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阳光昏昏沉沉的，即便是清晨，也透着一股死气。
刘玄很不甘心，尽管他非常清楚自己的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心头的牵挂无时无刻都像小刀一样一下一下地捅着最柔弱的地方。
现在只有眼珠子还能转动，那硕大的吊瓶就悬在头顶上，刘玄总觉得这种装着半斤多不知道什么液体的大玻璃瓶会砸在自己头上。
无数条透明软管从视野的一边乱糟糟走到另一边，不知道从哪儿来，也不知道往哪儿去。
这就是典型的孤老临终。
按照几个已经走了好多年战友的话说，若不是他知道了太多秘密，恐怕三十年就已经死在那所国营炼钢厂里了。
好吧，刘玄承认他现在非常想死，所谓的牵挂不过就是些笑话。比如追了半辈子，从小姑娘追到老太太也没追到手的爱人；比如那本只写了两行就写不下去的自传；又比如没能从战场上救下来的发小儿的家人……等等等等……
这时一个穿着军装的老头儿轻轻推开了病房的门，然后一双虎目看了看病床旁打瞌睡的护士说道：“还有多久？”
护士打了个冷颤，然后在惊讶的目光中迅速起立，接着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首长好！”
老头儿没有说话，因为他的问话还没得到答案。
“刘将军从昨天晚上11点20分开始出现肾衰竭，今早6点20分出现呼吸困难，持续15分钟，目前保守估计，还有3-6个小时……”
老头儿点点头，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双如鹰的眼睛里渐渐出现了雾气。他慢慢走到床边，然后伸出满是伤痕的大手，按住了那只枯柴般插满管子的手。
“老刘……”
老头儿说完两个字之后就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刘玄暗暗松了一口气，既然上面把这个老家伙派来了，就说明他们不再希望从自己身上榨取更多了。
“老刘……扛不住……就别扛了……”
看得出，老头儿在竭力控制自己的泪水，但发颤的声音却掩盖不住他的悲伤。
刘玄开始急促呼吸起来，脑门上的汗水如浆。
护士见状就要按下红色的紧急按钮，却被老头儿死死按住了。
“不要再抢救了！”老头怒道，“难道就不能让他安安心心的走吗！！”
护士脸色惨白：“可是首长……**部的命令……”
“去他娘的狗屁**部！！老刘为国家做的够多了！！！如今连走都不能安心吗！！！去告诉**部的那群臭小子，图纸就在老子手里，想要的话，就冲老子来！！！”
护士不敢再说话，连忙跑出病房，然后跟一个守在楼梯口的黑西服汉子嘀咕去了。
刘玄渐渐平稳下来，眼中现出浓浓的感激之色，然后竟然沙哑道：“谢……了……”
老头儿眉头一皱，他看过太多的生死，也非常熟悉回光返照这种生理反应。
“老刘，别再说了，你我几十年弟兄，我来送送你，还有什么嘱咐没有？”老头儿深知回光返照的时间极不稳定，以他们的交情，也不必说什么临别的话语，问问心愿还是比较实际的。
刘玄的喉咙里呼噜呼噜响了几声：“照……照顾好潇儿……”
老头儿嗤笑一声道：“多少年了，你不娶，她不嫁，你们呐……这是何苦呢，哎，以后潇儿就是我妹妹，这总行了吧？”
刘玄满意地微微点头，然后接着道：“你……你丫……你丫还欠我一个……一个大嘴巴……”
老头儿闻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他一把将刘玄左手上插着的管子薅下来，然后抓着那只又硬又瘦的手，狠狠扇了在了自己的脸上。
刘玄的左手紧紧贴在老头儿的脸上，久久不曾放下，老头儿爽朗的大笑声渐渐变作了嚎哭。
……………………
刘玄想睁开眼睛，但是四周沉重的压力令他很难做出大幅度动作，只能勉力蹬几下腿。四周声音嘈杂，说话人的腔调很古怪，好像是隔着满是水的鱼缸发出来似的，还有沙沙声，没错，就是沙沙声，像是有人在揉着一个塑料袋。
刘玄仔细分辨这些声音，隐约听到有女人在撕心裂肺地喊着，还有女人慌慌张张叫嚷着拿热水和毛巾。
温暖如热泉的环境，紧闭着无法睁开的眼睛，加上外面乱糟糟的声音，令刘玄感觉到毛骨悚然，明明已经毫无牵挂地死在一个糟老头子怀里了，虽然多少有些憋屈，但他确定以及肯定自己完全死透了，可眼前这一切都让他感觉到无比恐惧。
刘玄甚至已经感觉到身体不由自主地向一个地方移动。
外面嘶喊的声音越发强烈了。
这次是脑袋，刘玄觉得有什么东西套在自己脑袋上，虽然不知道孙猴子戴紧箍咒到底是个什么滋味，但现在的感觉完全就是这样。
刘玄已经确定自己的猜测完全没错，一辈子没有子嗣的人，突然间参与到一场新生的伟大时刻，而且还是亲身经历，这滋味简直就是日了狗了。
虽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投胎如此之快，难道阎王爷那边也精简了办公流程不成？好吧，刘玄无奈地接受了这个事实，他知道一个新生命的诞生是建立在很多基础之上的，其中就包括自己无论如何都要爆发出来的坚韧的求生欲。因为自己不努力的话，恐怕那个便宜老娘就要有危险了。
想到此处，刘玄拼尽全身力量向外拱，越过阻碍自己的盆骨，还有那道紧箍，一道光明透过薄薄的眼皮照射进这具柔弱而又坚强的小小躯体里。
外面的嘈杂声瞬间消失了，唯有一个嘶哑而又坚定的声音大吼：“我的儿！！！！”
刘玄就觉得全身一松，感觉一股热流托着自己冲出了那处神圣的生命神殿。随后他就感觉到一双有力的大手将自己托住，然后粗暴地掰开了自己柔嫩的大腿，接着爆出一声尖厉的吼声：“少爷！是少爷！！！咱们刘家有后了！！！！！”
轰！！！
这下连屋外都发出了震天的欢呼声，刘玄就觉得喉咙里有一股液体喷出来，令他不由自主地咳嗽了两声，然后就感觉到屁股被大手狠狠扇了一下。
刘玄心里好似有万头不可名状的动物奔过去，这才想起来一定要哭几声才能证明自己是个健康的婴儿。
“哇！！！！”
随着响亮的哭声充斥在屋中的每个角落，四周的气氛更加热烈起来。
一股困意袭来，刘玄觉得全身脱力，只好止住了哭声，然后那双有力的大手便将自己送进了温柔的怀抱中。
这种温暖且安心的感觉，让刘玄瞬间明白了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这种感觉非常奇妙，前世活到了随心所欲的年月，那颗跳动越来越慢的心脏也充满了死气沉沉，可现在他却能清楚听到自己心脏那强力而充满活力的砰砰声，这简直就是一种恩赐。
刘玄从来也不相信神佛，即使在流弹漫天飞舞的战壕里，他也坚定不移地崇信着一切必须靠自己，包括活着。可如今，他却稍稍有些迷茫，但这迷茫也仅仅是一瞬间的事，随后他便将阿弥陀佛和无量天尊抛在了脑后，更别提那些蛮族用以迷惑人民的胡言乱语了。
昏昏沉沉中，刘玄做了一个好长的梦，他梦见自己站在太阳跟前，丝毫也不怕那令人窒息的高温，身后有无数比行星还要巨大的漆黑色飞船。他又梦见了一个看不清容貌的女子依偎在自己怀里。他还梦见一群身穿古代官服的老头儿们狰狞地冲他微笑。
待惊醒之后，他发现自己的眼睛可以睁开了。眼前有一张大脸，清秀，苍白，美丽，这三个词立刻就出现在脑海里。刘玄歪着头看了看，一种幸福的感觉油然而生，此时他顿觉豁然开朗，毕竟两世为人的机会绝不会太多。
亲情是微妙的，刘玄甚至能感觉到这个女人与自己有一种说不出的联系。
量子纠缠？刘玄在心中自嘲，母子之间的感应真的能用这个理论解释么？
当然不行，那太苍白，太没有人情味了。
好吧，刘玄停下了胡思乱想，现在还有关键问题没有解决，那就是我在哪儿？现在又是什么时候？
前世他在疗养院无聊的时候，也看过不少穿越小说，虽然绝大部分都很扯淡，但是的确很吸引人，他也曾幻想自己梦回古代，然后提刀勒马地跟人互殴，那是何等痛快！
回忆起昨天那场神圣的生命诞生仪式，语言问题算是解决了，看看身下的被子还有四周的床，似乎是中式的，因此自己还在祖国这一点基本可以确定。
这时那女人猛然睁开了眼睛，两人就这么对视了良久。
“噗嗤……”女人忍不住笑了，“你这要命的冤家，险些疼死为娘，不过这下好了，咱们刘氏偌大的宗族总算有了根骨，哎，可惜你爹没看到……我的儿，你知道不，今天早上你爷爷你奶奶高兴的连吃早饭时都在不停地笑啊笑……嗨，跟你说这些干什么，儿啊，你饿不？娘都快涨死了……”
说着，女人一把抱过刘玄，然后就把一只粉红色**塞进了他嘴里。
刘玄惊恐地想躲开，但是没有女人的力气大……
前世他出生时的年景不好，正是祖国饱受疮痍的悲痛时代，因此从来没喝过母亲的奶，印象里只吃过灰白色的浆糊。
女人的奶水很充足，刘玄强压住羞耻，然后恨恨嘬了几口，接着甘甜温暖的乳汁便流进了喉咙。
这时刘玄才感觉到极度饥饿，两只小手紧紧抱住了女人，然后吃了个沟满壕平之后便又昏昏睡去了。
“汤儿。”女人一边喊一边将婴儿放在床上，然后拉过被子将他裹紧。
这时床帐被打开，一个脸上长着麻子的小姑娘探进头来小声道：“夫人，少爷睡着了？”
女人点点头，整理了一下衣服道：“准备准备，明日给庄子里的庄户发些红皮蛋，另外告诉老爷和老夫人，我已有后，待月子过了，要去后山祭拜。”
汤儿闻听一愣：“夫人，后山……”
女人摆摆手道：“无妨，那些都是我夫君的亲兄弟，如今我夫君香火有继，想来他们也不会为难于我。”
汤儿叹了口气道：“毕竟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杀才，我是怕杀气冲了小少爷。”
女人宠溺地看了看床上的婴儿道：“我夫君何等英雄，岂能诞下废物？再者，如今李世民初登大宝，哪有功夫再来寻晦气，那群叔叔伯伯怕是很久都没做过买卖了。”
汤儿拗不过，只好转身去了。
女人轻轻拍着婴儿低低声音道：“我的儿，世道险恶，愿你一生平安也就是了，只是将来千万莫要做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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