着叹道:“但是,嬷嬷死了……以后我恐怕夜夜都能梦到她枉死的惨状。我实在受不了了。”我语中带了凄凉之意,声音伤感如一钩惨淡的下弦月色,低下头去。
晓棉神色痛惜,目光爱怜地望着我,他安抚地拍着我的背心,低声抚慰道:“公主,你现在身体虚弱,多少也要当心些自己的身体。拜托你了,不要这么痛苦好不好?不要太伤心了,好吗?看到你这样难过,看到你这样哭下去,看到你这个样子我心里更加难过。”
我闻言,迷迷茫茫地抬头望着晓棉,我眼中有空茫的伤感和深深的寂寥惆怅,我轻轻推开晓棉,我心中酸涩,满怀凄怆,垂下泪来,语气十分伤感颤声道:“我对不起你,让你担忧了。我知道我不该让你心里更难过,可是我实在没有办法让自己不难过。嬷嬷,是我的亲人。我忘不了她……嬷嬷死了,她走了,陪了我10多年的嬷嬷走了,永远离开我了,再也不会回来了。这世间又少了一个像她一般对我好,会为我哭,为我笑,陪我开心,陪我患难与共的人……”
晓棉看着我泪水擦干了又流下来,神情凄凉,满脸忧愁的脸色,他对我说了一番安慰的话语,他说完,眼巴巴,满脸企盼地望着我。
但是,我一想到自己和嬷嬷俩人却已人鬼殊途,悲从中来,又痛哭起来,满脸悲伤,身子颤抖,痛哭流泪……
我的族人世代皆为土葬,例外执行火葬的只有一种: 自尽的人。
在我们看来,人的生命都是天神的赐予。胆敢不经神的允许,就自杀身亡的人,没有资格享受长眠的宁静,他们的魂魄会给地狱的恶鬼捉去,遭受无穷无尽的折磨。除非死后燃尽肉身向天神赎罪,才有可能轮回投胎。
我握紧右腕处光滑的致安贝,希望它能告诉我,嬷嬷究竟为了何人何事要服毒,甚至连见我一面都等不及吗?
之所以如此笃定,是因为那种苦味我太熟悉了。
每逢狩猎季节,嬷嬷生怕我失手被山中猛兽伤到。她就去山上采一种叫做莈的有毒草药,浓浓熬成汁,碧绿的翡翠碗里,袅袅白色烟雾,弥散开来,这至毒之药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美丽。涂在箭尖上。在我们族里,每家每户都会制造这种最简单的毒箭,不过用的草药都不太一样。
若是霸道一些,猎物跑个十步就会栽倒昏迷。若是不好用的话,带箭跑掉也很正常。所以尽管嬷嬷唠叨百千遍小心别射到旁人云云,我也只当耳边风。
直到亲眼看到中箭的灰狼耳鼻流出黑血当场暴毙。我才正视起这种毒箭,咋舌问,这玩意真能要人命啊?
是啊,公主可要当心啊。嬷嬷在火光中微笑看我。
可如今,她穿着罪奴的衣服,服了自己熬制的毒药,不等我回来就独自一人死去。
谁能告诉我,这到底是为什么?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而今满月依旧,却是人独立。我的满腹伤心事,竟是唯有春风、秋月、冬雪知晓么?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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