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中二进信用社，老宋挎个军用书包。他靠上柜台，直眉愣眼说：“我要借钱！”
总算有人办理贷款啦！信贷员目光热烈了，上岗前他去南方实习半年才有资格坐到这窗口的。人家南方那边脑瓜削个尖争抢着贷款，可龙江这边呢，连问的人都少！是这边人不想过好日子么？还真不是，问题在于贷款这事与龙江人的好日子不对卯，吃饱穿暖不拉饥荒就是龙江人的好日子。噢，现在政策好了，日子过得滋润了，你硬要塞给我个饥荒，啥意思？咋想的！
说到底还是大环境决定了龙江人的心态。这里苦寒，无霜期短，各种高价值的种殖养殖都做不来，也就是说上有天花板封死了；可这里的下限却不低，棒打狍子瓢㧟鱼，野鸡飞进汤锅里太玄乎，可捧一把土攥出油，撒了种籽坐等收获是真的。既然瞎折腾有冻死饿死的风险，稳当的又能保证吃穿不愁，谁还折腾呢？
宋春新是个异类，吃穿不愁了还想折腾点大事儿，成了南站贷款第一人。
“叔，您有抵押么？”
“有，三姓村的房子，这是宅基地手续！”老宋挎包里往外掏。
“嗯，就是这手续，”信贷员验看后又问：“家里有地么？”
“承包了二十亩种菜！”
“嗯，养猪了么？”
“老娘们种菜没功夫伺候，就养一头！”
“养牛么？养羊么？”
“都说了老娘们种菜没功夫伺候！”
“那——行吧，带我看看你家的房和二十亩菜地吧。”
“看那玩意多费事，来来来，你看这些！”老宋挎包里又往外掏。户口本、塑料皮小本本，两小把捆扎整齐的纸条。
“这个，我的工作证，”老宋翻开一个小本本对比自己的脸，“上面有照片，看清楚了是我！”
撂下自己的工作证，翻开另一本，对比着户口说：“看见了吧，宋勇，我家大小子，这是他的工作证！”
老宋最后纸条摊给信贷员，“这是我们爷俩的工资条，一年的。你看看这些好使不！”
“哎呀，叔，你们一家两口人吃皇粮，这太好使啦！噢，我想起来了，您就是去年平反那位吧！”
“然也！”宋春新一捋下巴，胡茬扎手没有长须，又补充一句，“人事科长亲自来的，坐着上海牌儿小轿子！”
“妥了，叔，你的贷款一星期就能下来，百分之一点二五的利息，国家补贴的比存款利息还低！”
“贷多少？”这才是老宋最关心的。
“两千！”
“才两千啊？”老宋怪叫。
“个人就这额度了，我顶格给你办的！不够么？冒昧问一句：叔，你要干什么呀？”
“来，来，从这个窗户往外看，过了站场，山脚下，就是那两孔砖窑我打算盘活它！”
“这个么，我不太懂，好像是不够哈！这样叔，我给你出个主意，不过呢，叔，咱们事先说好，你还得回我这办贷款——”
村委会的三间房，整个给老宋的大嗓门贯满了，“……新闻里说了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带后富，俺老宋甘当带头人，村委会做个担保都不肯么？“
“说的轻巧，两万贷款你要是还不上呢？让三姓村砸锅卖铁？”村支书冷笑。
“我们爷俩的工资够还了吧？”
“那要还二十年，四个现代化都建成啦！”
“四化是干出来的，不是等出来的！俺老宋向阳乡第一个吃螃蟹，不是你成绩？”
“亏你还知道！你给林场排忧解难，让三姓村背锅，怎么想的？”人家再度冷笑。
“林场、三姓村合成一家了，叫南站！”
“就算邻居住着，那不还隔着一堵墙吗！”人家直接要拂袖而去。
老宋一把拽住，“嗨嗨嗨——事儿是一点一点唠明白的，话没说完就走，啥意思！”
“行，我痛快一句：村里跟林场签合同然后再转包给你！”
“收我管理费？”
“那仨瓜俩枣我还看不上！”
“你不当婆婆瞎指挥，只要政绩？”
“不但不瞎指挥，烧砖用土村里当自家事儿办。不过我有个条件，你必须——”
“这个不用说，肯定用村里人，但是话说前头：调皮捣蛋，好吃懒做的我可不要！”
“那是必须的！”
“必须的！”俩人勾肩搭背出村委会。
一大圈儿跑下来，太阳快落山了，老宋甩着手杖紧走，赶回家做饭。自家娘们种菜二十亩，有娘家妹妹两口子帮衬着也忙得脚打后脑勺！得让她吃口现成的。
老宋一进院子就见自家娘们堵在房门口坐着呢，唉，南站真是个扯耳腮动的地方。
板凳早就预备下了，老宋手杖倚在墙上，大马金刀坐了，打量着自已老婆。每天累到四脚朝天，她咋不见瘦呢？
“你在家消停呆着不行么？”老婆直性子。
“我的腿不碍事了，大老爷们在家干呆，好意思么？”
“你有退休金的！一个月二十块，整个南站谁能拿不过你！”
“头发长见识短！那俩钱儿好干啥？”
“钱够花就行呗，多少算多？”
“啥，自行车？哎呀呀，咱家大小子上下班，正缺一辆自行车呢！嘿，买自行车要钱呐！”
“别跟我打嚓！”自家老娘们捣了丈夫一拳，“老宋啊，咱消停地过日子，别作大欢，行不？算我求你啦！”
老宋拿了手杖起身，“求我？我是那么好求的，你得托人才行！你先托宋勇，咱大小子跟你说：妈，我娶媳妇要自行车、缝纫机、收录机、大彩电，这些都得钱！”
老宋一瘸一拐往进屋里走，胖娘们后边跟着：“我儿子大国营工作，在南站找媳妇扒拉着挑！这些是她们的陪嫁！”
“瞅你那点出息！儿子都进城了，还回南站？学我？”
胖娘们没动静了，奔城是乡下人终极梦想。
老宋接着说：“你又托宋超，咱二小子跟你说：妈，我学习比我爸好，不想考技校，要考大学！可是镇上只有初中，念高中要到市里，钱呢？我还要去北京上大学，出国留学，这些都需要钱！”
胖娘们彻底没动静了！忽悠的力量是无穷的，只会说林子里有兔子，对吃饱的人来说没什么作用了。换个说法：林子有仙女，那就不一样了，作用嘎嘎地！
哑了一会，胖娘们嘟哝说：“可是你也不能找黄皮子搭伙呀？那就是个狐狸跟猴配出来的！”
“我不是找不到熟悉业务的人么？放心，他小子要是敢起屁，我卸他嘎拉哈！”
这时的向阳乡已划归滨江市，由动力区管辖。乡里没高中的事区里也头疼，正好三大厂家属区用地紧张，憋屈好多年了。于是区里撮合有地没钱，和有钱没地的两家，一并解决三大厂职工新村用地，和向阳乡子弟高中入学难问题。
向阳乡先出一块浇灌不便只能旱作的岗地。三大厂一眼相中了，但美中不足：新区建在这里上下班太远通勤压力大，出行市里更加不方便。区政府拍胸脯：我负责协调公交公司，至少迁过来三条公交线路。
就这狭窄破旧的省道215，还跑三条公交？
拓宽整修啊！直到向阳乡南站镇，名子就叫通乡路怎么样？
这是岗地么？怎么觉得是你们两家挖的坑呢？
哎呀，怎么会！这不是区里财政吃紧么，谁不知你们三大厂财大气粗。要不你们命名，叫电站南路？
向阳乡再出一块涝洼地，新建校园，三大厂把高中从子弟中学拆分出来，成立一二六中，区里大力补充师资力量，优先招收三大厂子弟，向周边乡村子弟开放。
这一番三方共赢的操作，区政府最为心满意足，一向在三大厂跟前伏低做小，这回终于主导了局面。
宋超、王卫东们当然不知道这许许多多，他们只是每天乘坐四十多分钟公交到一二六中上学，通勤月票学校发的，就连拉风的校服也是学校发的，三大厂就是豪横。
而宋春新更不知道一大波红利正等着他就要开张的砖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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