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总的来说算是能吃苦耐劳的，当你拿他们当做大牲口来使用的时候，他们多半也会把自己代入到一头大牲口的角色中。
马重就是这样一个人。
每天早上十公里拉练过后，他就会坐在一个叫做胡春的厨娘跟前，然后用力挤出自己觉得最美好的微笑来，这时候胡春就会用大铁勺在粥锅底部狠狠一捞，然后将马重的大砂碗装得满满的，再抓起三根刚刚从滚油里炸好的棕红色的大油条放在盘子里，接着也无需询问，就又从蒸笼里检出五个白白胖胖的牛肉包子递给马重，最后再从桌子底下取出一碗早就装好的腌菜，放上厚厚的一层大蒜和茱萸，用滚油浇过之后推到他面前。
“今天有你最爱吃的腌菘菜。”
马重满意地点点头道：“多谢春妈妈。”
胡春用油腻的手捏了捏马重的脸蛋，然后咯咯笑道：“多俊的小伙子，身体还好，我见每日里都是你头一个来吃早饭。”
马重不着痕迹地擦了一下脸道：“最近几天加了负重，消耗大了些。”
胡春立刻从自己的袖口里摸出两个煮好的鸡蛋放在马重粥里道：“正是长身子的时候，多吃些，多吃些。”
马重感激地笑道：“我看您那边的棚子不甚牢靠，今天下工之后，我弄些水泥帮春妈妈加固一下。”
胡春立刻笑得像一朵大菊花：“哟，我们这等下人可不敢使唤公子爷……”
马重道：“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们这班人如今就是一群大牲口，是少爷念着我们忠良之后的虚名才肯帮我等成才，春妈妈，这点活计实在不算什么。”
胡春道：“少爷也真是的，这么使唤人，还不把人给累死？”
马重连忙摆手道：“哎，不瞒春妈妈说，刚开始来的时候，我心中对少爷还真有些不服，可是在炉城住上这些日子之后，便觉得自己能来到这里，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胡春点点头道：“你说的倒是，少爷跟原先的主家不一样，对待我们这些下人都客客气气的，说句大不敬的话，有时候我都觉得少爷是拿我们当长辈对待的。而且自打跟着少爷混饭吃，瞧的见的都是做梦不敢想的物件。吃的喝的就不说了，我看长安城也未必能找着比少爷家更好的饭食……”
说到这，胡春突然压低了声音：“据说啊，昨天夜里头，有人听见南边山根底下有巨响，早上邻居妹子说，这是少爷在试验什么……啊对了，火炮，说这玩意能离老远把山打出个窟窿！我的乖乖，这要是打在人身上，还不得碎的找不着了？”
马重闻听连忙手打嘘声道：“我的春妈妈，这是炉城最高机密，可不敢到处乱说，要让赵阎王知道了，轻者挨顿揍，重者就得连命都没了。”
胡春脸色一变，赶忙把铁勺一横不再言语了。
马重很清楚火炮的事，因为他就是参与者之一，而且是在很近的地方观看的。
马重下意识掏了掏耳朵，昨天的火炮试验给他带来的不止是精神上的震撼，更多的则是身体上的损害，因为他的耳朵直到现在还时不时会嗡鸣几下，然后脑袋阵阵发懵。
刘玄早就提醒过他们，耳朵里必须要塞上些东西，用以保护一个叫做耳鼓的东西，马重从来不知道自己脑袋里还有这么个玩意，因此并没有当回事。
当那尊黑黝黝泛着金属光华的火炮轰鸣时，马重就见到了世界上最美丽的场景，一条火舌从炮管中喷射而出，那枚叫做炮弹的东西便带着尖啸飞向了山崖峭壁，非常快，马重找不到任何语言来描述这种速度，几乎火舌出现的瞬间，至少两里地之外的山崖就发出了爆炸声。
不过很多年以后，当马重在玉门军事学院进修过关于火炮的系统理论知识之后，再回忆起这次火炮试验就觉得自己非常傻，因为炮弹具有初速和飞行速度，是不可能在出膛瞬间就到达一公里之外的，这中间至少要经过一到两秒的时间才合理。
刘玄对第一炮似乎不是很满意，他皱眉对身边目瞪口呆的赵三蛋说道：“记下来，高爆弹飞行轨迹偏离严重，这说明膛线角度有很大问题，另外爆炸威力与预计相差太远，看来药量配比还是过于保守了。”
赵三蛋楞柯柯看着远处山崖上冒着黑烟的地方，还有被炸碎散落山脚的巨石久久无语，直到褚蓝倻满眼放着精光地捅了他一下才警醒。
赵三蛋没听见刘玄说什么，他将耳朵里塞着的麻布团抠出来颤抖着道：“少爷……这……这就是火炮的威力……恐怖如斯啊……”
刘玄撇撇嘴道：“这才哪儿到哪儿，这种炮管钢的强度还是差了些，我估计使用寿命不会超过一百发。咱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
赵三蛋吞了下口水道：“此物若用在战场上，恐怕……恐怕……”
褚蓝倻拍了拍漆黑的炮管道：“这东西出现之后，某家不敢想象今后的战场会发生什么改变，但一定是非常非常恐怖的。”
刘玄道：“没什么不可想象的，在对未来战争的理解上，这世间无人能超过我。老赵，干娘，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做出这种大杀器唯一的目的就是活下去，我们没有人家的钱多，也没有人家的地盘多，更没有天下府兵为根基，因此只能靠更先进更有效的杀人手段来震慑敌人。”
赵三蛋目光闪烁，心中明显是黑白两个小人在打架。
褚蓝倻沉默良久之后才开口道：“鸦儿说的对，突厥人不会因为我们弱小就生出怜悯之心，唐人也不会因为我们弱小就放弃既得利益，转而付出更多来保护咱们。”
刘玄点头道：“我的理念就是，一切以活下去为最终目的，老赵也好，干娘也罢，还有我的亲人们，我的师傅师哥，卓嘎、水儿、汤儿、厨娘、老兵，有一个算一个，我都不要你们死，一个都不要，只有大家在一起快快乐乐的，我才觉得自己活得像个人。所以啊，任何想要伤害你们的人或者事物，我都会毫不犹豫地摧毁，哪怕把这片大地从头到脚轰成渣渣，然后再带着你们种田生娃从头开始也是可以的。”
说着，刘玄有意无意地看向赵三蛋接着道：“我来到这个世界本身就很诡异了，我知道太多你们不知道的事，也有太多你们做梦都不敢想象的学问，因此啊，逼着我毁天灭地的事最好还是不要发生。我这个人非常小心眼，骨子里也很暴戾，可是呢，我却偏偏很热爱平静的生活……别这么看着我，这一点也不矛盾。”
赵三蛋听完这番话之后，原本狰狞的脸就渐渐平静下来了，然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颤巍巍跪在了刘玄面前道：“老奴刚才起了杀心，还望少主责罚……”
褚蓝倻喉咙里传出一声怒吼，抄起身边打铁用的锤子就往赵三蛋脑袋上砸去。
刘玄见状连忙喊道：“干娘别打！”
锤子挂定风声已然到了赵三蛋顶门两寸远近，便生生停住了。
赵三蛋目光中一片清明：“哎，少主仁慈……”
刘玄轻轻叹口气道：“老赵，刚才火炮开火的时候你便想杀我吧？”
赵三蛋毫不隐瞒：“不错，少主造出这等人间杀器，老奴实在不知是福是祸……”
刘玄道：“容我是福，忌我是祸。”
赵三蛋抬头看着刘玄的眼睛道：“少主当真要将此物对准大唐不成？”
刘玄笑了，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半晌才止住笑声道：“老赵啊老赵，一件武器的好坏，从来都是取决于使用它的人，而不是它本身。我是唐人这件事，恐怕这辈子都不会改变，因此，至少在有生之年里，我一定不会主动把炮口对准唐人。”
赵三蛋这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可是刘玄面容突然一寒，声音也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但是啊，炮口的方向却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如果有人触碰我的底线，那么炮口的方向就会向那人转过去一点点，所以呢，当所有人都勇敢地向底线发起进攻时……老赵，相信我，一定会有比火炮恐怖一万倍的东西降临在这片大地上，我可以向你保证，那时候除了我和我的底线以外，当然，底线中或许也会包括你，而其他任何事物都会消失殆尽的。”
刘玄的声音很清澈，甚至连奶音都还浓浓的，可是在场的所有人都觉得汗毛倒竖。
那漆黑的火炮就活生生摆在前面，因此所有人都很确定，刘玄口中所说的，比火炮恐怖一万倍的东西一定存在。
赵三蛋即便在面对那个人的时候，也从没像今天这样失态过，他连裤裆里都湿透了，浑身的肌肉也像脱离控制一样在急速抖动着，他甚至不敢直视这双只有两岁的眼睛。
魏子悦的眼泪不停地往下淌，此时此刻，她仿佛看到一头成年的恐怖怪物在大地上肆虐的场景。
褚蓝倻苦笑一声，然后盯着着赵三蛋道：“我只希望鸦儿的底线能一直延伸到整个大唐……”
刘玄再次笑起来，这一次又变成了人畜无害的可爱样子：“干娘说的对，我也是这么想的。”
赵三蛋颤巍巍站起身来，然后抹了抹额头的汗水道：“少主说的是，少主说的是……”
刘玄轻轻摸了一下冰冷的炮管，此时他突然觉得自己就像一只乌鸦，原本只是要告诫世人将有灾难发生，可是世人却想当然地认为，乌鸦才是灾难的源头……
很可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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