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小二本拎着食盒要去坑害顾怜英,行至楼上却被一黑脸壮汉给叫进了房里。那汉子身材魁梧,腰间佩一把明晃晃短刀,胡茬纵横。手一抬,都觉虎虎生风,小二不敢怠慢,从汉子腋下鱼儿一样猫腰溜进去。
一进去,他三魂七魄便吓了个六神无主:四五个便服汉子站在地下,卧榻上坐着一少年一长者,统统是便服腰牌,目光如炬。铁尺倚壁,绳索垂地,不是刑房,愣是坐出来刑房的气势。
小二汗如雨下,黑脸汉子一掌拍他背上,险些给他翻个筋斗:“小二,顾怜英何招摇重犯可是在你这儿住店?”小二抖成筛子,嘴唇哆嗦得说不出话。
榻上长者蹙眉摆手:“老二,哪有你这么问话的。”黑脸汉子眼皮抽两下,不情愿地一拱手退下。这时小二哭天喊地,连连解释自己不敢包庇朝廷重犯,店家再财迷心窍也不敢拿身家性命开玩笑。黑脸汉子听得烦,险些给他一脚。
少年仰头沉思,皂色外袍露出一角红衫。他笑嘻嘻招呼小二过来:“我问你,可有个醉醺醺蓬头垢面的乞丐,一个衣冠楚楚斯文小白脸,如这画像这般的二人来此处住店?有就有,没有就罢了。”
小二瞥了一眼,点头如捣蒜。少年与长者相视一笑,便与小二嘀嘀咕咕起来。
正说话间,少年身后的墙轰然一震,梁上的灰泥纷纷而落。静默片刻,隔壁又开始砸墙,一边砸一边骂:“大半夜不睡觉,你吵你父亲呢,滚!我养头驴都比你安静!”
饶是少年温润如玉,脸上也现出不自在。
小二紧忙报告:“隔壁就是那顾怜英,还有个白面公子。他醉的不省人事,小白脸还叫小的去烧热水好给那疯书生洗澡呢!”
“侍郎,我前去拿他来便了!”黑脸汉子瓮声瓮气说道,拎着两把流星锤便冲出去,破开了隔壁房门。少年侍郎同着四个便服汉子紧跟着出来,正遇上黑脸汉子一阵旋风似的进去,流星似的摔出门外,直把廊上朱栏撞个粉碎,口吐鲜血。
当下刑部捕快怒从心头起,捋袖束腰,各自抄家伙雨燕似的飞进屋里,惟侍郎在屋外静静抱臂倚栏。眨眼功夫,几个黑影飞出来,无一不是灰溜溜从地上爬起的。从屋里骂骂咧咧出来个混球,侍郎心知此人正是书生九剑顾怜英,啧一声,摆开架势等他过来。
顾怜英红着俩眼,一见着他便笑骂:“毛还没长齐的黄口小儿,也来充什么官爷。把你细皮嫩肉的打坏了,莫要找爹爹去哭诉!”
少年侍郎冷笑:“原不曾知会,我是刑部新任的侍郎,今日为着一桩人命案到此。顾怜英,嵩山城行露镇李临风一家遇害,有证人言你与此案有重大干系,我们也在李家发现了你的佩剑白龙剑。你若无辜,与我回去受审定然还你清白;你若不依,我虽年纪小,可未必不如你!”
顾怜英只是哈哈大笑:“小孩儿有趣有趣,果真不知好歹!也罢,我便会会你。”两下当即打作一团。顾怜英虽是醉汉,却身法如白蛇吐信,出手有熊罴刚猛。几番招架下来,侍郎却无还手之力。见势不好,侍郎虚晃一招,侧身走了。几个捕快一哄而上,棍棒叉住疯书生,正欲用铁索锁了他,却被他不知用了什么巧劲儿,硬挣出来,对准黑脸汉子当心一脚,后者当即滚下楼去。一阵动静,闹得客栈里人醒了七七八八,叫苦连天,破口大骂,有的直接开了房门出来看。客商见了赶紧关门,生怕惹火上身;武林中人倒是不怕事,有几个到廊上点了灯看看热闹。
“小孩,陶家县的县太爷和捕头是都没了,要堂堂刑部侍郎亲自来拿人!”顾怜英绞住长棍,借力一翻。
侍郎笑道:“你不知,我是走后门补的缺,不懂什么公务,偏偏演武场上好表现,自愿出来混的。本来这事不归我管,回京路上既然遇见了,我晓得你有些本领,故前来给这些差人助阵。”
“这种破烂事也能上台面,你还真是好不要脸。那么好管闲事,你是狗拿耗子公鸡下蛋,不是你的活儿也捡来干。等哪天不是你的锅你也扛来背,不是你的牢你也抢去坐才好!”顾怜英赞道。
“哈哈哈,过奖过奖,我虽是酒囊饭袋,也不如你这人十天半月不洗澡,如此窝囊。”侍郎连连谦让。
正说着,几个捕快押解着何招摇走出来。一个身材高瘦的呼喊疯书生:“还不就擒么?你的同伙已经落我手里了!”
顾怜英头也不回:“什么牛魔的同伙,他绑了我来,非要侍奉我更衣,你们快快捆了他去,别来烦我。”侍郎闻言脸上一青,棍子叫顾怜英劈了半截。何招摇只是苦笑,廊上几个懂行的汉子满脸嬉笑。
这边正有来有往,不能拆解,那边原坐镇屋里的长者忽然廊上叫喊一声:“这是谁的小孩子!好苦!”原来左岳上了年纪不愿活动筋骨,便往小二上楼放饭盒的地方走去,旁人灯光一晃,正看见一个小孩口鼻流血倒地不起,手中还握着半张糖饼。小二鬼鬼祟祟溜出来,看见阿川这般光景,顿时魂飞天外,吐着舌连滚带爬下了楼到柴房里躲着。
黑脸汉子满脸是血爬起来,听见身后急匆匆一阵步履,迷蒙中以为还有帮手,回身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扇了闻声赶来的宝嫂子一耳光。宝嫂子惨叫一声,撂到地上。黑脸汉子一看误伤了人,后悔不迭将她扶起来,见她右边脸颊肿的有馒头高,更暗自叫苦。
宝嫂子颤颤巍巍扶着黑脸汉子的臂膀,眼冒金星,却听闻楼上左岳呼喊什么小孩什么好苦,以为上面打成一锅粥,阿川看热闹,被几个好汉给打了,当即心惊肉跳,推开黑脸往楼上跑,嘴里“阿川阿川”个不停。及至见了左岳怀里抱着,以为阿川受了委屈吓慌了,再来细看,竟脸色灰白,七窍流血,一些儿鼻息也无了。
宝嫂子当即哀嚎一声,跪在地上哭的几乎昏死过去,两手不住地撕扯着头发,把满头的珠光宝翠全叮叮当当落了地。她披头散发,猩红着两眼,跟恶鬼似的朝顾怜英扑去:“顾怜英!你杀我夫君,又害死我儿,我与你不共戴天,我要你偿命!”她誓死一冲,顾怜英前脚刚顶开侍郎,正借力一躲,宝嫂子竟就直直冲撞在朱漆的柱子上,鲜血迸溅,也跟着阿川去了。
侍郎捂着腹部,看看这尸体,心下惨然,怒目对顾怜英:“你啊你!这又是多少人命?!不捉拿你归案,我便跟你姓,也不必在长安忝居了!”
何招摇听闻林侍郎自报家门,忽然神色一变,一改方才老老实实束手就擒,趁着捕头分心,双臂如开山般将叉棍一股脑顶开。他脚尖轻轻点地,身子竟如鸿雁般翩翩飞至栏杆之上,一面闪躲,一面呼喊林雨墨:“林侍郎!莫要坑害好人,小生何招摇,从乐阳县平沙镇来,往此途中与顾大哥于山林野道相遇,便结伴同行到嵩山城,我们到时李前辈一家已然遇害,此前顾大哥一直与我在一处,如何是他做得的!”
林侍郎挑眉:“何招摇?踏雪无痕何招摇?正要拿你!”
“拿我?”何招摇不解。
“本地徐知县公文在此,重犯顾怜英在阳丘县杀害当地富商之家,抢夺金银,纵火伤人,后逃窜至陶家县行露镇,与从犯何招摇又害李临风一家上下十七口性命,现有白龙剑收押在堂,一班人证在候。况于李家搜出密信云疯书生顾怜英将来害命,速走为善。顾怜英,你还有何辩驳?”
廊上一个少年当即大怒,却被左岳拦住去路。
何招摇闻言双目圆睁:“错了错了!那李家密信是我遣海东青寄去,原意是让李家避此祸事。李家于小生有饭食之恩,小生怎能做出这等丧尽天良、恩将仇报的罪孽!”
“凭你说,不如于公堂之上说个清楚!”林侍郎使个眼色,捕头们一起上前。何招摇见不是来处,也不愿缠斗下去,鹰隼捉鼠般捞起顾怜英,蜻蜓般从楼上一跃而下。林侍郎倒也有些真功夫,喊句恶贼休走,也翻身跳下赶来。不料客栈外风雪大作,推开门,一阵旋风挟裹着雪片,白茫茫撞了人满脸。林侍郎一晃神的功夫,何招摇并顾怜英竟已不见踪影,再看街上的雪地,竟无一个足印,果真是天下难敌的好轻功。
“不信他真有这功夫。”林侍郎忿忿追了出去。几个捕头慢了一步,左岳把他们叫住,吩咐黑脸汉子回徐知县处,下重犯缉捕令,张贴告示昭告百姓。其余人去助林侍郎,恐他不是二人对手,有什么差池难以交代。吩咐完毕,左岳皱眉:“那林家小子真真一个愣头青,自古没见过侍郎比捕头跑得勤,也不怪顾怜英骂他狗拿耗子跑得欢。待老夫修书一封,叫他仍回兵部任事算了。”
这时彭厨子悠悠转醒了,走出来,看桌椅板凳统统砸个稀烂,黑血溅地,楼上狼藉。正不知怎处,小二窜了出来,哆哆嗦嗦要走。彭厨子眼疾手快一把捞住他:“兄弟,怎么个事?”
小二头不抬眼不睁:“什么事?老板娘一头撞死了,她儿吃了饼毒死了,咱们从此散了伙,各奔东西了!”
彭厨子眼皮直跳:“什么饼?阿川把那饼吃了?”
小二紧着嘘声:“现有公差在此,你老哥嫌命长莫要搭上我。别管什么饼什么毒,统统和你我二人没关系,全推顾怜英身上就成了!”
彭厨子这时也醒过味儿来,闭口不提糖饼事,默默回屋收拾行李去了。可怜宝嫂子处心积虑一场,倒害了自己身家性命,到头落得一场空。
却说何招摇背着顾怜英出逃,正迎上打更的雪里来,何招摇从衣襟里摸出点碎银子丢给他:“有人问你,只说往彼处跑了!”随手一指个囫囵地方便走,那打更的见过场面,倒也不惊不怪,没点头没摇头。过不大会儿林侍郎冒冒失失跑来了,见着打更的,拦住便问有没有两个如此这般的人过去,打更的便胡乱一指。林侍郎道谢,紧着追去了,由此顾何二人不敢往大路去,只得往野道走,这么摸索便到了一处极少来往的村子里。后话暂不表。
却说那李七寻被一白发女子救下后逃至行露镇上,慌乱中听闻顾怜英一声“找着你了”,以为是原先绑了自己的一行人找了来,慌不择路便进了一家花红柳绿之地。那正是秦楼楚馆勾栏所在,他自小体弱多病汤药不绝,骑马招风都头疼脑热,家门也没迈出过几回,哪里识得这种地方。他见路便走,见门便推。推开几扇,都是春宫图景,吓得脸红心跳,挨着骂也不敢回嘴,像脱兔般关门就走。
李七寻后悔逃到不是处,正往回走,忽然听闻回廊墙后有霹雳般一声问询,正是那陆某询问是否有个少年逃来此处。老鸨还未作答,几个瞧见的倒是开口说确实有个,往某某处走了。李七寻心惊肉跳,顾不得什么礼义廉耻,匆匆忙忙往楼上跑去。
到了最里处他不管不顾将门推开,只见此处陈设风情雅致,字画茶几,香炉青烟,床榻轻纱笼漫,与楼下媚俗欲靡之风断然不同。李七寻听见脚步似从廊那头来,回身关门,心中暗道得罪,掀开床上纱帘,轻轻而迅捷钻进鸳鸯被里藏着。
刚一躲进去,便贴上了一个火炭似的炽热的身子,身子主人满身酒气,似乎醒了,疑惑地“嗯”一声。李七寻刚想说话,听见老鸨和陆某在挨个敲门问询,顿时哆嗦若筛糠,急的几乎要哭出来。
被窝里的房客伸手来摸,先摸到一头长发,顺着摸到耳朵、脸颊和脖子。李七寻慌忙躲开,房客却也住了手:“来陪我的?”
李七寻心底纯良,没什么城府,刚说“不是”,又幡然懊悔:万一此人听闻自己不是来陪他的,动了怒将自己赶出去,不就又落入那伙穷凶极恶之人手中?想到此处,他只哽噎:“求公子活命。”
身旁那人良久没有动静,这时陆某已在门外。老鸨连忙劝住他:“好汉,此处可怠慢不得,这是我们天字第一号的客人清静之处,不如到别处再看看。”陆某呸一声,甩开老鸨道:“什么天字一号,这等腌臜地方也来充什么雅客,不嫌牙酸。我今天必须要那个人,不然管你什么天字一号地字一号,都得让我好好看看咯!”
老鸨苦苦哀求:“此处不比别的,这个可真是个贵客。”她逼近陆某耳语,“不比什么文人富商之流,这是切切实实的王侯贵族之后!莫说我们开罪不起,就是好汉也未必有好果子吃!”
陆某冷笑:“什么王侯将相,都来嫖了。”一掌推开老鸨,推门而入,见此布设雅致,心中七上八下,也蹙眉不语。他走至床榻帐前,用佩刀挑开帘子,只见床上一人,年纪轻轻,身穿白色深衣,盖着碎花金丝鸳鸯被,枕着三彩卧女抱鹅枕,青丝瀑布般散在脑后,懒洋洋打量陆某和一旁赔礼道歉的老鸨,怀里还搂着个衣衫不整的美妾。那美妾似是因陆某唐突受了惊吓,卧醉芙蓉般伏在贵客胸前。
贵客笑意盈盈,眼里寒气森森:“怎么,几时我的良夜也是能扰得的了?”
老鸨连连赔笑:“公子,实在是小人无能,叫好汉扰了公子清静。原是有个人逃窜来此,恐伤了店里客人,故挨个问询,也让公子放心。”
“让我放心?”公子莞尔,怀中美妾颤一下,“你当此处是什么地方,冒冒失失闯进来,也想高高兴兴走吗?”
陆某自知理亏,草草看了各处,见无他者,正欲出走,闻言勃然大怒。谁知这斯文公子全然不惧,迎着他目光,只是似笑非笑。
陆某心下摇摆不定,正要发作,又恐在此处消磨太久,让李七寻逃脱,便瞪他一眼,走出门去。
门刚一关上,李七寻便推开公子,闹了个大红脸:“多谢公子活命之恩。”他头也不敢抬,背身向摸火炭一样往下脱水袖流仙轻纱裙,把自己原本的衣衫穿好,便回身跪倒在地,对床上公子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敢问恩公尊姓大名,今日之恩情,我李药言今后定然涌泉相报。”李七寻故意隐去真实姓名,半试探道。
“玉缘,字金伯。”玉缘微微颔首,并不去扶李七寻。
“来都来了,不如享些妙不可言之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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