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日午时,槐树底下。他昨日醉酒,就在这槐树下睡了一宿,醒来已是午时。
倚怀安打盹,昔日那三位老人,竟都不来了。平日里这般他们早聚上,到底是打扰了他们的清净。
隐隐约约,他瞧见一人鬼鬼祟祟在外围瞟他,似乎想过来又怕打扰睡觉,待看仔细了,竟是罗爷。此时他头顶戴着斗笠,一副生怕人瞧见样子。能把无妻无子的罗爷吓成这样子,倒也没谁了。
“罗爷,您来坐的吗?”
“不是,不是。”罗爷年纪大了,紧张起来有些喘气。
“那找人?”
“找您的。”
倚怀安抬头,“是有什么事吗?”
杯子里的醴酒转了几圈。这般香酿,可是不多得的,他刚想给罗爷倒上一杯,罗爷就赶忙推拒了。“我今天来呀,不是喝酒的,而是一要是相告。”
“什么事?”
“额。我,在菟裘的国门门口发现了新上任的季御史,特意前来告知你,他们应该是刚把刘御史绳之以法。您如果真的有什么事落在了他手上,就趁现在赶快跑吧,不然,到时二话不说就把您抓到朝廷里去了,您在这里又没有势力,到这黑暗的朝廷,那可真是九死一生啊。”
倚怀安这下彻底明白为什么鬼鬼祟祟的,这是特意来通风报信的,这种事情要是被人听了去可是要掉脑袋的。罗爷这是把命交在了他手里。
“您为什么要帮我?”倚怀安看着罗爷,他身后就有好几个埋在草里的暗兵,那都是暗中保护的人。
“因为我觉得您虽不管大鲁律法,是个黑官,但您是个好官。”
倚怀安笑了。
“谢谢你们几老,你这消息怕是从张爷那里得到的吧,我记得他儿子就是城门的阖人。而且没猜错,跑来给你们送信的也应该是刘爷,他是这菟裘有名的老马夫了,跑的可比那不熟路的御史快多了。”
罗爷无儿无女,凭他一介草民哪里能有这消息,这多半是张爷从中间张罗的。他们这消息也不敢跟外人说,那必然是有一个善脚程的马夫,此人也必是刘爷。再加上个不怕死的罗爷,真是菟裘三老祖啊。
罗爷毕恭毕敬道:“大人明鉴。”
罗爷刚要离开,倚怀安从怀里掏了一块货贝当做道谢,“这个,当做你们日后遇到麻烦的令牌。另外,张爷找医师那事我打听过了,在古龙村口那,有一位告老的宫中太师,你们可以寻他帮忙。”罗爷拿起一看,上面赫然刻着一个安字,连忙道谢辞走。
————
季斌这会正到菟裘,他不能打草惊蛇。就刚刚给阖人示了令牌进来,马上头戴斗笠,身上也乔装成一个平民的衣束,但纵然此,长期在宫里的人跟外头这些百姓相差还是很大,譬如季斌的皮肤光泽白皙,而鲁国民众基本都被太阳烤的黝黑,不可能有这么细腻的皮肤。
季斌这么想着还是加快了步伐,毕竟这城里数不清的平民里面可能就有乔装的黑官,若是被发现了去,那他在这非但可能见不着倚怀安,还可能被提前设伏。
路口的百姓此时额外拥挤,此日正值午后,大家赶着从这里前往国都的集市贩卖商品。季斌低声向一个马夫询问县府怎么去。那马夫听去县府,看他又包裹的这么严实,一看就是像从哪个小村庄里过来上诉的穷民,这种人多半用马车拉过去了,还会躺在地上讹钱。
“走走走一边去,没钱还能县府上诉。”
季斌一听钱,松了一口气,从怀里掏出一块廛布,他自幼饱读诗书,心忧天下,虽在宫中却把这天下的书都读了去,对于鲁国物价他自认为比较了解,这样也不容易路线。马夫的启程费,一般就是一廛布。
哪知马夫见着伸手就要把这廛布打地上,却被季斌那小细腕反手一抓,竟丝毫动弹不了。马夫这一下着急了,恼羞成怒,大声嚷嚷道:
“看看现在的刁民啊,付马车费还只给一廛布,那都是十年前的物价了。现在启程都是十廛布了,又是一个仗着自己穷想做霸王车的人啊!”
季斌平常在宫中哪里受过这般屈辱,他自幼神童,都是众星捧月,没想到这从宫外传过来的史册上到处都是作假。身旁的侍卫想动手,季斌拍了拍,道:“十廛布也行,还望车夫大人不计小人过。”
一路摇晃来到了县府。县府的阖人正在做着新任与旧任的交换,前两日上大夫倚怀安来了县府,属实把他们吓坏了。现在连夜整改,免得下次又有高官职的抽查。
县师之子刚要从门外出来,就碰见这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的季斌。
他又像防贼一般:“你是谁,来找县令可用文书?”
“没有。”季斌摊摊手。
平日他都是出示令牌,但今日可不好出示,这件事情虽然紧急,但是知道的越少越好。
“可有令牌?”这个儿子这回不敢大意
“在下就是一介平民,想问一下要想参见县师是一个什么样的流程?需要什么申请?”
季斌好声好气,他不能暴露身份。
县师之子怒火中烧,这回总算是有个真的平民可以发泄了,总不会这还有个官职吧。就算家里有个靠山,还能大过他的上士大夫。
“你,没有文书在这里浪费时间就算了,把自己包裹的那么严实干嘛,是没有脸,不敢露吗,我一看你这样就是小偷小猫做惯了的,让你爹妈管管你吧。”
季斌脸色铁青,腰间的令牌抖落出来。
上大夫,季斌御史。
县师之子:“…………”
————
偌大荷花池塘,只有泡在水里的倚怀安。
他此时正站在池塘的岸边,悠闲享受着池塘的寥寥水雾。
岸上没一会儿,氤氲中出现了一道人影。
倚怀安没有回头,只是淡淡道了一句:“你来了啊。”
季斌没有想到,倚怀安居然会在这里等他,看来消息早就暴露,他赶到槐树林时,发现那儿落了一行印记,指引他到这来。那也就是说,这里很有可能设有伏击。他捏紧袖中的暗刀。
约在池塘坦诚相见见面自然有深意的,脱了衣服那便是绝对的诚意,毕竟大多数武官在衣服袖子里总是藏一些防身的兵器与偷袭的暗器。
而且若是原处弓箭手想要瞄准,只用往水里一扎就能躲了过去。倚怀安约在这里,意味很明显了,坦诚的聊,脱着聊。
“你,脱了衣服,下来。”倚怀安声音带一丝戏谑,这更叫岸上的季斌有些尴尬。
他嘴唇咬紧,这个倚怀安,经验比他多太多,他不知道又在耍什么花招,但是莫名的,他竟然觉得倚怀安不像是那般心狠毒蝎的黑官般。
“我没有设伏,我怎敢公然跟朝廷作对。”
季斌往身后看了看,一些暗兵都已经就绪。若是没有收到国君薨了的消息,他确实可以当下把他绳之以法,但是,他现在必须要谈判。
季斌把外袍胸襟扯开,丢在了一旁。钉钉铛铛的清脆声音,一听闻就知道这衣服里面的暗器数不胜数。
季斌有些尴尬:“非常时期,我要防身。”
倚怀安回头瞧了一眼:“虽然个子很高,肌肉也结实,但这浑身白亮的身板,也能做御史,一看就是一个足不出户硬靠家里关系升上来的。”
季斌冷冷道:“你可不要太大意。”
季斌不能在气势上丢了,说完,他褪去鞋袜,果然里面也藏有刀片,再一身扎进水里。
缓缓地伴随着哒哒声,向倚怀安走来。
“我们要好好谈谈。”
倚怀安这回看仔细了,他倒是没有想到季斌真的会下水,家族这么殷实,就算是在这里违反了礼制动手杀了他,他也有百般洗脱罪名的方法。
“季家,可还真是人才辈出呢。像你这么有魄力还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不多了。”
季斌的声音一贯清冷,仿佛不食人间烟火,倒是跟池塘这冰凉的水性相合:“因为我知道,你还没有本事杀死我。”
倚怀安仰天大笑:“小弟弟,火气不要这么大。”
季斌咬牙,不过就大三岁。
“季家可是三桓里势力最大的,干嘛想不开做御史,在朝廷做个足不出户的小宰不好吗,外面可不是宫里,一不小心就会没命。”
“我想你……越界了,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你只要知道,朝廷暗中有命令,要革查你。”
季斌的声音听不出一点温度。
倚怀安点点头:“那你就不该告诉要革查你,但你现在说了,就说明你想跟我谈判。”
季斌转头看向倚怀安:“我不是刘御史,也没有你们残忍的手段。”
他不知道倚怀安这话的意思是想延续上任刘御史和他暗中勾结那般合作关系,若是这般,他断然不会加入。
倚怀安的手从水下伸到岸边,把池塘里的水带在了岸边:“残忍?适当的牺牲是没有办法的。我没有办法保证每个平民的存活。”
“所以西市那个因为你们执法的强暴而被关联刺死的百姓就成了冤魂吗,还有东市被你庇护刘御史所打杀的人,也都是为了必要正义而做的牺牲吗?”
倚怀安只是用手擦了擦身子,他的声音听不出任何的情绪变化,道了句:“是的。”
季斌此时肌肉紧绷,能看出正持防御态势。
倚怀安伸手拍了拍他,示意放松:“你们朝堂官员不照样行事雷厉风行,也害死了些平民吗,只是一般都藏着掖着不说,反正史书的记载可以随意换,说不定有些人的死还用黑官背锅呢?我对所有无辜的人牺牲抱有最大的歉意,祈求天神庇佑。但我要告诉你的是,弟弟,牺牲是一定会有的,他们太无辜了,但在这个乱世下你不能有任何的愧怍之情而放缓你的手段,因为在看不到的地方会有更多无辜的人牺牲。”
季斌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恕我不能苟同,我觉得行事还有其他办法。”
他想不通为何倚怀安能对一两个无辜平民的死抱有这般的旁观态度,明明这些人的死如果没有他就不会牺牲。
倚怀安见状,倒没再提,只是像跟一位故友般道:“弟弟,可要哥哥帮你搓搓背?”
季斌怒道:“滚。”
这个倚怀安太无厘头了。
倚怀安可不理会这季斌的话,直接上手正法,把他那白肌肤挫红:“我这般对你,你会又哭鼻子吧?”
“你!!!!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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