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与家人辞别

第二天天还没亮,姜水昌还在床上像死猪样呼呼地酣睡的时候,父亲姜培丰便来叫他起床了。连叫了三遍姜水昌哼了一声后转过身又睡着了,身旁的二弟姜水兵倒被叫醒嚯地坐起来了,他央求父亲说:"爸,四哥今天就要走了,外面都黑乎乎的,就让他多睡会儿吧。"

姜培丰没依老七的央求而是以严父的口气地说:"那可不行。想学手艺就不能偷懒贪睡贪吃,要学会吃苦受罪……水昌,别睡了,给我起来!"说着用手去推还在呼呼酣睡的姜水昌。

姜水昌被父亲推醒了很不情愿地坐起来,嘟嘟嚷嚷地说:"外面黑咕隆咚的叫我怎么走啊,就不怕我摔死吗?我知道摔死我一个不要紧,反正家里还有那么多兄弟。"

"你说什么?混帐的东西!如果你不是我儿子我把你带大干什么?真是没良心的东西!看我怎么教训你……"姜培丰举起的大巴掌就要扇过去,粗大的手突然像中弹似的停在半空没有落下,口气也变软了,话语中流露出少有的慈爱,他高高举着的巴掌放下来然后轻轻地拍了拍姜水昌的肩膀,安慰道:

"以前爸对你确实过严了,那是因为六兄弟中你最顽皮不懂事,老是惹是生非让爸妈生气,爸打你骂你完全是为你好,等你长大了自然就明白了。以后跟着怀祥叔那苦啊累啊够你受的了,你要有思想准备,你不仅要学会吃苦受累,还要学会受委屈咽得下气。怀祥叔脾气好知道体贴人,你更要尊重他听他的话,不要惹他生气,在外面千万别惹是生非,这是我和你妈最担心的。爸爸和你说的这些都记住了吗?"

姜水昌像木人似的一动不动也不吭声,身旁的二弟姜水兵倒像个懂事的大哥哥轻轻地推了推姜水昌,亲热地说:

"四哥,我觉得爸爸说得对,怀祥叔不像二舅那么凶爱打人,怀祥叔是个很好很好的人,他会对你很好很好的。"

听了父亲的话后又听了二弟的劝,姜水昌又冷又硬的心渐渐柔软起来,终于开了口:"知道啦。"然后下床穿上衣裤。

这时母亲刘雪兰用围裙擦着手走进来说:"昌儿起床了?好,妈给你煮了鸡蛋有面条,快去洗脸趁热吃了吧。"

姜水昌胡乱地用毛巾抹了把脸就去灶头端盛着面条的一只又粗又大的碗,刘雪兰拦住他说:"昌儿,你先给怀样叔端一碗去回来再吃。"姜水昌有点扫兴地听从母亲端起一只同样又粗又大盛满热气腾腾面条的碗去了。

姜怀祥就住在中间只隔了两栋屋的一栋破瓦房里,家中只有老母一人,姜怀祥四十出头,由于他背有点驼家里又穷,一直打光棍和母亲相依为命。前几年姜怀祥跟一个远房亲戚学了打铜修锁的手艺后,家中的情况才有所好转,他把挣到的一分一厘都交给母亲,母亲除了给队里买工分外,把剩下的血汗钱也一分一厘地积攒起来,打算将来给他讨个老婆。前几天是中秋节,姜怀祥特意从浦城赶回来相亲又看老母亲,正好碰上姜水昌打了大队书记的儿子姜裕贵犯下了滔天罪行,为了表示从严惩罚儿子姜水昌,昨天晚上姜培丰让儿子姜水昌在二舅和怀祥叔两者之间选择,当姜水昌选择跟怀祥叔学打铜修锁后,当晚便找了堂弟姜怀样,让姜怀祥收下他这个不成器的儿子姜水昌。起初觉得水昌年龄小离小学毕业还有半年多,说至少要等他小学毕业才行。姜培丰说等不及了,再过半年多恐怕水昌又不知会惹出多少事端来,为他我的心烦够了,你就行行好带他走吧,这样我对树忠书记也有个交待。姜怀祥告诉他干这行的特别辛苦,一年到头颠沛流离风餐路露宿和叫花子没两样,水昌这么小就要受如此之罪他做叔的实在于心不忍。姜培丰表示此意已决,央求他无论如何要收下水昌,否则他只好让水昌跟他二舅学做篾匠了。无奈之下姜怀祥只好答应了姜培丰。后来姜水昌召集一帮弟兄举行吃鸡送行宴,却因喝了以水代酒的凉水各自找茅房不欢而散,当姜水昌和二弟姜水兵回到家里后,姜培丰又带姜水昌去见了姜怀祥。姜培丰告诫姜水昌要听怀祥叔的话,做事要勤快不能偷懒惹事等云云;同时他嘱咐姜怀祥对水昌不要有顾虑,不听话可以随意打骂,替他教育这个最没出息的四儿子。姜怀祥笑呵呵地说他不会打水昌的,因为他相信水昌不是孬种。末了便和姜水昌约定第二天早晨六点走。姜培丰想赶走让他讨厌的四儿子姜水昌的心切,才4点就叫醒了四儿子。姜水昌觉得这是父亲在自己临走前对自己的最后一次惩罚。他恨父亲。

当姜水昌摸黑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来的时候,怀祥叔的家门还没开。姜水昌喊了几声"怀样叔"又敲了几下门后,屋里的怀祥叔才披着衣服把门打开。姜水昌将手中热气腾腾又粗又大的碗送到他手上说:"怀祥叔,这是我妈让我送给您的面条,您趁热吃吧。"等怀样叔一接过热气腾腾又粗又大的碗,惦记着家中灶头上另一只热气腾腾又粗又大的碗的姜水昌脚下生风般地跑回来了。

当姜水昌把筷子插进碗里时发现面条里面藏着鸡蛋,一只、两只、三只,整整三只呢,姜水昌惊喜万分。他能享受的这个待遇他记得只有两回,第一回是去年和母亲还有姐姐跟媒婆去给姐姐相亲,男方的母亲也是和今天他妈一样每人煮了一大碗面条,每只大碗里的面条里面藏了三只鸡蛋,那个美呀姜水昌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心想这家人真好,以后要多往这边跑。可是他的这个梦想被姐姐彻底打破了。因为姐姐对又矮又瘦的后生不喜欢,亲没相成,姜水昌觉得挺可惜的,同时也觉得挺对不住人家像欠了人家什么似的,他、姐姐和母亲还有媒婆白白地吃了人家四大碗面条和藏在面条里面的十二只鸡蛋,一分钱都没付给人家嘴一抹就走了,像一帮白吃饭店的无赖不付一分钱嘴一抹就走了似的。第二回不用说就是现在了,他左手端着又粗又大的碗,右手不停地拨弄着筷子,他的嘴像个吸力很大的黑洞,碗中的那些面条鸡蛋携夹着面汤像被山洪暴发的泥石流唏哩哗啦地被吸进了黑洞,一旁的母亲直喊着"慢点吃别噎着"的嘱咐一点连不管用,很快又粗又大的碗底朝天了,姜水昌的黑洞关闭了,姜水昌"呃呃"地打着饱嗝,满意地对母亲说:

"妈,这是您给我煮的最好吃的鸡蛋面条,这辈子我也不会忘记。以后等我回来您再给我煮一大碗好吗?"

不料四儿子这句不经意的话马上让刘雪兰的眼睛湿润了,她撩起围裙擦了下眼睛,然后伸手去把姜水昌卷着的领子整理了下,她拉着他的手的叮嘱几乎是哽咽着的:

"昌儿,你虽然经常惹事让爸妈怄气,可你也是妈的心头肉,你这一走妈真放心不下……唉,也是没法子啊,你不好好读书成天跟一帮孩子在外面疯玩撒野,还留了两级,你说你让人讨嫌不?你爸平时对你虽说凶了点,但他也是恨铁不成钢才动手打你骂你的,天下有哪个父母不想自己的子女听话有出息呢?他是你爸,千万不要记仇,你也想想他养育了你们兄弟姐妹八个也不容易啊……"

姜水昌像突然懂事似的纹丝不动地站着听母亲如泣如诉的叨叨絮絮。刘雪兰停顿了一下,又撩起围裙抹了把眼睛,然后接着往下说:

"昌儿,你是第一次出远门做事,年纪轻轻的就让你出远门做事了,以后不知有多少苦你要吃有多大的罪要你受,你是六个兄弟中最可怜的,妈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你要向你爸学习,你爸像你现在的年纪的时候就带解放军去白石山区剿匪了,要不是后来被人陷害早吃皇粮了,多能干是不是?你也要向你怀样叔学习,虽然他身体有欠缺,可他啥苦都能吃啥罪都能受,现在他有了打铜修锁的本领,赚了钱,已经有个女子看上他了,中秋节都下了聘礼,就等春节过门成亲了……昌儿,今后你就跟怀祥叔两人过居无定所的日子了,外面举目无亲,怀祥叔就是你的亲人,妈希望你要听怀祥叔的话,别惹他生气,即使吃点苦受点委屈也不要惹他生气,因为你是徒弟,做徒弟的都得学会忍气吞声……还有,要注意安全,疯狗不要打,离坏人要远点……妈说的都记住吗?"

虽天刚有点蒙蒙亮看不清母亲流泪的模样,但母亲滚烫的泪珠像溅出碗边的面汤落在姜水昌的手上,只在此时他才觉得母亲是他最亲最体贴他的人。吃软不吃硬的姜水昌居然眼眶里也有泪水打转了。他像个听话的好孩子郑重地点着头,边点头边回应道:

"妈,您的话我都记住了。我不会惹怀祥叔生气的,您放心吧。"

刘雪兰高兴地从灶头的碗里拿了两只有点烫手的熟鸡蛋放进姜水昌的口兜里,让他在路上吃。姜水昌正要去和二弟交待几句,不想二弟已来到他面前了。姜水昌问他怎么不睡了,二弟说睡不着,他想送送四哥。姜水昌拉着二弟的手往外走去。

两人来到溪边的一棵老柳树下,四周没人,耳边只有哗哗的流水声,任凭他们说啥话也不会有人听见。姜水昌从口兜里掏出一只有点烫手的熟鸡蛋递给二弟,说:

"我已吃了三只,这只给你吃吧。"

姜水兵边推着边说:"四哥,这是妈煮给你吃的,你要出远门了,以后很难吃到妈煮的鸡蛋了,你还是留路上吃吧"

"四哥叫你拿着你就拿着,客气啥?真是的!"姜水昌放低声音地说,"水兵,有件事我放心不下,就是三手偷了裕贵家的两只鸡,大家都吃了,他是为了送行我才去偷的,你也都知道,我担心的是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哪个嘴没封严让裕贵父母知道了,不光是三手要倒霉,吃过鸡的这帮弟兄都要跟着倒霉……我呢,远走高飞了一点事都没有。这事都因我而起的,假如真的出了事你就往我身上推,就说是我叫三手偷的,你们都是我叫来吃鸡的,这样大家都没责任了,反正我在外面他们也不能把我咋样。明白吗?"

姜水兵鸡蛋是收下了,却不赞同姜水昌的观点,他摇摇头说:

"四哥,电影里有句话叫'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想我们也要像电影里的兄弟一样,如果真出了事,就不能只让你和三手两人担着,我们大家都有责任,看裕贵他父母啥处罚我们,我不信他当大队书记的爸爸敢把我们九个孩子都抓起来吊打!四哥,你放心吧。"

世上有些事让姜水昌搞不懂,兄弟即将别离之际,才十岁的二弟居然说出如此深刻道理的话来,竟然让十四岁的姜水昌一时不知如何回应了。沉默了片刻,姜水昌像历经沧桑的父辈一样仰天叹息道: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那就听天由命吧。"

姜水昌说完就走,想还有一句话要交待,转过身语重心长地说:"水兵,哥没出息,你成绩好,用心读书,将来肯定比四哥有出息。"

姜水兵"嗯"了声也跟着四哥回家了。

刚进门刘雪兰就告诉姜水昌怀祥叔刚才把空碗送来了,他让我和你说一声,等会能看清路了就走。说完她递过来卷成团的三张面额都是一元的钱,还有一张面额五斤的全国粮票,让姜水昌收下以备急需之用。姜水昌顺从地收下小心地放进了另一只口兜里。第一次拥有这么钱,姜水昌觉得自己非常富有,心里竟不合时宜地想入非非起来,他盘算着怎么花掉这笔巨款,以前见到许多男人抽烟、喝酒的样子很有气势,拿现在的话说是酷呆酷毙了。他觉得男子汉就该会抽烟、喝酒,他曾偷偷地用父亲的烟袋抽玩过,也曾偷偷地喝过父亲搁在厨里的白酒,每次都倒霉让父亲逮了个正着,结果发现父亲劣质的旱烟呛人父亲劣质的白酒火辣辣的也呛人,父亲又粗又大的巴掌滋味不好受,于是他认为偷父亲劣质的烟抽和劣质的酒喝太不值得,以后等有钱买好烟好酒了再抽呗喝呗,这不,现在不是就有钱买了,他要先买两包一毛八分一包的雄狮牌香烟,一包给怀祥叔一包给自己,再倒半斤三毛二一斤的三白酒,然后买四个五分一个的麻饼、称半斤四分﹣两的蝴蝶酥……

正当姜水昌傻站着胡思乱想的时候,母亲推了他一下说:"去跟你爸说一声,

告诉他你要走了。"

姜培丰早早起床把死猪一样呼呼酣睡的姜水昌叫起来后,仿佛完成了任务,顾自上床睡最舒服的天光觉了。刚才还想到父亲巴掌的姜水昌坚决不去,这时外面的路依稀可见了,他暂时收起胡思乱想,回房间挑起铺盖就要走。这时姐姐进来了,她悄悄地塞给他卷成一团的钱,然后像母亲一样叮嘱了一番。姜水昌估摸姐姐给的有五块,它是姐姐搓稿索卖了才得的辛苦钱。二十五里远的三井口碗厂收购稿索,每斤八分,村里女孩子和妇女们都搓稿索挣钱。受姐恩惠的姜水昌像个乖孩子"嗯嗯"地应着。他觉得姐姐真好,好姐姐准能找到好婆家,到时去姐姐家玩就能吃到藏着三个个鸡蛋的面条了。

姜水昌挑着铺盖来到怀祥叔的家门口时,这才发现后面跟着母亲、二弟和姐姐仨人,一股像茶壶嘴喷出的热气一样的暖流很快从姜水昌的心头滑过。

怀祥叔也整装待发了,见姜水昌已被家里的三个人送到门口,干脆利落地说:"走!"

姜水昌有三个亲人送你,给怀祥叔送行的只有他老母亲。他老母亲知道姜水昌是个调皮捣蛋尽干不正经事儿的孩子,现在姜水昌做了儿子怀祥的徒弟,担心以后姜水昌招惹是非闯祸会连累老实巴交的儿子,所以她不得不要郑重地交待几句。她把姜水昌叫到面前,用既像是长辈的叮嘱又像是治安大队长的警告的口气对姜水昌说:

"三奶奶我有话要对你说,你可要记住啦。从今天起你就是怀祥叔的徒弟了。做徒弟一要本分,二要勤快,要得师父的欢心,师父才愿意把真本事传教给你。三奶奶我对你不放心,只怕你在外面怀祥叔管不住你招惹事端,不仅害了你自己也害了怀祥叔……你记住了吗?"

如此之类的话姜水昌的耳朵都快听出茧了,他不耐烦地答道:"三奶奶,我记住了。"

三奶奶还不罢休,要姜水昌发誓保证。姜水昌便随口发誓保证不惹事。三奶奶这才放过他让儿子带他走。

这时天亮了。在两家老少四个亲人的目送下,晃悠悠地挑着铺盖行李的姜水昌跟着同样晃悠悠地挑着铺盖行李还有工具的怀祥叔,踩着露水走向不知何处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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