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夜狗叫,来的是客,还是强盗

半夜三更,万籁无声。用新安郡歙县、海宁县这一带人家的方言来讲,便叫“冰冷寂静”。

你不得不佩服这“衣冠南渡”来的中原人与山越后裔杂居而成的土著居民的创造力,因为只要静到极点,便确有几分凉意从你的后颈窝里钻进去,随着脊梁骨蔓延开来,渗入胸中,叫你冷不防地打一个寒战。

借着微弱的星光,可以影影绰绰地看到这地方一圈圈依山而建的民居,一排排构成街道、巷弄的木屋。

而再要放眼朝南望去,那便是一个波光粼粼的湖面,被黑黝黝的群山环抱,而它靠近岸边的水里,竟也黑压压地挤满了横七竖八的住屋。

已是老鼠爬上爬下、钻来钻去的“子鼠”时光,连猪拱槽的声音都听不见了,看家狗想必也都匍匐在阁下的干栏里闭目养神。这早春时节,似乎就只剩下了冰冷的感觉,教阁上正房里刚刚入睡不久的乡先生程宝惠下意识地裹紧了被头,把头脑壳缩进了蚕丝被,于是身下响起了一阵干稻秆被压迫而发出的窸窸窣窣的声音。

汪!

突然,远处一声狗叫打破了这夜间的寂静。

汪!汪!汪!

很快,村里的狗叫成了一片。

汪!汪!汪!汪!汪!

狗叫声由西向东、由远至近、由草市传来篁墩、由码头响到街市,又在街市分流到各条巷弄。

而当篁墩楮树底,乡先生程宝惠吊脚楼下的大黄嗷的一声长嚎之后,所有的狗倏地停止了叫唤,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号令。

就在杂乱的狗叫声歇下来不久,大黄又嗷嗷地发出了两声长嚎。即刻,各处的狗叫声重新响起。但这回不是杂乱一片,而是一声接着一声地有序传递,似乎是沿着一条什么路线,正在把它们看到的目标移动情况报告给号令群犬的大黄。

其实,狗叫声才刚刚传递到篁墩的时刻,程宝惠就醒了,但他只是轻微地转了转头,把原先侧身睡改换成了向天仰的姿势,以便让两只耳朵都能没有阻碍地听到屋外传来的声音。

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用他自己的话来讲,便是“还是做囝仂(小孩)时间,老爸就三日两头在耳朵边提醒:君子不光日间要固守刚健正中的德行,就是到了夜里,也要像白天一样警惕自励,才不会有过失祸患。此《易经》所言‘终日乾乾。夕惕若,无咎’”。

这老人之言,中间有几多血淋淋的故事呵!在吊脚楼火塘边长大成人的程宝惠,这样的故事也不晓得听过多少遍了,背都已经能背得下来。

讲起新安郡的程家,天下人最熟悉不过的,便是他们的先祖程婴。这老先生“忠义有德,舍子救孤”的故事,在程家子孙中,一代一代口耳相传,成为程氏家族做人的榜样、做事的范本。无论是穷是富、为官为民,万事当头,总是要想着照应他人;一旦遇上大忠大义的节点,则宁可损伤自家,也要保全忠义的气节,万不肯坏了做人做事的规矩。

而这种做人做事的规矩,实际上便也正是护佑家族繁衍昌盛的法宝。不细想是不晓得,以为“万事当头,总是要想着照应他人”是吃了亏,“遇上大忠大义的节点,则宁可损伤自家,也要保全忠义的气节”是赔了性命。但只要一层一层地往道理的深处想,就不难弄明白,这其实是为人处世至关重要的诀窍。

程家正因为有了护佑家族繁衍昌盛的法宝,学会了为人处世至关重要的窍门秘诀,故而由北而南、由乱世到乱地,仍能立于不败。

自程婴死后又过了八百多年,一个叫程元谭的长者临危受命,放着襄州刺史不做,从长江边来到了新安郡,担任“衣冠南渡”来的中原人与山越后裔杂居之地的太守。

他实行仁政,新安郡的老百姓都认他、服他、敬重他、爱护他。

程元谭也自认离不开这里的山民,离不开这新安的山山水水,便领着全家留了下来,一门心思扑到治理新安的政务上,一直做到八十一岁,死在新安太守的任上。

他死后,朝廷把海宁县黄罗山下、屯浦下游的一块名为篁墩的高台地赐给程元谭的遗属。自此,程元谭的子孙就在新安篁墩安了家。

眼下,在床上向天仰着,警惕地倾听着四周动静的程宝惠正是程元谭的第十三世孙。

突然,他掀开蚕丝被一跃而起,并顺势把睡在脚头的老婆祝碧荷拖了起来,搂到身边,将嘴凑到她耳朵旁,轻声说道:“莫作声,穿好衣裳,跟我下地洞!”

他说完转身出了卧室,正要去敲跟班彭冬的房门,却见楼梯口闪来一个黑影,把他吓了一跳,但一看到那人头上翘起的一撮椎形的发髻,便一把将其拉到跟前,咬着耳朵说:“听到马蹄声、车轮声了吗?”

“听到了。还有刀枪碰撞发出的锵、锵、锵!”

“那就快,带了老婆、囝,下地洞!”

程宝惠回房牵着碧荷摸到厨房。

夜太黑,也看不真切,都只是凭感觉,靠一家人在日常生活中养成的配合默契,大家合力掀开一块活动的地板,顺着两根杉木搭起来的滑梯,陆续滑到了吊脚楼的干栏里。一直在号令群犬的大黄也摇头摆尾地来到了他们面前,跑前跑后地围着大家打转。

一群人又摸黑来到了马棚,程宝惠与彭冬合力移开了由一整块石头挖成的马料槽,露出了一个比周围更为漆黑墨乌的大洞。

大家又一个接着一个地侧身倒着走下了地洞。这是在石壁山里开出来的一个石窟,黑咕隆咚的。

腰间挂一串铜钱,走动时发出丁丁碰击声响的彭冬嫂慌忙喊彭冬用火镰击石燃烛。这一团漆黑,彭冬忙乱了好长时间也没寻着火镰与燧石,彭冬嫂性急,一遍一遍地催促不已。气得彭冬愤愤地说:“你这个妇女真不讲道理。漆乌八黑的,你为何不拿火来给俺照照?这样,俺找到火镰、燧石,不也容易了吗?”

这就把程宝惠与碧荷都讲笑了。

“不慌寻火镰、燧石,俺人(我们)不妨先出去看一看。”碧荷笑完了,轻言细语地讲着,银铃般悦耳的声音像徐风轻轻拂过,“先生经常讲‘非寇婚媾’,如果马队远远地来了,不是匪盗,而是求婚的队伍呢?”

“先生娘讲得对!只是俺家只有一个男囝,先生娘肚里是男囝、是女囡还不晓得,他们求的一门什么婚呢?”

大家又给他逗笑了。

笑毕,程宝惠拍了拍彭冬的背脊,说:“当年俺爸把你取名彭冬,俺就不赞成!你如今都快三十了,却真还这样懵里懵懂、稀里糊涂乱讲话。走,出去看看,看人家到底是来打劫呢,还是求的一门什么婚?”

“先生也不用笑俺家彭冬,你跟他也是差不多,先生娘都快要生了,也不晓得把接生婆接到家里来歇。”彭冬嫂笑话程宝惠。

“嘻——”碧荷又笑了,“先生也是懵懂哥,什么‘熟读五经’,书读得太多,读成了书呆子。”

“彭冬嫂责怪得对,等应付完这点事,俺就到黎阳去把婶娘接到篁墩来。”说完,程宝惠便带着彭冬从地洞里爬了出来,并移过马料槽,盖住了洞口。

此时,村里的许多人都从屋里跑了出来,从那不断闪动着的白光可以看出,大家都提着刀、握着长矛。

“彭冬,带几个人到村西口去看看!”

程宝惠一声令下,就听到一阵脚步声迎着狗吠声奔了过去。大黄也要跟过去凑热闹,却被程宝惠嗯的一声喝住,乖乖地匍匐在主人的脚底。

没多久,狗吠突然沉寂了下来,接着就听到一串轻快的跑步声。大黄听出这是彭冬,立即摇着尾巴迎向前。

“先生、先生,”彭冬的声音里也洋溢着喜悦,“县令、县令大人,是王县令大人。”

“王县令,王琮大人?”县令深夜来访,这令程宝惠大吃一惊,于是不觉喃喃地背诵起《易经》的卦辞来,“‘六四’当位,应当疑虑。‘非寇婚媾’,终于没有了忧愁。”他边背诵,边吩咐人点灯,顺着石阶迎了下去。

王县令不光是程宝惠的父母官,是程宝惠的好朋友,还曾有恩于篁墩人。

事体发生在五年前,一股起于柴桑(今九江市),因闹饷而遭镇压的溃逃兵卒从鄱阳郡东窜,经过新安郡,向丹阳郡方向逃奔而去,一路烧杀掳掠、害人无数。

而程家人聚族而居的篁墩,正在大路旁边,又偏偏位居海宁、歙县交界之处,且与郡府所在的贺城之间交通也十分不便,故而实在只能算是一个“三不管”的地带。

正因为如此,这块地方上的人们日子过得相对宽松舒坦。先不说税赋就要比其他地方轻个几成,而杂费则通通不必如数交纳。平时上山砍树、下田种谷、出船打鱼、在家织布,都是自产自用,自收自食。遇上大事,好比造桥筑路,好比建坝竖屋,好比接纳新户,便都是族里、里上的里长召集大家商量办理。

这少了官府的压榨,就像是山场没有了樵夫的砍伐,松、杉、榉、朴、枫,满山树木欣欣向荣;就像是路上长年没有人践踏,茅草、芦苇、鸡爪草、回头青、爬山虎,无拘无束地到处疯长。宽松舒坦的篁墩人,经历十几代的苦心经营、辛勤开发,原本一个长满毛竹的高台山地,成为江北人最为向往的落脚地点,前后竟有戴、查、倪、夏、周、陈、李、朱、江、洪等十来个家族在此立足安身,再由此分散迁徙到新安郡各地。

而这也恰恰成了篁墩繁荣昌盛的法宝,由人气而引来财气,江南江北都传着四句话:“世外桃源,很少纳粮。篁墩福地,程家善良。”

这里终日车马辐辏、人来人往,三条街上开设的商铺像梳齿那样密集排列着,卖着各式各样的居民生活必需品和稀奇古怪的南北珍稀宝贝。

这时候,大家住的房子均为干栏居,即将房屋用桩柱架离地面的一种建筑式样。

如果在街市中间,为方便顾客,干栏居摆货架、搭柜台就成了商铺;如果依山筑屋,干栏居的立柱前长后短,便又被形象地叫作“吊脚楼”;如果是几世同堂,聚家而居,便又可由单个的干栏居连接成长屋。最为别出心裁的是,篁墩人竟把干栏居建到了江边湖畔的水里,把松木桩打入水中,然后在密集的立桩上架设房屋——这便解决了后续迁入移民的安居困难。

老村的高台上,即那棵人称“千年木”的大楮树以北,有环山横街,这里住的大多是老程家的后裔,原是东西方向的大道。上下两边的商铺多为长屋,所经营的也以盐、油、米、酱、醋为主。而横街之上,建的便全是星罗棋布的吊脚楼了。

由环山横街发射出来的是三条南北朝向的路,依次为东直街、中直街和西直街。这是新村里的街市,所住的居民,张、陈、朱、戴都有,所买卖的商品主要是衣着鞋袜一类的百货。

而三条直街连着的便是那蜿蜒曲折而又热闹非凡的河街了。这里的店铺各式各样的货物琳琅满目,似乎应有尽有。而尤其教行人迈不动脚步的便是那茶楼、酒楼与青楼,终日里人进人出、呼朋引伴、灯红酒绿,成了像钱塘、建康一般的闹市。

从河街往南,有三个出口,砌有三条麻石阶直通码头。

码头上,一到挨夜边就停满了船,密密麻麻一直停靠到湖畔水中干栏居的棚户区边沿。再往西去,那就是依附于篁墩的草市了。

“草市”的名称,便也是从建康﹑钱塘等都市里学样学来的,先是夜市,为日间篁墩市的延续。开始多是游商小贩,到这离闹市不远的湖边空地上搭一个茅棚,做起了夜市买卖。或许因为它小,或许因为一切都是草创,或许因为是清一色的茅草棚的缘故,人们便跟着都市里的叫法,称之为“草市”。

篁墩的草市因为地势好,发展得很快,到程宝惠被四乡人尊为“乡先生”的时候,它早已被建成了一个与其母体并驾齐驱的大村落。当时就有诗人吟道:“篁墩半夜归草市,为拨珠帘上青楼。”想必是篁墩的规矩重,寻欢作乐一类的生意便大都集中到了这里。

而五年之前,篁墩许多人家遭了难,其中就包括程宝惠一家。其原配鲍氏夫人与细儿子躲在阁楼上,火从对面街掠过来,一下就封住了楼梯口,等到救火的人拼了命冲上去,便已经来不及了。好在长子程天竺(字当伯)、二儿程天庆、三儿程天愿、四儿程天旺都跟着祖父在建康读书,算是躲过了一劫。

这火是一股溃兵放的。要讲起来,这股溃兵也真来得蹊跷,似乎是千里奔袭,专门冲着篁墩来抢财宝的。他们虽说遭遇溃败,却仍然车马齐备、武器精良。最出鬼的是,他们从鄱阳郡过来,却连续绕过了浮梁、黟县、海宁的县城、要隘,直接从华山岭插到草市,围而不打,只在村边上点火烧了几个草垛,弄得火光四起、烟雾熏天。

篁墩的里长历来都是由程家的族长兼任,这一任的里长为宝嵇公,是程宝惠的隔堂大郎。但因为程宝惠是四里八乡公认的乡先生,故而在坞壁里挂帅的实际上便正是他。

“乡先生”究竟是一个什么头衔,能够如此获得众人的信服?

乡先生不是官,但它得来不易,保持更难。因为乡先生就是乡亲眼皮底下的人,修养是不是高,品行是不是好,做没做过有益于地方上的好事,乡亲们全知道。必须全靠自己一件事一件事地做,硬是要自己一步一个脚印地走,才能成为乡先生,这打不得半点马虎眼儿,省不得一分一毫的力气。

反过来讲,只要“乡邑清议”评出了你是乡先生,乡亲们认可了你是乡先生,那可就在众人的嘴上立了碑,在乡里地位要高过蓍长、里长,甚至比县尉、县令还要受人敬重、信仰。

因此,草市的急信一报到篁墩,大家便围着乡先生程宝惠,求他拿主意。

更何况,这回的溃兵来袭还真是有了知内情的人指点。他们首攻草市,实际上是设下了一个“调虎离山”的计策,目的就是诱使篁墩坞壁分兵。因而等到程颖带的一半人杀进草市,这边他们的主力便也乘机包围了篁墩。

篁墩属海宁县,但因为溃兵正来自这个方向,所以报信的人未能冲得过去。而王琮虽为歙县县令,却因出身名门,又系皇亲,自由自在惯了,平时就不喜欢蹲在衙门里做呆相公,最爱东游西荡,到处玩耍。他尤其迷恋狩猎,经常带着县里一些骑术高明的弓手,牵着狗、架着鹰,驰骋于山林猎场。

讲来也巧,这一日他领着一队人马追逐一群野猪来到歙西岩寺一带,入夜后便在山下的路边宿营,因而巧遇篁墩报信的使者。他听讲有溃兵偷袭草市、篁墩,二话没说,便带了弓手急行二十里,前来援助。否则,便也不可能如此迅速赶到,及时解了篁墩人的燃眉之急。

也就是从那时起,王琮便成了篁墩人最为欢迎的朋友,并与乡先生程宝惠成了莫逆之交。不光程宝惠续弦娶祝碧荷举行婚礼时,特请王琮当了证婚人;就连彭冬嫂生儿子,程宝惠为彭冬的儿子彭夏摆满月酒时,王琮也曾在酒席上吃得酩酊大醉。

以后政权更迭,王琮未能如期升职,却被调到海宁当县令,成了程宝惠他们的父母官,这走动就更密切了。但他们从来都是大白天来来往往,还不曾有过如此半夜三更来拜访的先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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