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杀夫之仇红颜怀恨 机关算尽造化难寻

马蹄声于山道间络绎不绝。

八个黑衣大汉,分别骑在八匹奔腾的骏马上,所佩兵器清一色是长剑,在崎岖的冻雪林道上排成一列匆忙前行,蹄下雪尘飞扬。队末一匹枣红马背上驮着两个男子,驾马的是个满面红光的匪形大汉,马臀上横着个五花大绑的白面公子,一双自带风流的桃花眼此时似是失了魂魄,涣散无神。

红脸汉子道:“还是闻大哥老谋深算,若不及时拦了我去,这小子也一刀教我杀了。”

队首的白须长者闻言,冷冷道:“咱们是来杀人的?李临风那狗东西不识抬举,杀了他以儆效尤便罢了。他家刀谱如此珍贵,必定不在行露镇的住处里,想是藏于更隐秘的地方,若一个活口不留,刀谱?哼,我看你上哪儿寻去。”

红脸汉子赔笑道:“是,是。多谢大哥拦了陆某,不然可不知如何向阁主交代了。”

为首第二位中年人笑道:“原来大哥早料到李临风不会把刀谱藏在家中!大哥何不早言,教小弟白白把李家宅子翻腾一遍,辛苦一场!”

闻老丈不以为然:“确保万无一失总是好的。嗯,把李家小子交给阁主,定能问出刀谱的下落。”

陆氏笑得谄媚:“到底是闻大哥!这李三刀武功不低,可生了个儿子出来,却是个草包,一阵风就吹倒了,只怕刀都提不动,不然怎的这样轻易教我点了穴道,哈!”他说至此处,忍不住回头去看李七寻,见月下他腮子雪白,眼角桃色一片,两眼半含春水,如此姣容,引得陆氏邪心乍起,转头对前面的七人淫笑道:“这小子皮相好,跟个女人家似的,等会拿他泄火。”众人大笑,惟闻老丈暗自翻个白眼。(注释一)

正哄笑之际,陆氏忽听身后一声异动,心下一惊,回头看时只觉一团白影闪过,待看清时,李七寻已不在马上。他大吃一惊,即刻勒住马,大喊一声“人没了”,惊得其余七人齐齐停住,亮出兵器。

陆氏刚把长剑拔出,就听得利器破空之声,随即西边松林里响起动静不小的窸窣声,似是有东西穿过树丛。八人立即腾空跃起,直奔声响处,林间穿行十几步果真在一棵古松后瞥见白衣一角。闻老丈已起杀心,运足内力,挥出长剑,直直地刺穿了三人合抱的树干,树后响起帛裂之声。

七人大喜,窜至树后一看,顿时跳脚骂娘:树后只挂着一件道士外袍,半个人影也无。所谓破空利器,也只是石子儿一类的玩意儿,为的是引他们八人上当。

陆氏虽粗鲁,也是一把好手,能据他咫尺之间悄无声息带走李七寻,以此人的胆识与武功,此刻定然已经带着李七寻逃之夭夭了。

再看看穿树露出的那一截亮晶晶的剑尖,竟是无声的嘲讽。

闻老丈悻悻收回剑,阴沉着脸:“我们四处找!无论如何都要把李家小子带给阁主。”

他抬头望月,浑浊的眼睛氤氲着杀气:“他插翅难逃!”

却说李七寻被人救走,心下且喜且慌。喜的是自己若能成功逃脱,日后定能为父母报仇;慌得是那黑衣八人不知来路,武功却奇强,而救了他且将他背在背上健步如飞的人,竟是个白发女子,不知她脚力能否胜过那八位壮汉。(注释二)

正当他胡想之际,女子已带他出了林子,在官道上奔逃起来。

月色如水,雾凇似银,女子的一头白发熠熠生辉。李七寻心下暗想:“这位女子必定不是等闲之辈,可恨我穴道堵塞,竟不能开口问她姓名。这怎么说?日后如何报恩?”他向上转了眼珠,又疑惑起来:“她要把我带到哪儿去?坏了,怕不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八个黑衣人竟成了螳螂。”这念头一浮出来,顿时心跳如雷,暗暗叫苦:“才出龙潭,又入虎穴。”正自悲自叹时,忽觉身下一空,转眼已重重跌在雪上。

原来是这女子将他放了下来。她三下五除二解了李七寻被封住的穴道后,弯着腰扶住膝盖,大口喘气:“不行了!哎呦......我跑不动了......哎哎哎,你小子,沉的像酒缸,吃啥长大的......”

李七寻不知所措地看着她。

白发女子休息片刻,跳起来,道:“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那八个人不是我能惹的,趁他们没跟来,我先逃啦,你好自为之。”

她一溜烟窜出去,突然想起了什么,又急匆匆跑回来,揪着李七寻,郑重道:“小子,要是你又被捉回去了,不许说是我救了你!听见没有!要是被拷问,就说是个潇洒的男子!”说罢,扬长而去。

李七寻心下甚是疑惑,回想父亲素日结交的英雄豪杰中,似乎并不曾有这样一位洒脱的女子。但此刻也顾不得太多,他咬牙站起,一瘸一拐地沿着官路逃去,心中纵有千百悲愤,此刻也是一滴泪不敢落。逃至半路,又怕自己这张脸教人认了出来,在雪下寻了些冻土,揉碎了和点唾沫抹了满脸,心下稍安,又复前行。

鬼影叠叠四更天,雪霁嵩山城。临街酒楼觥筹之声喧闹非凡,瓜果酒菜飘香。李七寻奔波一个时辰,腹中早已饥渴难耐,奈何身上没有一文钱,只得学道家的“视而不见听而不闻”,牙一咬心一横快步走过。心道:“阿爹平日里总说豪杰应视金钱如粪土,如今看来,没钱竟寸步难行!”如此一想,涌上一腔热泪,又怕人多眼杂生出事端,硬生生把泪水全憋了回去。正彷徨时,忽闻身后不远处一声叫嚷:“可找着你了,这下看你哪儿逃?”

李七寻顿时吓得魂飞九重天外,以为那一伙儿贼人又找了来,仓促间瞅见一家花红柳绿的店面,也没瞧仔细便奔了进去。

而那一句“可找着你了”,不是别人,正是趴在何招摇身上的顾怜英喊出来的。他常年不洗澡,身上养了一群虱子,刚教他在头发里面一指按住一只,一时得意喊将出来,被李七寻听在耳里,却以为是要捉他。原来何招摇背着书生在行露镇上寻了许久,好容易找着此地唯一一家客栈,却是被官府贴了封条的。四下一打听,这客栈昨日刚扯进一桩人命官司,掌柜一干人等全被捕头锁去了。二人无奈,只得出了镇子,到嵩山城中心地界儿投宿,机缘巧合竟碰上了李七寻。但五年不见,李七寻的身形已大有变化,他又把脸抹的像丐帮兄弟,竟连何招摇也认出不得。

顾怜英被冷风吹了许久,酒醒了大半,因为趴在何招摇背上挺得劲儿,他就懒得下地自己走,虽看见李七寻形迹可疑,但懒得管闲事,就没吭声。

过了一会儿,顾何二人在洪福客栈歇住了脚。何招摇背着书生上楼时,悄悄嘱咐店小二拂晓后送桶洗澡用的热水。书生全听在耳里,却装着醉,没一点儿动静。

把顾何二人送上去后,小二下到大堂来,见外头乌漆麻黑一片,再没个过路人,便把大门一关,点上灯,摸去了后厨,见着彭厨子打个哈哈问:“老板娘又去哪儿了?”那彭厨子肥头大耳的,像坨烂肉倒在酒瓮边上打盹儿,听小二问话,哼哼两声:“月钱昨儿刚结,你又惹狐狸臊气做什么!人家做了快两年寡妇,要求个贞节牌坊哩,你再缠她,当心赏你几个大嘴巴。”

小二“哈哈”一笑:“等兄弟我发达了,一出手千两银子万两黄金的,要什么娘们儿没有?”厨子也粗鲁笑了:“你可阔了!等飞黄腾达了别忘了哥哥我,到时候把老子喊你府上去,什么黄金玉璧的好玩意儿全堆出来让哥哥开开眼,你就往那金山顶上一坐,活神仙了!哈!”两人正笑着,忽觉香风袭面,一个妇人略带怒意的嗔声响起:“两只忘八,该扒皮的!满嘴喷的什么粪?”

只见一个妆扮妖艳、唇红齿白的妇人立在门口,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两耳上一对大金环晃荡着。她骂了两句,扭着水蛇腰朝前款款数步,将小二的耳朵狠狠一提,疼得小二龇牙咧嘴连声道“奶奶饶命”。才松了手,又觉不解气,指着躺地上的彭厨子大动肝火:“你在这儿挺尸!他在那儿烂舌头!还什么飞黄腾达黄金白璧,也不嫌臊得慌!金山银山的,你这货色有福消受?只怕坐不稳当摔个粉身碎骨,你这做哥哥的好哥哥给他收收尸,我再披麻戴孝假哭一场,省得他死也死不踏实,半夜三更回个魂儿,搅了老娘生意!”

她骂的唾沫横飞,地下两人连眼皮也不敢抬,死耗子似的噤了声。待她住了嘴,小二陪着笑脸凑上去:“宝嫂子别气坏了身子,小心口干,我去给嫂子倒茶。”宝嫂子啐了一口:“轮到你来巴结!说,找我做什么?”

小二后退几步:“我说了,嫂子就该谢我了。”说着使个眼色,宝嫂子会意回头,看见她七岁的儿子阿川扒着门,吸着鼻涕站在身后,又急又气,一巴掌打过去:“谁叫你跟来的?黑灯瞎火你不睡觉去,倒来听大人说事儿!”阿川挨了两嘴巴,哭着跑开了。宝嫂子关上门,一手插着腰,一手抢过小二拿来的灯,一张鹅蛋脸与大金环全照的灿晃晃的:“还喘气吗?喘气就快说呀,老娘才把那些账目折腾完,困的响叮当,你还讨骂!”

小二“嘿”了一声,道:“顾怜英来住了我们的店。”

宝嫂子登时如遭雷击,半晌竟无话。彭厨子大吃一惊,从地上爬起来,扯着小二的衣袖问道:“‘摧星斩月,书生九剑’的那个顾怜英?”

小二道:“不是他,世上还能有第二个顾怜英不成?人家是文人,名字都个色,没个撞名儿的。不像咱这等人,什么孙二狗、王富贵......”

宝嫂子拦住他话头:“别插科打诨,你是听见顾怜英这个名儿了,还是真真儿见着他人了?”

小二道:“亲眼见着的,跟个年轻后生在一块,住了岑老头吊死的那间房。”

宝嫂子嘿然不语,过会儿,忽地阴惨惨笑了:“杀夫之仇,今日得报!”彭厨子吃惊之余,她凑在小二耳边切切察察了一阵子,小二眼珠子转转,点头如捣蒜,宝嫂子便嫣然一笑,把灯还了他,扭着腰肢走了出去。

小二提灯对厨子笑道:“老板娘教你打盆鸡蛋汤,蒸两张芝麻糖饼,我好给顾大侠送上去。”他一面说,一面从角落里摸出一个纸包,交给厨子:“这是上好的白糖,拿去用吧。”

厨子没接,道:“放你娘的狗屁,这不是老板娘前日才买的耗子药么?我算是知道了,你俩合谋要害了顾怜英报仇,却拿我当刀子使。”

小二赔笑道:“什么话!哪儿能把自家兄弟推出去,只不过怕老哥哥你心太软,不能下手帮老板娘这个忙。宝嫂子和宝大哥恩爱非常,偏教顾怜英断了连理枝,如斯仇恨,老哥哥你卖个人情帮了她又怎的?”

厨子哼了一声:“她相公难道在街上好端端走着就被顾怜英不分青红皂白砍死了不成?其中定有缘由,你们偏瞒着我。”见小二神色异样,他也不好再说什么,索性接过那包药,打开闻闻,奇异道:“没味儿?”

“没味儿!这可是百草堂的好药,味儿太大了耗子也不上钩啊。只要吃下去一点......”小二比了比脖子。

彭厨子也不再多问,把药和白糖混一起拌了馅儿,蒸了两大张糖饼,又打了盆蛋汤,还灌了满满一壶烧酒。折腾完这些已是鸡鸣报晓五更天,刚泛起鱼肚白。彭厨子便把这些吃食一股脑装进雕花饭盒里,交给了小二。小二提将出去,觉得沉甸甸的,在心里骂起来顾怜英的祖宗十八代。刚上到二楼,一个黑脸汉子粗声粗气招呼他过去,小二无法,只得先把食盒撂下,匆匆过去。

却说阿川挨了他娘的一耳光,也没回屋,哭哭啼啼藏在柴房里睡了。睡不大会儿一个激灵就醒了,看看四周漆黑,不禁害怕起来,又担心宝嫂子找来,便一溜烟跑上楼去。

正巧小二走开了,那食盒就撂在雕着祥云瑞兽的栏杆末处。此时他腹中饥肠辘辘,忍不住掀开盖子,看见那两张喷香的糖饼,口水直流。四下看看没人来,慌忙扯了一块狼吞虎咽起来。刚一入喉,登时七窍流血,死在那里。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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