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滴答——

润圆玉色的水珠经屋檐四角青脆竹节流淌落下,将松软湿滑的落叶软土砸出一个个拳坑。

枯坐于竹屋檐下的少年,一点不在意偶尔淋面拍眉的斜风疾雨,正跪坐于青竹木地上,闭目摇动颈首,漫不经心地背诵着《弟子规》。

竹墙相隔,屋内另一侧的杨度距离最近,听的自然最为清楚。

外边的少年口齿不清、语气懒散,分明心不在焉。

雨水淅淅沥沥。

聆听了一夜风吹雨打,杨度现在深觉注意力难以集中。

一丝淡如青烟的忧愁始终萦绕心头。

他的视线不由得向远方游弋。

目光越过绵绵密密的水幕,投入千米之外小如指盖的群山翠林里。

不知何时,那儿竟升起了袅袅青烟,藏匿于云海中的葱郁山峦若隐若现,仿若仙境般朦胧。

微风徐徐,杨度闭目呼吸,嗅闻着从远方山林间飘散来的草木清香之气,心绪如入九霄之上。

“世上存在神吗?”

凝望苍穹,杨度内心久久无法平静。

灵魂降临这副身躯之前,他还没有那么多的疑惑。

那时候,杨度还不是杨度,赵永信才是他的真名。

“杨度”是他借用别人的姓名。

上一生,作为二十七世纪,正儿八经的知识分子,“大同主义”的继承人,赵永信对妖魔鬼怪之论自然是一丁点不信。

不仅如此,赵永信还日日在网络上和无数人对线,相互问候亲戚。

奈何世事无常,一次意外的经历,导致他死于非命。

或许,上苍不允许世间上有不相信他存在的人,所以对赵永信施加了一个惩罚。

又或是赵永信太过忙碌,长期九九六让他身虚体弱,最终导致了他油尽灯枯,一声未坑的猝死。

本以为人死火烧,成为骨灰。

没承想,天意弄人,上天给了赵永信重生异世界的机会。

机缘巧合,获得原身主人的认可后,融合两个灵魂和经历的赵永信以“杨度”的躯体和身份重获再生。

但是,即便脸皮被打得啪啪乱响,杨度现在仍对“仙”持怀疑的态度。

至少,杨度不认为这个世上存在无数的“仙”。

……

“呼——好累……”

长达两个时辰的早课终于结束,目视教习迈着大步从低台上走下,背手离开,底下的学子们个个如释重负。

入派半年,有不少人还仍然难以适应这样的学习制度。

一坐一、两个时辰之久,对于这些稚气未退的少年们来说,还是太过苛刻了。

好在都是通了灵,有真气护体的人,不至于伤及根基,左右不过酸麻而已。

和大多数人一样,杨度自然也无法继续保持昂首挺胸端坐如树的姿势。

早在教习还未开口说散学前,杨度已经身软如泥般瘫倒睡地,用力地喘气歇息。

长吐一口气,杨度皮软肉麻的爬起身,轻微活动了一番筋骨。

讲堂里的人零零散散走了许多,这会正是午时,一个个饿得前胸贴后背,跑得跟猴一样快。

没几个似杨度这样不紧不慢、不着急。

外边,雨依然在下。

“如何?”

晃晃悠悠地走出门,见几步外的蓝衫少年跪坐未起,还在若有所思地凝视着雨幕,杨度不由得咧开嘴,取笑道:“老白,喝了几个时辰的雨水,还没瞧够吗?”

他忍不住在少年几近于无的头顶上扫视几眼,那儿的黑发像是地里刚发了芽的花草,浅浅的,很是稀疏。

少年瞥了他一眼,淡淡一笑,缓缓起身。

同是跪坐两个时辰,白止丝毫没有显露出一点酸麻腿软的迹象。

这跪坐的功夫不说是登峰造极,也算是炉火纯青。

当然,和学院里几个专门研究学问、讲经写史的老学究相比还是差距不少。

不过,这等静心养气的功夫在一众学子里,可以说是无人能及。

即便是和一些入释教、玄教的弟子信徒、教众门众相比,也是不遑多让。

杨度是见一次,忍不住咋舌钦佩一次。

白止摇摇头,略有遗憾:“一丁半点的时间,完全不够用。”

“是不是再多喝几个时辰的水,你就能心有所悟,突破桎梏了?”

“嗯?”白止摇摇头:“你还有时间来取笑我?先想想怎么解决无形障壁的事吧?”

“我不急,急也没用。再说了,我又不是原地踏步,我虽进步缓慢犹如蜗牛爬行,但从未停止过。”

杨度清了清嗓子,抬头挺胸道:“要知道,修行之人需得时时刻刻戒骄戒躁、平心持正,不可好高骛远,急功近利。”

日日听授课教习念叨,杨度刻意夹音模仿的口气,竟有几分相似:

“修行一途讲究循序渐进、日积月累,只有水到渠成,才会开花结果,功有所成。”

“若非如此,有朝一日,必会误入歧途,酿下祸患。”

白止竖起拇指,忍俊不禁道:“模仿得不能说是一模一样,但也算十有六七了。嗯,看来你很有这方面的天赋嘛!”

“那当然,你不是第一个这样夸赞我的人,也不会是最后一个。”杨度扬起头,一脸骄傲。

两人相视一笑,一前一后,步入雨中。

白止习的是水法,自是不用手掐避水诀。

杨度修为与常人无二,自然需分心念诀掐印,难免落后几步。

“不得不说,你这天资有的时候是真方便。”杨度瞧在眼里,很是感慨:“我猜,你夜里歇息的时候,应该不用起床方便吧?直接自产自销了吧?”

“没来由的,胡说什么?”

“我这不是胡说,我这叫合情合理的猜想,懂吗?”杨度摩挲着下巴,仔细打量。

白止轻叹一口气,无奈道:“我又不是神,即便是神,睡觉时也无法控制住身体本能吧?自产自销是个什么奇言怪论?”

“再说了…这有什么好羡慕的?”

“万事皆有利有弊,这点微末效用就让你一叶障目了?”

“嘿!”杨度高呼一声,反驳道:“你这方便的可不是一丁半点”

“你丫的!身在福中不知福是吧?衣服不用自己洗,洗澡水不用自己打、不用自己倒,就这几点,就够让人羡慕的了。”

“更别说还有下雨、下雪天不用掐诀打伞这几点了,简直羡煞死人了。”

“话说回来,游泳的时候掐诀有用吗?”

杨度好奇地询问道:“还是说,避水诀不行,要掐避海诀?话说,有避海诀吗?”

杨度的思维很是跳跃,总是会说着说着便把话题偏到十万八千里之外。

白止虽然无奈,但也无可奈何,他反问道:“我都得游泳,你说呢?”

“合着掐什么诀都下不了海?”杨度有点失望:“那这避水诀也不怎么的。”

白止咂巴咂巴嘴舌道:“你是不是误会了?这是法术,不是仙术。”

“就算是仙术,也并非无所不能。要知道,亘古流传的神话里还有因为不会游泳,淹死的神哩!”

白止鄙夷的瞥了杨度一眼:“更别说你一个掐诀的人了,会掐诀有个屁用!”

“咦,那不对啊,淹死不成水神了吗?那不正好?”杨度惊觉。

“想什么呢你?水底下也有神位。你不会以为仙界不打仗不死人吧?”

“那玩意,打起来的时候死水里的天兵天将比泥鳅都多,那尸体堆积得比山都高,多到狗都不吃。一群人都在排着队等水神的名头。”

“按照一千年一任的补位制,轮到那个粗心大意的家伙登位水神,没个几千万年哪行?”

“不对吧?”

杨度挑起一侧的眉毛,又眯起另一边的眼睛,活脱脱一个斗鸡眼的样:“你都说了,死水里的神仙很多,凭什么那个人就被记载下来了?没道理的。”

“啧!”

白止恨铁不成钢道:“说你笨你还不信,你也不想想,虽然都是在死水里的,但那死法能一样吗?”

“有的神仙是被打残只剩一口气,结果被人打下天,摔死在水面上,沉入水底。而有的神仙是死在天上,尸体摔落下水的。”

“出门打架没带避水珠,结果被人丢西海里…那样白痴的死法,对一个正常的神仙来说,简直是奇耻大辱。可谓是古往今来第一神,当然会被明文记载,世代相传了。”

“警钟长鸣是吧?…我还是不太相信你说的话。”

杨度眉毛皱得快凑到一起了:“你说的这玩意煞有介事,到底从哪本地摊上买来的书?我严重怀疑是某个缺心眼写出来蒙人玩的。要不就是别有用心之人写出来用来浑水摸鱼、混淆视听的!”

“好好好,你这么说是吧?”白止一甩手:“爱信不信,不信拉倒。”

杨度心底,自是“不相信”占了上风的。

他的心底始终有一丝怀疑。

之所以如此,还是因为白止之前曾对他撒过一个能让人信以为真的弥天大谎。

在经历过那件事后,杨度对于所有言论,都本能的保持一种怀疑。

人都是如此,在上大当,受大骗后,自然会对所有事都十分警惕。

古往今来,多少英雄豪杰被身边人背刺?

多少人直到死亡,仍被蒙在鼓里。

上一世,杨度生存的年代里,网络上都充斥着某某被绿的新闻。

别说平头百姓了,只要是个人,都经历过背叛。

无非是自不自知而已。

他想起白止曾笑意洋洋时说过的一句话——“骗人并不困难,甚至比吃饭喝水还简单。”

窍门非常好懂。

即,施骗者只需毫不动摇的相信自己口中所说的话即可。

即使再精明的人,也无法分辨从这样的人口中说出的话。

杨度无法分辨白止说的这个神话到底是真话还是假话。

白止似乎总是那样,表情温和,并没有一丝严肃,语气也并不坚定,眼神更谈不上确信。

但正是如此,杨度才更难分辨。

因为他真的被白止骗过很多次,虽然每次事后,白止都会主动坦言。

可下一次,他仍然会上当。

杨度不懂白止的自信从何而来,但他知道,自信的人永远是最强大的人。

无论何时何地,都很自信、温良的人,他迄今为止只见过这一个。

虽然许多人都认为,白止这自信更像是强颜欢笑。

“一会想吃什么?青菜豆腐鸡蛋肉沫羹老三样?”杨度习惯性念叨着:“还是说换换口味?”

“不吃了。”

“啊?…修为精进的这么快吗?都入聚气境了吗?开始辟谷了。”

“……”

白止眯着眼,像看白痴道:“想什么呢?!”

“早食用得太多,现在还有点撑……”

“晌午这顿我是无论如何也用不下了。不过,今日估摸着得提前一个时辰用晚膳了。”

杨度点点头,思索道:“多少得用点,否则下午你一定顶不住…要不你去食神峰买点包子什么的,随身带着,留到饥饿再用?…对了,你不是会那个什么什么术吗?”

“…什么?”

”就是保温的那个!”

“凝水术?”

“对对对,就是凝水术!”

白止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神情无奈,道:“是不是傻?真以为法术没有代价,想用就用?非常耗费元气的好吧!”

“不对啊!我记得你上次不是用过一次,好像没怎么着?”杨度眉头微皱,不太相信。

“你难道没发现,最近这几日我没有再和你动手对练吗?”白止无奈解释道。

杨度长哦一声,随即舒展眉头,露出一副恍然的神情,笑道:“原来是这样哈!之前我还奇怪唻!我原以为你是身体不适,毕竟男人嘛,每个月也总有那么几天,可以理解。”

“后来又觉得不太像,哪有人不舒服八、九天的?”

“我以为自个儿已经步入正轨了,接下来就是慢慢积累了,搞半天原来是这样…话说回来,有这么夸张吗?你不会是骗我的吧?”

“废话!”

见杨度面露疑虑,白止无奈地白了一眼:“世间术法万千,各有妙用无穷,各有代价不同。施展凝水术不仅需要消耗巨量真气,更会耗费体内元气。”

“那你上次还要用?”

“…是不是傻?我不用出来怎么知道效果究竟如何?”

“也对哈。”男人傻笑地挠挠头,很是不好意思。

白止唇舌微动,一阵无言。

“话说,你的学分现在有多少?估摸着能换一把趁手的兵器了吧?”

“不知道,没注意。你看上什么趁手的兵器了?我可以帮助你一部分。”

“为啥不说直接送我一把?”

“因为我也有很多想买却没买的东西。一次性把钱全花完,真遇到什么急事,那就糟糕了。”

“花光再挣就是。”

“不一样,不一样。人永远不知道灾难什么时候会到来,饱时存粮饥时用,有备才能无患。”

“你说的有点道理……哎,有钱真好!不像我,学分所剩无几,估计都撑不到月底。…我说,过几日一起外出做任务怎么样?搞点学分。正好下山走走看看。”

“可以。”

“会不会觉得山上的日子很无聊吧?是不是开始想念山下的风俗人情了?”

“那倒不是。”白止虚指前方道路上的凹陷,示意杨度躲避:“于我来说,在哪生活都不过是一场修行,不存在无不无聊一说。”

“我说,你这历经沧桑的口气是怎么一回事?年轻人的朝气蓬勃哪去了?”杨度不免吐槽。

“对了。”杨度突然一拍手,像是想起了什么,恍然道:“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不是风国人,对吗?”

“是。”

“那你如何入的招摇?”

“和你一样。”

“我记得风国与其他四国关系并不算好。你既不是风国人,按理来说,入派查验身份这一步就不可能通过。”

“并非如此。”

白止摇摇头:“若你平日观察仔细,你会发现山门内他国子民不在少数。

“我说的子民不仅仅是指弟子,别国的教习亦不在少数。”

“朝廷没有来找过麻烦吗?”杨度听着好奇。

“通州之地不比他处。其中关键并非三言两语能解释,你不熟悉历史,和你多说无用。”

“……读书多了不起啊?”杨度眯眼斜视大喝道:“看给你能耐的,晌午这顿饭你请!”

“凭什么?”白止瞠目道:“给我个理由。”

“就凭你长相英俊,一看就知道是个人好心善的大好人!这个理由够吗?!”

杨度义正辞严的回答听得白止振聋发聩。

“早说啊!”白止哈哈大笑,大手一挥,豪气冲天道:“别说今天了,这个月你的饭食我全包了。”

“算你识相…嗯?什么怪声?”

突然,不知何处传来一阵公鸭嗓般的刺耳狂笑,扰乱了二人轻快的心情。

“这声音…有点熟悉啊…难道是那个家伙?”

回忆片刻,杨度慢慢在脑海中绘出一张趾高气昂的表情。

环顾四周,杨度这才发现,周遭除了自己和白止外,只剩下三百米外,走在另一条道的那一群人了。

远远望去,几乎清一色的深蓝衣色。

“原来是一堆留级生。”

门派中对于弟子的服饰有着十分严格的要求,通常和修为挂钩,但也有一些例外。

而深蓝服饰,通常代表着修为仍是筑基境,年龄却已然过了合适年龄的弟子,这些人处在随时可能会被遣散下山的尴尬境地上。

按照前世的经验,杨度给这群家伙起了“留级生”的称呼。

施展“千里眼”术法,仔细辨认了好一会,杨度才从中分辨出符合脑海中画像的人。

并非是杨度修为不够,看得不清晰,也不是那个人换了新的服饰装束发型,难以确定的缘故。

实在是那一行人中,有几位肤白貌美的女子太过窈窕,引人入胜,勾人心神。

杨度这等没见过世面的存在,被勾得个七荤八素、神魂颠倒,难以自拔。

“真的是他……”

杨度擦拭双眼,再次确认,果然没错。

“这个垃圾败类……怎么也在这?”

记忆里,前主生活的安阳郡,有不少游手好闲、无所事事的花花公子。

佼佼者有四人,号称吃喝嫖赌,无所不精的“四大公子”。

与前主生出矛盾之人,正是“四公子”中“好赌公子”——孔家庶长子孔琳。

这时代和杨度前世古代观念差不多,嫡庶有别。虽然孔琳搁家里是长子,但地位比较尴尬,而且没有继承权啊!

另外“三好公子”与孔琳不同,虽不是家中嫡长子,可皆负嫡子身份在手,多少有几分话语权。

仗着长子身份,孔琳在族中地位,多少是有几分的。

在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等方面,没人会刻意使跘子,难为他。

二人间说是矛盾,却也谈不什么大的仇怨。

不过是一个善心萌发、热血冲头的平民,出手教训正在欺压良善、调戏妇女的富家公子一顿而已。

按常理来说,平日里这些司空见惯的情景,杨度早该见怪不怪,即使见到,也应当退避三舍。

最好是眼一黑,全当没看见。

不应该和某些出头鸟一样,头脑冲动、引火烧身才对。

但那一日,杨度恰好经历了一件极为恼火的不平事。

再次瞧见有人作奸犯科,杨度突然泛起一阵恶心。

心中情绪一齐发作,同仇敌忾地涌出一股愤恨,杨度正义凛然地出了手,维护公正,一下将正自得其乐的孔琳踹翻倒地。

作为商贾大户的后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典型代表之一,孔琳的身子骨早已在过去的岁月中被酒色腐蚀掏空。

纵使带着一个奴仆,孔琳也不是从小务农的庄稼汉对手。

没几下,两人便一并被杨度打趴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哀嚎求饶。

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下,杨度也不可能把人打残,更不可能干掉这家伙。

更何况,孔琳一个劲地赌咒发誓,决心今后一定会洗心革面,不再行恶。

在围观群众的劝诫中,杨度当众让孔琳立下不再伤人害人的誓言后,便放虎归山。

后来发生的一切,证明了一件事:一个人承受的灾祸并非全都是他人给予的,更多的是自作自受。

杨度不是圣母,他深知人无伤虎心,虎有害人意。

他更明白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小人报仇,从早到晚。

强烈的第六感催促着杨度尽早离开。

好在他家贫财穷,孑然一身,无依无挂。

回去后,杨度便收拾行囊,急匆匆离开了安阳郡。

半个月后,杨度终于到达了通州首府——长平郡。

杨度不知道的是,他离开的当天深夜,三更时分左右,一伙不速之徒突然做客家中。

见屋主无影无踪,这群人气急败坏下,竟一把火将房屋点燃。

不知不觉中,杨度逃过一劫。

后官府派衙役查验,美其名曰:天干物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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