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风起皇城(1)

在乾清宫里,刨花锯末如同梨花柳絮轻歌曼舞、翻飞盘旋。年轻而又体衰的天启皇帝朱由校站在满是杉木的房间,看着刨花锯末时往右边飘飘,时往左边靠靠,才依依不舍飘落于地,不由心满意足笑了起来。他喝了口茶,用袖子抹去蜡黄额头上那些豆大的汗水,然后接二连三地喘气。身边的内侍都知道自从天启皇帝先前落水,本来就已经衰弱的身体更是每况愈下,时常头晕目眩,喘气咳嗽,甚至好几次在工坊里因操劳过度而晕倒。然而,这位大明皇帝做起木工还是乐此不疲,且不允许任何人打搅,就算说一句“皇上歇会吧”,也有可能因为打断其思路而让他暴跳如雷。

趁他休息且心情看似不错,一个内侍说道:“启禀皇上,礼部侍郎徐光启在乾清宫外求见。”若是别人,包括他的老师孙承宗,天启都会说:“让他们去跟魏忠贤商量。”如果是紧急事务实在绕不开,天启则是一边操斧锯凿,一边倾耳注听,然后淡淡说句“尔们用心行去,我知道了”。当然徐光启是极少数的例外,因为他精通天文地理,且时常带些西洋技器献于皇帝,让天启好生着迷,所以一听到徐光启求见,天启点了下头,“让他进来。”

当徐光启进来的时候,正要行礼,却被天启皇帝挥手止住,这是天启和一些宠臣之间的默契,在天启乐于木工的时候,觐见者可以免礼,但是不可说话打搅只能站在一旁静静等待天启酣畅淋漓后才好说事。

徐光启看着前面的桌上躺着一棵棵杉木,刷刷几声,杉木就在天启的手中变成各种精妙的雕艺。只见那躬身雕镂的天启,凿子刻刀齐飞,手法娴熟,技艺高超,有如在木块上刺青纹身似的精妙,接着涂上五色油漆,顿时彩画如生,然后在下面的平底处安一拘卯,用长三尺多的竹板支撑着,一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呼之欲出。再看那木雕是个女子,如幽兰般的高雅,水仙般的恬静,百合般的清纯,眼睛更是被天启刻得涂得顾盼多情,勾魂摄魄。

徐光启心想:“天启若不是皇帝,一定是个优秀的木匠,称之为鲁班首席传人绝不为过!” 对着这惟妙惟肖的木像,徐光启发自肺腑喝采道:“皇上的手艺真是炉火纯青,若是身高相似,简直就是以假乱真。”

天启看着自己的杰作,好是得意:“先生也觉得这手艺尚可啊?呵呵,等嫣儿回来,我会送给她。”原来天启手中的木雕美人正是张皇后。

知道天启沉迷于木工,深爱张嫣,徐光启口中说道:“皇上对皇后的深情,天下皆知,真是令人感动。”心里却想起天变预测,不由愁眉紧锁,正想和天启说这事,却被天启拉着说:“先生来的正好,朕要带你看看最近做的几个工艺。”

徐光启很清楚天启对木艺的喜好已经到了成癖的程度,甚至影响到身边的宫女太监。不仅如此,内臣更奢侈争胜,其桌、椅、床、柜,以至日用盘盒器具,皆不惮工费,务求精美。很多人单纯批评天启玩物丧志,可由于徐光启本人也痴迷科学,因此他深深了解,天启不仅是喜欢木艺,更是把审美当作一种心灵的畅适。徐光启环顾四周,只见宫内堆满了种种材料,以及锛、凿、斧、锯、刨等工具。从配料到上漆,天启都亲自操作,每营造得意,即膳饮可忘,寒暑罔觉。制成一器后,先是欣喜,若又不满意,则弃之再做。从宫殿建筑到木器制作,无所不精,无所不能。在天启斤斫刀削、解服磐礴时,非素昵近者不得窥视,今日能让徐光启进入工作坊,可见内心对徐光启十分喜欢。

徐光启一边听着天启眉飞色舞说着木艺之术,一边游览他的手艺,只见工坊里面摆满了天启皇帝所制作的船模型、家具、漆器、砚床、梳匣等器具,其形制十分精巧,尤在雕刻上更是出人意表,作品施以五彩,精致妙丽。

“先生,你看这像不像乾清宫?”天启带着徐光启到了一座微缩模型宫殿,只见着木殿高不过三四尺,尺寸之间,却是栋梁楹槛,宛转皆具,在旁边又造一座沉香假山,上面池台林馆悉具,灯屏、香几,雕琢细致!徐光启不由叹为观止,“皇上真是超群绝伦,即使鲁班再世也不过如此!”

天启笑说:“先生,这乾清宫模型不算什么巧活。你跟朕来,朕通宵达旦了好几天,才造了个绝活,嫣儿一定喜欢。” 随后神秘眨眼,把徐光启带到了室外个水池边。

“这是?”徐光启看到了几个小木桶以及木制建筑物。

天启稚气未脱似的欢喜说:“这是我亲自设计修建的蹴圆堂,简单来说,这是放在室外的木制游乐建筑,小的们只知道我不眠不夜赶个活,却不知是什么玩法。先生是第一个见识到这新玩意儿的人,真是有缘。” 说罢,走到那盛水的木桶边,只见凿孔里安装了个机巧,皇帝按了下启制,顿时水涌泄如喷珠,接着飞流如瀑布、散若飞雪,最后亭亭直上如玉柱,冲击着个圆木球,使之浮在水尖上,在水的喷吐中跳跃不已。

徐光启惊叹说:“皇上这蹴圆堂,果然是翻新幻异形,婉转散流星。”

天启看徐光启如此欣赏他的手艺,越发得意说道:“先生你再看朕的水上木偶戏。” 只见水池的另一边用方木隔着,长宽各一丈,水内放有活鱼、蟹虾、萍藻之类漂浮,周围朋纱囤成屏幕,竹板则在围屏下,游移拽动。天启让几个熟悉戏剧的太监宫女走到屏幕的后面,将小木人用竹片托浮水上,顿时游斗玩耍,鼓声喧天。这一刻,徐光启也被逗笑了。天启拍了下手,一脸成就似的说:“嫣儿还没有见过朕做的蹴圆堂和水上木偶戏,等朕再修补一下再秀给嫣儿看。朕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够造出前无古人,不敢说后无来者的工艺,逗嫣儿一笑。”

徐光启心想:“若是天启能够把做木工的精力放在朝政上,把他对张皇后的情爱用于天下万民,大明必能中兴。”看到天启对着自己的水上木偶戏台如此爱不释手,徐光启走到牵着木偶的太监身旁,对着天启皇帝意有所指说着:“皇上的水上木偶戏台真是鬼斧神工,登峰造极,就算鲁班也未必能够造出。只是木偶始终是木偶,再怎么惟妙惟肖,命运始终掌握在公公的线里。”说到公公这个词的时候,徐光启刻意缓了下语速,且加重了气息。

天启哈哈一笑,他走到水桶凿孔说道:“木偶的命运确实不在自己的手中,但也不在线里,而是在朕的手中。”话音刚落,天启按了下启闭,本是喷水如注的水池顿时停了下来,热闹非凡的木偶戏台刹那间变得冷冷清清。

徐光启心里一愣,“皇上是话中有话啊!”

天启走到一个木床边,对着徐光启说:“徐先生,请看看这木床,这是朕花了半年的时间改造的。”

这是个朱漆拖床,仅容一人,上有一顶棚,周围用红色的绸缎为栏,前后都设有挂绳的小钩。天启让一个宫女坐在拖床上,然后让个太监到御花园里拉着来回奔跑,但见木床滑行速度飞快,瞬息之间便可往返数里。

天启见徐光启一副赞赏不已的模样,更是忘形说着:“先生,你可知道这本是一普通的木床,朕把它改造为一个折叠行军床,床板可以折叠,携带方便,床架上还雕镂各种花纹,美观大方吧?但是朕还觉得它笨重,心想若能一人拿得动就完美了。你知道朕后来想到了什么吗?”

徐光启压下内心的焦虑问:“还请皇上明示,臣愚钝。”

天启仰天大笑:“徐先生号称是我朝第一才子,怎么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懂?”然后指着车轮道:“只需要在床腿下面,加上四组可折叠的轮子即可!平时要搬的时候,只需要把轮子放下来,然后推着便可以走了!要是不用了,就把四个轮子折叠过来,那就是一张普通的床。”

徐光启半恭维半别有用心说:“皇上真是千年以来最伟大的木艺天才。”

天启忽然变得严肃,对着徐光启意味深长说:“徐先生,就这么简单的四个轮子就能启动一个木床,为什么世人都想不出呢?因为他们一叶障目,看到一个轮子雕刻得不好看,另一个轮子雕刻得好,就非要朕换掉一个轮子!哼哼,岂不知若从全局来看,四个轮子各有各的作用,后轮用力肯定不会好看,而前轮在外,自然要精美,若是贸贸然换掉一个轮子,这辆叠床还能够拉得动吗?任何一个轮子要冒出头,朕就要把它削回圆形,让它们好好做回各自的本份。朕的话,先生听明白了吗?”

徐光启额头汵汗,连连说着:“皇上英明。”内心想着:“看来天启自有一套驾驽之术,魏忠贤的阉党,孙承宗的帝党,信王府以及杨涟为代表的东林党,就是那四个车轮,驾动着他的皇权。可是皇上啊,一个优秀的君主,不是只会驾驽之术,还要爱护天下百姓,否则民怨沸腾,迟早也会被推翻啊。再说啊,若四个车轮各怀异志,车子以为平衡四方,却是一不小心落个车毁人亡。”只是看到天启那神态,徐光启不好再说朝局,于是说:“皇上,臣观天象,京城这三天内看似有天变,或是地震,或是飓风,为皇上和百官着想,臣想……”

尚未说完,天启早已摇头:“徐先生,朕知道你是一个才子,也是一个忠臣,爱护着朕和大明,但你要学会像这圆圆的车轮,能前引后退。”说罢,拿出一份折子让徐光启看。徐光启顿时怒火中烧,原来正是钦天监弹劾徐光启越俎代庖干涉钦天监事务,且妖言惑众散播些什么天变的不实传闻,从而诋毁皇上,危害大明。

徐光启正要争辩,却被天启止住,“徐先生,朕知道你的忠心,也知道朝廷有着很多问题。只是先生,大明朝的问题根深蒂固,且不说你一个徐光启,就算朕也不能一劳永逸去解决。所以有些时候,朕只能让朝廷维持表面上的和谐,谁要破坏朝廷的和谐,朕唯有收拾他们来顾全朕的大局。你要知道,很多人在你的眼里,是奸臣,是废物,可是你想过没有,若是把他们都换掉,谁能够帮朕来拉动这大明朝?就靠你一个徐光启?先生啊,大明有几个像你徐光启这样的人?朕的下面就是这帮官吏,朕不用他们,还能用谁呢?先生,你是礼部侍郎,好好做好你的本份,朕会记得你的好,不会待薄你。天变之说,就交由钦天监去处理吧。先生,朕累了,你先下去吧,记着朕送给你的两个字,‘和谐’。”

说罢,天启居然不胜体力,竟要摔下,幸好徐光启扶住了他,摸到他的手腕时,徐光启内心大惊:“这哪像一个二十出头年轻人的脉象!而是一个年老力衰,有如强弩之末的病人脉象!皇上自幼体弱多病,生母早死,而父亲朱常洛不受万历皇帝的喜爱,整天活在恐惧之中。登基后,皇帝又沉迷于木艺玩乐,尤其前段时间于西苑湖中嬉戏而落水受惊,更是掏空了他的身体。皇上今日没有就钦天监的弹劾而迁怒于我徐光启,除了他本人对我徐光启相对温和的态度外,或许也是他自知到了风烛残年的阶段,因此其言也善。”

“皇上,保重龙体。”

“徐先生,记着朕的话,和谐是一个人安家立命的基础,也是朝廷经久不衰的命根,做好自己的本份,这就是和谐。”

“和谐?就怕看似和谐,暗里却是山雨欲来风满楼!”当徐光启走出乾清宫的时候,一丝轻风刮到他的脸上,这风并不猛烈,但在徐光启的内心,却是将大江南北所有寒冷之气都汇聚在一起,他整个人的身子一抖,竟然官帽掉落于地。正在外面等待的陈子龙赶紧帮他捡起帽子,见那徐光启额前的头发四零飘落在风中颤栗,整个人竟然瑟瑟发抖。

陈子龙奉上帽子说道:“老师,起风了,小心着凉啊。”

徐光启只觉冷风贯穿了他的全身,带来阵刺骨之痛。他回了下头望了眼那巍峨却又沧徨的乾清宫,喃喃说道:“皇上,起风了,而且还是风起皇城。四个车轮都不是好轮子,你的车子在风中真能平衡前行吗?”

本书首发来自17K小说网, 第一时间看正版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