檐下一夜芭蕉雨,翌日天色初霁,还不见屋主回来,翠罗衫从纸篓随便捡起一张废纸在几上留了条子,压上几钱银子,拿上刀推门欲走,还未走出几步就见远处走来一个背挎竹篓的麻衣郎君,等郎君走近些,就看得他满身灰痕泥点之下隐约穿的是白衫,两脚黄泥之间或许着了鞋履,这番狼狈模样教她忍不住偏头去笑,不想那郎君还正经与她作揖,嘴里问道:“施主缘何发笑?”
翠罗衫呆愣半刻,歪着脑袋想了会,又上下仔细打量一番才记起他来,模糊忆起这人从前清高孤傲不解风情,着实可恶,如今雨湿泥裹赋他两分烟火气,看着倒还可爱些,笑眯眼睛还个万福,嘴里却不肯饶人,“没有什么,只是未曾想法师不在佛前念经,跑到这泥巴地里来打滚,敢是寺院也演思凡,法师你……动了凡心?”
伴云听她奚落并不在意,在院中石台卸下竹篓,从中取出一把花草藤蔓,清了清嗓子,“既然来了,不如喝杯茶水再走。”
“好啊。”翠罗衫走在伴云身前径自踏入房中,将字条收进怀中,坐等看茶,不料伴云端着一臼药渣汁水进来,摆在桌上,“施主身上有伤,这草药正是对症。”
“你一夜未归就是去找这些?”翠罗衫有些诧异。
“本是早就找齐的,只是昨夜雨大,将小僧……将我困在了山洞里,这才没有回来。”伴云从柜中取出一块碎布包了药渣递与翠罗衫,转身欲走。
翠罗衫叫住他,“别走,我带的伤药都用在要紧处了,还有两只胳膊不便,你替我上吧。”不想让他推拒,又挽起袖子给他看,佯装不满道:“看看这缠的,活像胖馒头,我好歹是个女儿家,容色好些仇家还能下手轻些,这样潦草,人家下手便更不肯留情了。”
布条有些粘在伤口上,取下来难免有些疼,翠罗衫掐着腰分出心来与他说话:“你的衣衫被褥都教我弄脏了,喏,那桌上是赔你的,嘶……”翠罗衫转头欲嗔,伴云躲闪不及,一瞬间,咫尺之距,她眉间一点血迹,他颈下两寸疤痕,看得清清楚楚,二人皆愣了半晌,又都各自回复,伴云强装无事,脸上却有些余热,偏翠罗衫眼尖,还要逗他,“哎呀,好痛,你轻些嘛。”
“好。”粉面郎君,连气息也小心翼翼。
翠罗衫瞧他分明七尺男儿此刻竟满面含羞,不禁好笑,又怕他看穿,只作柔弱忍痛还替人着想的样子,暗暗抓住他的腰间香囊,“那被褥……你再换条新的罢。”
草药安稳覆在伤口上,伴云心下稍舒,回她:“不必麻烦,洗洗就好。”
“沾上血污怎么洗得净,别洗,还是丢了的好。”许是伴云无意呼了口气,翠罗衫臂膀上寒毛倒竖,一阵酥痒,下意识要缩回来。
伴云怕她乱动碰掉了草药,忙制住她,“施主别动。”翠罗衫原未料到他有此举,一个激灵将他香囊拽下,又娇怯低头,把香囊丢回他怀中,伴云也反应过来,借接香囊的空档悄然抬手,续上一句话:“我这便丢了。”
说话间,外面又淅淅沥沥下起雨来,林子里的湿气探进来,激的翠罗衫连打了两个喷嚏,伴云匆匆替她包扎了,拿出件单衣给她,“娘子若不嫌弃,可以披着避避寒。”翠罗衫接了披在身上,看他关窗,想起从前因为一床薄衾敲晕他的事,不由好笑,因着方才二人尴尬不好再搭理他,只得低头拨弄缠在手腕上的布头,过了好一阵子伴云才顺着屋檐回来,见他袖子湿了半边,翠罗衫不解:“你做什么去了?”
伴云在门外拧了袖子,赧笑道:“本想烧壶滚水,柴太潮了,生不起火。”
“哦。”翠罗衫悠悠起身倚住门框,目之所及,山林相映,翠黛入墨,林中雾气蒸出几声鸟鸣,惊得枝丫弹动,伸出那只好手去接雨水,冰凉凉,凉的人心里都畅快,翠罗衫拢了拢衣衫,问伴云:“哎,要是下辈子不做人,你想做什么?”不待他说话又接着道:“要是我,我就做一只鸟,活在那林子里,多自在。”扭头见伴云笑而不语,攒了眉头问他笑什么,伴云也看了远处,道:“上有鹰隼看顾,下有猎户惦念,整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也自在?”
“那你要是下辈子还做和尚,记得和猎户说好,射鹰隼积阴鸷,捕小雀损功德,不就行了。”
“我下辈子不做和尚了。”
“不做和尚了,那不就没有漂亮娘子半夜翻窗来找你了。”
“我不做和尚,娘子就不用翻窗了不是?”
翠罗衫闻言手上一滞,旋即弯了眉眼,“说的很是。”收回手来想要擦在身上,低头看了看还是擦在另一只手上,咳了两声转身进门,问他:“不进来?”
却见伴云仍站在那里不曾回头,“我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干柴。”说罢又顺着檐下出去了,翠罗衫只觉他古怪,朝着窗户道:“不是生不起火嘛,还去做什么。”可那执拗和尚依旧去到柴房,不知别扭些什么。
雨下到晚间也未曾减消,厚云挡住淘星星,翠罗衫翘着脚在窗边瞧了半晌方罢休,挑了一本画册在杌子上坐下,翻了几页,捧起热茶不经意道:“诶,你怎么舍下佛祖,自己跑这儿来了?”伴云未曾停笔,一面书一面答道:“行止不端,被方丈赶了出来。”翠罗衫抬头觑了他一眼,翻一页书,与他玩笑:“行止不端,不会是房里藏了女施主让人发现了吧?”
“先是叫师兄闻见了酒气,发现了酒壶,后又有人在小僧的房中教步摇绊了脚,是以被驱逐至此。”伴云提袖在砚上舔了笔,随手换了页纸。
翠罗衫忙按着桌子站起来,解释道:“我从不用步摇的。”
“知道。”
“哪个不知死活的栽我的赃?”翠罗衫忽然想到什么,眼睛亮起来,攀到伴云书桌前,“和尚,你不会……”
伴云懒得抬头,“是仇家。”
“你日日在寺里待着,哪来的仇家?”翠罗衫捂住方才扯痛的伤口,居高临下。
伴云闻言停了笔,偏头端详眼前女子,重复道:“就是这话,小僧竟日吃斋念佛,哪来的仇家?”
饶是翠罗衫素来面皮结实也教他看的目光闪烁,随便捡了个什么往脸上扇风,与伴云打哈哈道:“缘分天定,你看若不是佛祖将你逐出寺院,哪来救我一命这胜造七级浮屠的好功德,这是佛祖度化你我哩,法师你看开些哈。”
那伴云呵呵干笑两声,又径自抄书,不再搭理她。
放了窗棂,豆灯早熄,伤口仍隐隐作痛,扰人清眠,翠罗衫索性从床上坐起,问向伴云:“哪来一股子霉味?”
伴云伏在桌上,默了一会儿,答她:“大抵是墙角积水久了。”
“你这里又冷又潮的,被褥也是,连茶水都不清爽。”
“茶是我炒的,柴火有些不足。”
“你伴云法师的莲华图不是千金难求?怎么还能把日子过成这样。”
“莲华宝相至清至洁,我作丹青只为度化,不为纳财。”
“不为纳财?可真是死心眼,那庙里和尚吃用都是大风刮来的?我看你酸秀才做起来倒比和尚顺心顺手。”
这话掉在萧萧雨夜中,再没了回音,白日的一点烟火气被雾气侵蚀,那霉味又钻到梦里,连神佛都闻得见。
翌日,云收雨霁,宜出行。待翠罗衫梳洗完,天已过晌,临行前问起来时那身衣裳,伴云走到墙角箧箱从中提出一包袱,展开俨然早成一团破布,血污凝在上面,连作碎布缝补衣物的机会也无,便疑惑:“还要穿?”
翠罗衫接了包袱,挎在肩上,“我的仇家鼻子比狗还灵,你喜欢麻烦?屋里的柴火,烧不干净就是祸端。”
“那……施主好走。”伴云微微侧身做个送客模样。
“唉,好心没好报啊,和尚,下次林子里再遇着人我劝你少管。”却见翠罗衫走出几步远,又回身抛过来一个竹月色小锦布钱袋,伴云接在怀里颇有些分量的,打开来,原来是几块碎银子,再抬头,人已走远了,托风传过来几句话:“收着,我的命比这贵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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