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阳公社(乡)下属三姓大队(村),临近省道215方便向城里送菜,日子过得马马虎虎。南望小兴安岭支脉,苍翠绵延,滨绥线伸出一根小手指头对接林区小火车,铁老大把站场建在林管局地盘上,叫南站。
这可是大机缘,三姓村舔着脸够巴上去。财大气粗的两家很不待见,奈何通往站场的公路占用它家耕地,不情不愿收它入伙。这些是改开前的事了。近年来政策逐步放开,林下经济冒头,木耳、蘑菇、松子、榛子、人参、鹿茸、麝香、毛皮、皮张、成了野味和注定成野味的飞禽走兽打山里运出来,自发在站场外贩卖,三姓村跟着一起红火。可这时人们已经只知南站,不知三姓村了。
话说宋春新谴返原籍后,在站场扛大个儿挣钱养家,比在厂里手头还宽裕些,可社会地位断崖似下跌,整日郁郁寡欢。他六十年代初考入动力技校的,有食堂兜底没挨着大饿。毕业后宋春新进入汽轮机厂锻造车间,住了三年单身楼终于等到福利分房,他在家属区筒子楼,十六平米的单间结婚。
随后俩儿子相继出生,内心不安分的宋春新有老婆孩子牵绊,远离造*反夺*权随帮唱影求安稳。一晃到了七六年,春节后工厂派他去北京培训。
到了那家京郊大厂,他跟着师傅抓革命,促生产,红红火火边干边学。进入三月份事情诡异了,车间里忽然空荡荡了,工人们拉到厂区干道上民兵训练。怪事,苏修从北面来呀?我们滨江顶在前头也没这么紧张啊!闲了无事宿舍里甩老K,其他培训生神神秘秘,说广场那边怎么怎么了。训练民兵就是针对那些人——你明白了吧?
宋春新好信儿,坐公交倒地铁飞蛾扑火一般投入到当时的风暴眼。
宋春新自认不是脑瓜皮儿薄的人,可广场上那些人的话还是吓尿他了!亲姥姥啊,你们有免死金牌么?你们说的也太刺激了,让人上头,宋春新从此天天去,直到武力清场因激烈反抗被逮捕,还翻出他抄写的诗词……
关押审查三个多月,宋春新被定性为事件参与者,通知滨江方面押回去严肃处理。这关也关了,打也打了,还怎么个严肃呢?于是,就清除工人阶级队伍谴返原籍了。
站场上的活又苦又累还危险,但日清日结收入高,宋春新觉得愧对妻儿,只有苦干多挣钱才能补偿他们。金秋十月传喜讯,宋春新觉得有出头之日了,可那一天就是迟迟不来。三姓村闭塞,报刊根本接触不到,收听广播这唯一渠道也因为时常停电变得不甚畅通。
一晃两年多过去,老二宋超小升初。这天,常来站场拉货的司机拿了一本书住叫他,递书前还不忘叮嘱:“老宋,稳住,一定稳住!”
“吓唬我?老子啥风浪没见过!”
接了书看到封面几个字,天安门诗抄?天安门诗抄!血一下涌上头顶!急切间,宋春新的手小儿麻痹了,无能一页一页翻,索性整本书摊开,好巧不巧正翻到那一首: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雄杰,扬眉剑出鞘!是它,就是它,它太著名了,自己当年亲手抄写过!
字迹模糊了,眼前都是重影,遥远的地方有人不停喊:“老宋!老宋!老宋你坐下,慢慢坐下!”
慢慢坐下,坐稳了,宋春新冲天一吼:“爹了个尾巴的,书都出了,咋不给老子平反?!”
从那天起,老宋拨直了佝偻三年的腰板,走路都带着风。他还时有恍惚:才出筒子楼还在家属区,怎么一下到站场了;抬着一整根原木走着走着进了车间,咦,那不是锻造汽锤吗?
工头就劝,“老宋啊,你这五迷三道的,早晚要出事的!哎呀,你的好日子不远了,回家等你们厂大解放来接吧!”
“那咋行!家里还有三张嘴呢!”
真给工头言中了!他这种状态不出事才怪!
……站场的车没耽误一分钟,直奔市里医大附属医院:宋春新的命总算抢回来了,可是右腿膝盖以下截去了,宋家更欠下一大笔医药费,还断了主要经济来源。就在这至暗时刻,工厂派人通知他复职返岗,还一并补发三年的工资。面对宋春新的实际情况,厂里工资照补,医药费报销,人么,缺了半条腿按病退办理,等孩子满十八岁可以接班进厂。
老宋大难不死有后福,成南站镇退休第一人。接班的事宋家怕夜长梦多,大儿子宋勇刚满十五岁,就去村委会改了户口,转过年接班进厂。
吃饭睡觉拉屎每月能开二十多,可老宋怀揣一颗不安分的心,不甘混吃等死。家里有俩人开工资,不差钱儿了,他踅摸着干件大事——
小火车打山里运出木头,回程总要装点什么吧?林场职工有钱了,要盖房子娶媳妇吧,木头房不如砖瓦房气派,再说也不让随意砍树了。对青林场发现了这个商机,在山脚下建起两孔砖窑。
那砖窑正景红火了一阵子,后来就没有后来了。原因么,石头山土层薄,取土要到三姓村,三姓村贪得无厌,没完没了整妖蛾子,林场烦不胜烦!人家转念一想,守着石头山干嘛还烧砖呢?采石不香么,炮声一响黄金万两!于是他们忘了初心,直奔钱去了。
而老宋这边,架着双拐上告大半年,终于装上铁老大赔偿的假肢,行走无大碍。收拾利落自己他要大杀四方啦!宋春新直接找上对青林场,一个弯不拐跟他们头头说:我要承包砖窑。
人家上下打量他说:行啊,承包费每年四百,现金,先交!
老宋说:我出一千,签四年合同!行不?
人家再打量他,眼里带了讥诮:行啊,你拿来,拍我桌上咱就签!
老宋说:你等着,我回家拿钱。
人家眼里的讥诮更浓了,回家拿钱!那玩意儿是你家后园子长的?
补发的三年工资在信用社存着呢,一千小几百。取钱的空当,老宋问:“听说你们信用社上赶着借钱给老百姓了?”
“大叔,给你这么一说,好像我们信用社多犯贱似的!”
“哎呀,我一个大老粗想到啥说啥,你别挑啊!”
“是有这政策,国家鼓励村民借鸡生蛋发家致富!”柜台里的工作人员认真回复,“可是有条件的,我们要确定你有偿还能力,还要求抵押!”
老宋一瘸一点再进林场,没急着去办公室,先找黄皮子。这家伙是林场职工,黄鼠狼一样又奸又滑得此外号,他因公摔伤常年泡病号,不知怎么跟领导一番勾兑就进了砖窑,还采买销售一把拿。站场扛大个时老宋常去窑里搬砖,跟他混熟了。砖窑黄了后,他就在家干养着。
黄皮子家酒气熏天,那货横陈炕头半梦半醒。老宋手杖捅捅炕上人,“喝,整天就知道喝!媳妇都喝跑了,还不长点脸!起来,问你事!”
炕上哼哼两声算回应,老宋自话自说:“你说,我承包砖窑咋样?”
炕上挺尸的黄皮子直接来个垂死梦中惊坐起,“啥?!”
老宋吓一跳,“操,炸尸呀你!我要承包砖窑,帮我合计合计:干得不?”
“干得!林场当官的脑袋有坑,才撂荒了两棵摇钱树!”
“那你帮我算算,盘活它要多少钱?”
“还算啥,帐在我心里搁着呢,少说一万大几千!”
“多少?!”老宋倒吸口凉气,他料到一千不够,却没料到连零头都不够,
“吓着了?”黄皮子两只浑浊的小眼睛滴溜打转儿,“老宋,你还干不干?”
“爹了个尾巴娘了个腿,我借钱干!”宋春新青面獠牙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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