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忍把泪眼看山花 最是多愁少年郎

“哥哥,兰香从此去了。”

病榻缠绵,药炉生烟。缥缈云雾之中,豆蔻少女病容苍白,青丝散乱,面朝珠帘卧病不起。细看时,只见她面庞浮肿,气若游丝,应是沉疴日久,回天乏术。病榻之下,一未及冠的少年跪坐在前,紧紧攫着榻上少女温凉的手,缄默守候。

少年本自失神恍惚,听闻少女此句呢喃,似是数九寒冰直冲天灵盖:“妹妹,你说什么?”

兰香不咳嗽了,静静看着他,原本枯槁的肌肤渐渐竟泛出油光,黯淡的眼眸也亮起来,似是焕发生机。

顾怜英不曾放开手,他的手热得出了一层细汗,就是热不得妹妹越来越凉的手。初秋时,他妹妹养在院落里的兰花草突然开得奇异妖冶,光华照人,然而没多久便枯萎在了泥土里。顾怜英记得,兰香落了泪,他见不得妹妹哭,兄妹二人拿铲子一点点将那株灯枯油尽的兰花草葬了。两人满头是汗,满手是土,可两只手握在一处时,隔着薄薄一层皲裂的泥,他能摸到妹妹的经脉搏动。

兰香眼神逐渐清明,她有些精神,也能靠着枕头坐起身了。

顾怜英的泪如断了线的珠子,直直往被褥和衣襟上坠。兰香莞尔一笑,伸手帮哥哥拭去泪水:“哥哥,不要哭。”

顾怜英呆呆地看着她。顾兰香说一句,他答一句,到后来哽咽不能语,答话只剩呜咽声。兰香长太息一声,越过药炉的袅袅青烟,看向墙上挂着的四君子卷轴。她将手一指,眼里流光溢彩:“哥哥,帮兰香将画轴取下来细看。”

她最爱兰花,性情为人便如空谷幽兰。顾怜英箭步去取那幅绘着水墨兰花的画轴,忙乱中绊倒了药炉,磕出一地灰,他也顾不得收拾,踉跄着返回病榻,将画轴塞到兰香怀里。兰香笑着将画展开,热切地用指头摩挲着花与叶,摸到一旁笔迹遒劲的题诗“兰生幽谷无人识,客种东轩遗我香;知有清芬能解秽,更怜细叶巧凌霜”两句时,她垂下眼帘,神色黯然。

顾怜英只是坐着,满眼都是她犹如风中残烛的病体之躯。

“你若是喜欢,就带着吧。”他忽然道。

兰香讶异地回看他一会儿,笑道:“哥哥痴傻了,哪有能带走的,来去都是两手空空罢了。”

顾怜英不语。顾兰香一遍遍摩挲着那幅画,一点点躺下去。等顾怜英泪流干了,眼火辣辣地疼,抽着气抬头看时,兰香已经闭着眼,画卷随手放置身侧,仿佛睡去了。

他眼直直的,忽然往床上扑去:“妹妹,妹妹你把我带走吧!兰香,你把哥哥带走吧!”他不住号哭着,“是哥哥没用,没能护你一辈子,是哥哥没用。你带哥哥一起走好不好?哥哥来陪兰香。”话音未落,他忽然直起腰板,眼直勾勾瞪着床头的墙,心如死灰,猪突而去。

客栈外几声狗吠,何招摇倏忽转醒。他睡眼朦胧,正欲翻身再睡,忽觉脸颊一侧冰冰凉凉。伸手胡乱一摸,惊觉枕头湿了大半,连忙摸上正熟睡的顾怜英的脸,竟也哭湿了。还未等他反应,顾怜英忽然山猪出栏似的,猛地拱入他怀里,撞得他胃肠隐隐作痛。再一听,这疯书生满口胡言乱语,边哭边说着什么带他走。何招摇以为他不耐烦此农家简陋,便劝解道:“顾兄,忍耐过今晚,有个歇脚的地方已是万幸。外面官兵正追得紧,你莫要大嚷大叫打扰主人家,再将巡逻的引来,一切明早再做打算为好。”

顾怜英渐渐醒神,热泪纵横。他抽出身子,躺到一边,怔怔瞧着顶上。过了半晌,书生嘶哑道:“何小兄弟,这番是我连累你,对不住。”

何招摇翻了个身,右手紧按着方才书生脑袋撞的那处,深吸一口气:“顾兄不必如此,你受人所托行刺李临风老前辈,我受李家恩惠必然阻拦。如今,顾兄想杀没杀成,小生想护也没护成。”他苦笑一声。

顾怜英胸脯起伏:“可叹造化弄人。”

何招摇却转头推他,两眼炯炯有神:“此番却也是顾兄重情重义的福泽。”他见顾怜英疑惑,便解释道:“顾兄挂念故人临终所托,决然前去李家,这才引来小生连日跟随。你我二人赶到之前,李家众人已是火海横尸,这都是小生亲眼所见。那刑部林侍郎所持公文上说,顾兄先于阳丘县杀人放火,后于陶家县灭李家满门,这岂非一派胡言?倘若顾兄不曾遇上小生,恐怕普天之下,再无一人知你何其无辜!只是不知那白龙剑为何会在李家,这定是存心陷害,背后暗流涌动,定有天大的图谋。眼下你我只得小心行事,隐姓埋名暗暗查访,若是此时被缉拿归案,恐怕你我再不能重见天日。”

狗吠人心惶惶,鸡鸣鬼气森森。忽然雪霁后的院落,朔风乍起如狮吼,门被卷着雪撞开,冷风全涌进来。何招摇怕风吹着生病,起身关门,上了栓。回头一望,顾怜英兀自躺着,脸上泪迹斑斑,若有所思。

“何小兄弟。”他眼波转来,“你也不好受。”

何招摇哑然。疯书生顾怜英醉时招风揽火,动辄大打出手,口中不干不净,形体腌臜污秽。如今醒酒后,虽丰神俊秀,言行举止却直来直去,恰似稚气未脱的少年。

他点点头:“李家于我有恩,何某如今除为其报仇外,再无能以为报。”

他与李临风私交不错,在李家受饭食之恩的那几年,体弱多病的小少爷也与他相谈甚欢。他还与李家的小药罐子私相约定,待小少爷身强体健后,由他带着迈进习武的门槛。不料人算不如天算,李临风都没能逃出的死局,想必李家小少爷更不可能生还。想到此处,何招摇不禁黯然伤神。

“明日我向这户人家买几身旧衣裳,咱们改换行装,先避避风头,暗暗走访。再去寻几件趁手的兵器......顾兄,你的白龙剑为何会在李家?”

顾怜英眼睛不眨一下:“当了,买酒喝。”

何招摇倒吸一口冷气:白龙剑当世神兵,他顾怜英落魄了,说当就当?然而这白龙剑究竟又落入何人手中,如此处心积虑嫁祸顾怜英?他又眉头紧锁:“顾兄记得当在何处吗?”

顾怜英烦恼地抓了抓头发,揣摩半天,摇摇头:“喝多了当的,不记得。”

说罢,他朝何招摇伸手。何招摇不解其意,把自己的手搭了上去,握了握。

顾怜英轻轻收回手,攥着被褥一角,沉吟好一会儿:“我是要酒,不是要你的手。”他一头拱进被褥里,惟余青丝铺在枕上,又昏昏睡去。

天边泛起鱼肚白,云叆叇而日曈昽。何招摇睡意全无,正思虑林侍郎此时奔走何处之间,听得屋外清亮的一声吆喝:“主人家,睡了吗?我是赶路的行人,想讨碗水喝,还望行个方便!”

狗吠此起彼伏,农舍里的人大都起来了。你道这来讨水喝的行路人是谁?正是那洪福客栈与林侍郎同行的长者左岳。他封了客栈,捕了小二和彭厨子,叫仵作验了阿川的尸身,又对上了伙房里一包耗子药,直接将二人下狱。公堂之上,小二求饶时,还抖露出宝嫂子夫妇早年杀人越货的事迹,又牵扯数条人命。其后一应由陶家县徐县令负责审理上报,其后便甩手离开去寻一夜未归的林侍郎。

仵作将宝嫂子与阿川两具尸身用草席裹了,送去义庄之时,徐县令闵然叹息:可知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左岳身边只随行着一个胡茬纵横的黑脸汉子,其余人等枉去各处寻了一夜林侍郎,竟不得一点踪迹。左岳眉头紧锁,捋着雪白的胡须,这冰天雪地挨一晚的冻,身长九尺的壮汉也吃不消,何况林侍郎年纪轻轻,空有武艺,又是走后门进的刑部。倘若自己不能把这厮安然无恙带回京城,到底无法向将军府交代。

主人家出来一花甲老翁,杖藜行至篱前,将柴门打开,迎客入内。何招摇耳力极佳,早已听出左岳身边那黑脸汉子瓮声瓮气的腔调,还有其于雪上行走的步履声,心知不好。一回头,顾怜英已将墨发束起,穿好了粗棉衣衫,不咸不淡地瞥来,招手示意何招摇按兵不动。

老翁将两大碗水端给左岳和黑脸汉子,左岳接过在手,忽然问道:“老兄台,昨夜可有人来此处投宿?”

老翁道:“有是有,不过......”

何招摇心下一惊,还未做打算,顾怜英已先一步推门出去,吓得何招摇几要魂飞天外,正要拦,顾怜英迅雷不及掩耳推上门,他生生吃了闭门羹,一颗心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左岳与那黑脸汉子正在牛饮,却看见一位陌生青年从偏房转出来。这青年眉目端正,丰神俊秀,衣着虽朴素破旧,举止却风雅非凡,显然并非出身此地。左岳一见到他,心就凉了半截:林侍郎并未投奔此处,那混小子究竟顶着大风雪去了何处?而一旁的黑脸汉子怀中抱剑,若有所思地盯着顾怜英的脸,做出苦思冥想状。他总觉得眼前这位白净公子眼熟,可又实在想不起来这张脸究竟在何处见过,又不好鲁莽开口,只得狠狠盯着他瞧。

顾怜英却朝着他二位认真作揖。

他挺起腰板时,天已大亮。光耀之下,一头青丝晕成碎金,映照得其眉目如玉,一时左岳与黑脸汉子都看晃了眼。

旭日东升之时,嵩山城南郊的一处府邸内,钟大夫凝眉切脉,皱纹纵横的老手搭在白玉似的手腕上,力道重了几分。良久,钟大夫松手,榻上的病公子仍未转醒,手腕却被按出红痕。他起身扒开病人的嘴,看看舌象。而后,他掀开公子的眼皮,翻开耳后看青筋。

“肝阳上亢,痰火扰心......”钟老头眉成丘壑,提起笔于草纸上撰写药方,“不是什么大毛病,好治得很。只是这位小公子体质实在气血两虚,恐怕虚不受补,要慢慢调养。”

戴着黑熊社火面具的黑衣人恭敬地侍立一侧,双手接过药方:“谢钟医师。”她抬起手,作势要送钟老头出去。老头连连摆手,将病公子身上的三棱针慢慢捻起,用火折子烧过收起来,抬腿就往门外走。黑衣人见状也不勉强,兀自守候在床榻之尾。

钟大夫医术高明,前脚刚走,后脚病公子悠悠转醒。

李七寻睁开眼,正看见床尾的黑衣人,忽然大嚷起来,从卧榻上连滚带爬,一直缩到墙角,用被子将自己蒙了起来,抖成筛糠。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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