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君薨了的信封正卡在牧人的兜里。
“都说了,就算是加急。也得讲流程,不能啥印章都没有就给你派马吧,去去去,拿印文后再给我,真是的,一个小小跑腿的,我比你还高一官阶,见我以后啊,先行礼,懂不懂规矩!
季家的驿使有些无奈,他用手示意了一下,“我这个信,是大人物要求的。”
牧人喊着:“大人物也不行啊。”见旁边官员听了个着,又小声道:“哪个大人物啊?”
“新上任的季御史。”
“跟我从这边来,备最快的马,一定确保最快速度送到王城。”
季家驿使给了一块银两,牧人见状,道:“你们的御史大人呢?我倒很想瞧瞧这位年纪轻轻就担任御史的神童。”
“他就叫我前来送这封加急信,人骑马往别处去了。”
——
在一远离王城五十里的近郊之处,一座小舍矗立旷野。舍外篝火冉冉,飘香馨馨,与王宫内的肃穆气氛与季斌快马加鞭的气氛成鲜明对比。
那边跑得焦头烂额,倚怀安这边正在溶溶月色下歌舞升平。
倚怀安喝了点醴酒,被旁边篝火烤的面色潮红。他站在木椅上,模样实在滑稽。颇如一个仪表棣棣的贵公子在椅子上耍酒疯,哪有一点大鲁黑官的风范,就见他手舞足蹈道:“各位兄友,你们知道为何咱们鲁国这两年颁布了这么多法令吗?”
台下一时欢呼声四起,但没有人敢接话。眼前这位的来头太大,人人虽想巴结,但这人身份特殊,一不上心,一念成魔,担心就要被诛九族。
过了会,一旁一个个子高大,天庭开阔的官员带着一丝犹豫答道:“在下们实在愚钝,没有见过什么世面,别说朝中之事,就是朝廷我们也未曾去过,还望内史大人为我们尽兴讲解一番。内史大人不过与我们般大,也就二十八的年纪,眼界就已经不是我们这些小官所能比拟的了。”
倚怀安瞧了他一眼,这会早就散衙归家了。其他官员都穿着便服,而这位捧哏之人竟然还是一身朝服前来,便随口问了句:“你叫何名?”
那人忙忙行个空首礼,双膝着地,两手拱合,“在下名为良佑,是这个县县师大人下的一个里宰,小的这辈子能见内史大人,实在是三生有幸,不敢有所奢望内史大人能记住小的名字。”
倚怀安要他起来,平日朝外见官最多行个顿首,他倒直接跪拜了。倚怀安打量他一番后,顺着讲下去了:
“这事啊说来话长,颇有意思。前几年周朝天子派宰官渠伯大人访咱们鲁国,把我们的国君姬息姑哄得一愣一愣。你们也知道,咱们国君跟我相仿,当时也就个二十六七岁,结果那大人左口一个鲁国乃伯禽采邑之地,右口又是天子礼法正统之国,这国君被吹得轻轻飘,半天都落不了地。”
倚怀安说着顺势拿了个兔腿,兴头上又喝了点米浆。旁边的官员此时大气都不敢喘,于他们而言,可连国君都不敢提,眼前这位内史大人竟还敢戏谑国君。
倚怀安环视了一眼,权当他们听得入迷,继续像是在妇人在村口唠嗑般随意道:
“结果,这不就中套了。那渠伯顺势而为,提出要鲁国效仿周国天子颁布的禁令,以彰天子仪尊,以显鲁国为礼仪之邦。国君这哪里好拒绝,自此,什么禁酒令,早朝令,大国外交之礼,两君交战之礼,统统被司士写成明文条令,挂在城阙之上。我们底下这些官员苦不堪言,全身上下都感觉被绑了十斤重的石头,各种禁令下,这也做不了,那也做不了,现在连个酒都不敢喝。我这不也是在朝廷待不下去,才跑到这十里八外的近郊之处,其实也就是想能够落个清闲。”
倚怀安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话,一时之间气氛沉默。倒正他所讲,现在鲁国律法森严,随意议论国君可是大罪,半晌,良佑带头到:“倚大人就是见多识广,把小的们都吓到了,大人说的可比那说书人说的有意思多了,现在说书人讲的都是些陈乏旧事,一不敢涉及朝廷,二不敢议论国事,三不敢开玩笑,都道禁令太苛责,却无人敢说,还是内史大人直言不讳,不愧为史官啊!”
在良佑带头下,其他官员纷纷举杯附和,只是未有多言。酒爵在篝火烧起的影子里错乱交碰,在影子里,从外边看酒爵里似乎真装了满满一杯醴酒,但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壶里不过是米浆,甚至太过粘稠,碰的有些生硬尴尬。而在一声声今晚真尽兴的道谢身中,人影随着暮色退去。
他们当然想巴结高官,也想巴结朝廷内史大人。但鲁国手工业不怎么样,礼仪课还是教了不少的人情世故。他们能给内史大人带来的价值约莫于零。一个轻易般口出狂言的史官。这么戏谑国君,就算是一人之下的卿级三桓世家也要忌惮三分。他一如此僭越,未免太过猖狂。
不到半个时辰,他们在这三九严冬带着满袖的汗珠离去,桌子上留下些鸾凤白袍,竹篾子,送的倒还都是些实用玩意。不一会儿就留下良佑未走。
“你为什么不走?”倚怀安又往嘴里倒了一点醴酒,桌子上的米浆基本空完了,醴酒大家为了给面子都轻轻抿了小几口,但都不敢放肆喝,现在当官的羽毛越来越沉重。倚怀安此时半躺下来,着看向一旁毕恭毕敬的良佑。
“在下想再陪陪倚大人,毕竟倚大人初来乍到,一定还是用得着小官的地方,小官愿意为大人效劳。”
良佑说完又磕了一个头。
倚怀安如果说刚刚只是瞧了一眼,那现在则是仔细打量一番。他今天特意办这个晚宴,倒是有些鸿门宴意味在里头。
一个内史大人特意从十里内的王城国宅搬到了五十里开外的郊野闾宅之处,就算是下访都鄙之地,官员理应都要来拜访一番。其实上头官员觉得麻烦不想要,下头官员觉得不得逾越半点差池也不想来,但是若是其他官员去了一个,自己不去那又成了礼节不到位,这般心理作祟,倒是两边都觉得荒唐又累。
大鲁每年官场的酒席都要拨出的货贝至少五千两,繁重的徭役并未任何的开源节流。卿级太宰公子翚作为朝中太宰,对该政令自是有权过问,只是底下少府的大夫金师并未作为,他的背后被掌管民生的朝廷上卿孙司徒干涉,最终这一事竟拖得越发变本加厉。
倚怀安这番言论逆天逆君,为的就是筛选掉那些前来巴结的官员,图一个清净。倒没想还有一个官员留着。
眼前这个良佑人高大精细,胳膊上有一块块成型的肌肉,一看就是一个练家子。对官场里的人情来往这般深谙,属实小瞧了。倚怀安再仔细瞧了三番五次后,这脸,他怎么觉得好熟悉?
“我们是不是哪里见过?”
“在下惶恐,没想到倚大人还能记起小的。”良佑说完抬起头来,“大约二十年前,您也住在这儿,我们还曾一起玩耍过,当年我们也在这一起跟那流氓打过几架,不知道大人可否还记得一二?”良佑想起今天妻子对他说的话,叫他死也得死过来。童年玩伴现在已经是堂堂鲁国的内史大人了,又有旧时交情,平日像个窝头一样不知进取,又不会讲话,今天怎么也得抓住这个机会攀上一下内史大人。这辈子能不能翻身也就看能不能抓住这个贵人。
“啊,哎呀。”倚怀安拍一下头:“原来就是你啊,我隐约好像有记得,那是还唤你什么良哥哥,良哥哥。不过后来我父亲去世后,倒是为了躲避仇家把这边旧房卖了去,再加上后来入了宫,就彻底没有什么联系。没想到还能在这见到故人,你真是,没想到练了一声肉,那时身上可细皮了,我倒是有些认不出你了。”
“哪里?哪里?大人说笑了,大人能想起我,就是对我最大的荣幸了。没想到如今您已是朝廷重臣,我还未曾能入了宫去。”
倚怀安躺在地上,他隐约想起小时,平日家里长辈都说这良佑以后最有出息,谁知道天意弄人,良佑虽然不差,但也就是一个小小的里宰,管个十里八乡。这对普通人已经是封顶的官了,但他父亲曾经也是个里宰,于这种官宦人家来说也就是个平替,远不及当时那太师预言的县师一般。
但反倒他这个当时最贪生怕死的倚怀安,却成了当朝朝廷上大夫。倚怀安想起过去感慨:“一切都是机缘罢了,我请你吃个好东西,这东西我倒舍不得给刚刚他们这些趋炎附势的蝇头苍蝇吃。”
倚怀安说这话特意抬头看了眼,良佑忙低下头,嘴唇微微颤抖着。
倚怀安叫来下人把猪腹内掏空,往里面填上日中之时在市井买来的新鲜干枣。良佑起身就要帮忙填,倚怀安挥挥手,“良兄,你安歇着,都该是下人做的粗活。”
良佑苦笑:“在下就这个粗活命。”
倚怀安见劝不动,主动一起帮衬着。他能到今天位置,也是靠了他为人之义。几人用苇席包裹,泥巴涂封后放置篝火上烧烤。待猪皮外焦里嫩后,又洒上一点孜然,蒜苗,那在王城里因为禁异味政令无法摆出的芳品,在野外可算是有它的容身之处了。
大约半时辰过后,两人就围坐在草席上,准备吃着这刚刚烤好的猪肉。
倚怀安感慨一句:“我记得当年咱们也坐在这里吃这个,不过那个时候是你爹拿着烤,我爹非要在烤的时候写上点史册,没少被你爹埋汰,这隔了这么多年,没想到在这还能吃上。也算是还了当年我们家欠了你们的几顿。”
良佑点点头:“那是,那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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