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河镇和我想象的完全两样。
那是一个在我梦中多次出现的极神秘、极缥缈的去处,它那穿镇而过的青石板小路仿佛来自洪荒时代无边无际寂寞荒凉的盐蒿地,又向海堤那边密密匝匝青白相间的芦苇滩蜿蜒伸去。镇守在小镇中心的是一座破旧的、摇摇欲坠的青砖茶楼。在小镇凄迷的烟雨中,它永远那么沉默,那滴水檐下黑洞洞的窗口,像一对深藏不露的眸子,俯视着一群群戴着斗笠、穿着草鞋、挑着担子,噼噼啪啪在石板路上疾走的汉子。
小镇永远是雨季,至少在我的梦境、在妈妈的画中是这样。这个镇街的画妈妈只有一幅。在整个画面上,没有一笔雨丝,但青灰色的茶楼却显得格外黯淡,被雨水洗得光鲜滑亮的青石板路强烈地衬映着主景的阴晦和模糊。茶楼左侧有一株歪脖子楝树,它那粗疏的枝叶剪碎了远处一群戴着斗笠的背影。镇街两边古旧低矮的砖瓦房和远处色彩鲜绿的芦苇滩构成对比,使整幅画面的氛围显得更深邃,更沉闷,更幽秘。
第一次见到这幅画时,我就受到了深深的震撼。那时我刚8岁。至今我还弄不懂,一个8岁女孩的心灵为什么如此敏锐地感应着这幅画中的每一根线条,每一处色块。我总感到这座茶楼像一个穿越世纪、诡秘古怪而又衣衫褴褛的老人,专为守候我的到来,准备向我讲一个既古老又新鲜、既恐怖又美丽的故事,而我注定要和这个故事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联,或者要成为这个故事中的一个角色。是的,从8岁那个阴雨绵绵、沉寂迷离的黄昏起,我头脑里所有飘忽不定、光怪陆离的幻象突然定格了,被这幅画面定格了。这以后,孩提时代一切美妙热烈的幻想、憧憬,仿佛总要在夜间穿过小镇上那烟霭缥缈的雨幕,才能达到终点。
压根儿没有什么石板小路,横亘在面前的是一条喧闹、肮脏、尘土飞扬的水泥街面。我讨厌路边那些用篷布拉起来的服装摊子,可这样的摊子却连绵不断地出现在海河镇的街两旁。仲夏的阳光强烈地照射在那些大红大绿的海洋上,刺目、怪诞、令人眩晕。装腔作势的笑脸,怪声怪气的吆喝,飞着媚眼,打着手势,涂脂抹粉,搔首弄姿,千篇一律,俗不可耐,仿佛所有卖服装的女老板都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
时近中午,流连于街头上的大部分是年轻人。姑娘们穿着色彩艳丽的连衣裙、套裙或短裤,总是露出长长一截裹着肉色透明丝袜的大腿,而头上总要戴着一顶很洋气的草帽,或斗笠型或蛋糕型,并像城里姑娘那样将长长的秀发披在肩上。小伙子们则穿着图案和色彩都很怪异的花衬衫,或前心后背印着英文字母的T恤衫,双手抄在肥大的短裤兜里,煞有其事地摇头晃脑,左右顾盼,炫耀着架在鼻梁上的劣质太阳镜。如果不是那一张张晒得黝黑的面孔,以及上面那冷漠、迟钝、近乎麻木的表情,你很难把他们和大都市的青年区分开来。
干燥、灼热、小贩们此起彼伏地叫卖,车辆行人走动扬起的尘土以及瓜果腐败的怪味 ,使我置身于强烈的现实氛围之中。看上去海河镇和当代典型的农村集镇没有什么区别,我所期待的那种弥漫着远古气息的幻影早已被世俗或时代的潮流所湮没。我有一种灵魂和肉体分开的怪感觉,仿佛在不同的时空中行走。我心灵所感应的那座破败的茶楼没有在我的视觉中出现,就像那一群群斗笠低垂,急步行走的汉子没有在水泥大街上出现,抑或永远不会在现实中出现一样。
不过,街心确实有一座楼房,那不是茶楼,而是一座酒店。我走到门前,好奇地打量着它。装潢是时髦的,外墙贴满了乳白色的马赛克,门匾是一块巨大的蓝玻,上面镶着“同心楼”三个金色的大字。楼顶依然是老式的山墙瓦盖,青黑色的鱼鳞瓦挨挨挤挤,拾坡而上,那一线脊顶的两端各塑一只昂首凌空的龙头,那跃跃欲试的姿态仿佛要把整座楼房带上空中。也许“同心楼”正是原先茶馆的前身?从它不伦不类的楼顶我能想象出茶楼的模样,正像一个西装革履的老汉头上却戴着属于他那个时代的毡帽一样,时时在印证着他的年龄和身份。
“大姐,吃中饭哟!”一个清亮地带着浓重当地口音的女音打断了我的遐思。站在面前的是一个满脸堆笑、胖胖的女孩,油迹斑斑的白色制服紧紧裹着她发福的身躯——最多不过十八九岁吧?脸蛋不算漂亮,但却异常红润,眉宇间仍保留着农村姑娘特有的憨厚,那近乎乞求的目光真诚而焦灼,我真不忍心拒绝她的热情。
“时间不是没到吗?”我还是设法婉拒。
“那先进来坐坐,喝杯茶,就晌午了,你们城里人不也在这个时候吃饭吗?”姑娘见有了转机,急不可耐地说。
在长途汽车上颠簸了几个小时,肚子早就唱空城计了,我下意识地朝门内一瞥,看到一张漆得很糟糕的圆餐桌上有几只苍蝇在飞舞起落。
“不了,谢谢,我去一趟镇政府再过来。”我搪塞道:“对了,镇政府怎么走?”
“那我们得准备一桌了,政府来客都在我们同心楼招待。”姑娘喜不自禁地说:“大姐,顺街再走一站地,右手大门就是镇政府。”
镇政府是一个大院子,纵横交错的白色水泥道分割着几排简易平房,大院后面矗立着一幢品字形的办公楼,共三层,这大概是全镇最高的建筑物了。红砖红瓦,苹果绿色的栏杆和门窗,显示出几分淳朴和清雅,楼前是一个环形大花园,环绕一周的冬青碧翠欲滴,剪修得整整齐齐。花园中心有一池清水,一只低头觅食的丹顶鹤雕塑独脚站在池中的鹅卵石上。妈妈对丹顶鹤似乎有着特别的喜爱和赞赏。她总是在落日或湖泊的背景画出丹顶鹤引颈高歌、翩然起舞的优美姿态。总之,她画笔下的这种国家一类保护珍禽总是那么富有浪漫气息,那么生气勃勃富有激情,和眼前这只多少有点懒散、慵惰、无精打采的鸟儿截然不同。
海河镇一带是丹顶鹤的故乡。省城公园有一大群精神迟钝、目光呆滞的丹顶鹤,每次逛公园,妈妈总是拉着我在珍禽馆前流连忘返,而每当我问起眼前的丹顶鹤和她的画中为什么不一样时,她的回答总是千篇一律,不是“它们失去了自由”,就是“它们远离了家乡。”
妈妈的眼神是凝重的,同时又显得忧伤和飘忽。我不敢深问下去。直到上了高中,我才从生物老师那里真正认识了丹顶鹤。每年冬天,大批的丹顶鹤就会从遥远的黑龙江飞向它们的第二故乡——苏北沿海滩涂,次年春天又原路返回。我还了解到,丹顶鹤实行的是严格的一夫一妻制,无论是母鹤还是公鹤,对爱情都非常专一,它们生性活泼,舞姿优美,喜欢结伴而行。妈妈是对的。
园内花草繁茂。一片肥硕灿烂的美人蕉尽量显示着在这方舞台上的主要角色,月季虽然阵容稍逊,但也毫不示弱,红色的,白色的花朵在翠叶中含羞露笑,竞相争宠。那火一般热烈的鸡冠花似铺天盖地般地蚕食着有限的土壤和空间,显得霸道而专横。但它们的攻势在一片不大的绿岛前退缩了。那是一片青色的芦根,无数弹头般的、褚红色的、顶尖蒙着粉红色绒毛的芦笋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像阅兵场上的方阵。我的心猛地哆嗦了一下。看得出,这花园的前身是一片芦苇。人们将它们砍挖殆尽,种下这片花木,但它们顽强的生命并没有因此陨灭,这一方阵正显示了它们冷厉的抗争和挑战。举目四望,水泥路边的空隙,平房四周的空地上挤满了盐蒿,车前草,马齿菜,荒凉的气息和眼前这幢大楼显示的时代氛围古怪地搅和着。
绕过花园,丁字形的葡萄架延伸至大楼正门和两侧走廊,浓荫蔽日,清香沁人。设计可谓匠心。在葡萄架右侧的水泥柱上,铐着一个小青年。我好奇地驻足观看。他被反剪着双手,深蓝色的衬衣凸现出健美、修长的形体,灰色的长裤上溅满泥斑,双脚像整个从泥塘里拔出来似的,凉鞋上厚厚的胶泥已被晒得龟裂。他耷拉着脑袋,浓密的、柔软的长发遮住了他的前额,只见鼻孔下方那圈细密的、沁着汗水的茸毛。
我陡然产生一种冲动,倒不是生出了什么恻隐之心,而是想窥探一下他额发掩盖下的真面目。
“喂,你犯了什么法?”我大声问道。
“滚!”炸雷般的怒吼从他低垂的头颅发出。
“请你回答我的问题!”我平静地说。
他终于抬起了面孔,满脸的傲慢和激愤,只是饱含谑嘲的瞳仁闪电般地掠过一丝诧异。这时,一楼一间敞开的办公室走出一位剪短发的姑娘,她端着一只茶杯,忽闪着纤腰来到小伙子面前,仿佛压根儿没看见我一样。
“陈斯洋,你好大的火气,姑奶奶给你消消火!”说着,她一个海底捞月,将大半杯茶叶水兜脸泼了出去。
飞溅的茶水沾了我一身。这个叫陈斯洋的年轻人动都没动,任凭茶水从低垂的脸上流到胸襟。
姑娘冷笑一声,转头打量我:“对不起,你该站得远一些。对了,你是外地来的吧?找谁?”
“我找镇里的头儿。”
“找头儿就找头儿,干嘛多管闲事?”对方刻薄地反问。
我没有回答,饶有趣味地凝视着她。她不算漂亮,但很秀气。圆脸型,齐整整的刘海齐眉而盖,眼睛明亮而活泼,鼻梁两侧散布着点点雀斑,薄薄的、红润的嘴唇显示出此人能说会道、富于挑战的个性。
“你干嘛这样看人?”姑娘沉下脸来,大概马上就要发作。
“他已经铐起来了,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对待他?”我实在克制不了心中的不平。
“这么说,你是专为他打抱不平的罗?”她哂然一笑,露出两排极细密极整齐的贝齿:“其实你是自作多情,我是为他降温,这个天中暑可不得了!”她阴阳怪气地说道,朝小伙子投去怨艾,忧愤的一瞥。
“对不起,是我多事了。请问,镇上的头儿在吗?”看得出,姑娘和小伙子的关系非同一般,我知趣地下着台阶。
“就看你找什么样的头头了,不过,在咱们海河是郭书记说了算,他不在,党委办朱秘书在二楼,他可以接待你。”姑娘神色缓和了些。
我道了谢,向楼梯口走去。在拐角处,我不由停了片刻。那短发姑娘还站在葡萄架下,一边数落着什么,一边用手绢擦着那小伙子脸上的茶水,这个奇特的场面竟使我生出一股莫名其妙的惆怅。
在二楼的党委办公室,我见到了朱秘书。为了避免无谓机械地问答,我索性先把介绍信递给他。他看得很认真,很专注。我越过对方油光滑亮,一丝不乱的发顶,望着窗外叶间那一串串晶莹剔透、业已成熟的葡萄。
我在想葡萄架下那个被铐的年轻人,那张极富个性、而我又说不出所以然的面孔。应该说,这是一个非常清秀,甚至非常腼腆的男孩。如果他不是在发怒,一定会是这样。但我总感觉到他那稚气未脱的眉宇间充盈着一股煞气,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在奋蹄,在抬望眼的一刹那,他那睥睨一切的眼神和含笑的唇角深含着远远超出他这个年龄的倔傲、剽悍和冷峻。他没有抬第二次头,狡猾地把凌厉的锋芒深藏在屈辱之中。
“你叫林沁华?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三年级学生?”朱秘书用半生不熟的普通话复诵着介绍信。他不是在装傻,就是对介绍信的真伪产生了怀疑。看上去他只有30多岁,刮得光光的脸膛上一副例行公事的刻板神态。他长得不错,但肤色和气质都在说明他是农村出身的干部,那不露声色的做作告诉我,这种人精明狡黠,工于心计。
“介绍信上不是写得明明白白吗?”我话中带刺地试探着他的耐心。
“到海河镇有何贵干?”他居然打起了官腔。
“介绍信您没看到底?”我故作惊讶。
他尴尬一笑:“搞什么社会调查?”
“您不是知道嘛!社会调查就是对社会进行调查,这不是很清楚吗?”
“不,我的意思是,介绍信上并没有指明到我们镇搞社会调查。”终于图穷匕见,对方显然对我的到来充满戒心甚至敌意,巧妙地从介绍信上找出了破绽。
“校方只开介绍信,至于到哪个地方哪个单位,都由我们自由选择,”我解释道。
“自由选择?”他略带讽嘲地玩味着这个字眼:“为什么选择我们这个穷镇?有亲戚在这里?”他歪着头,微笑着斜睨着我,眼神充满戏谑。
“无亲无故。”我碰上了一个厉害的对手,干脆撒谎:“我闭着眼睛在全省地图上丢了一颗黄豆,恰巧就丢在海河镇上。”
“这么巧?”他哂笑着摇摇头,他根本不相信我的杜撰,但也无须对我浪漫的谎言做出俏皮或幽默的反应,和中国许许多多基层官员一样,嗅觉灵敏,善于周旋,工于心计,但缺少幽默感。
他沉默片刻,把介绍信递还:“说吧,你要调查我们镇‘社会’的哪些内容?”他用调侃的语气加重了“社会”二字。
“工农业发展,多种经营,计划生育,社会治安,农民负担问题;教育、妇女、家庭,总之,我想系统地、全面地了解一下当代的农村。”亏我早有准备,像背台词一样一口气说完,得意洋洋地观察对方的反应。
“就只想了解一下吗?没有其他目的?”他不动声色地看着我。
“其他目的?”我不由一愣:“可以解释一下你所指的‘其他目的’是什么吗?”我反唇相讥。
“是不是写什么东西想发表?”他冷冷地问。
我懂了,他忌讳的就是这个,可怜的人儿!难怪眼下许多农村干部对耍笔杆子的人处处小心,步步设防,所谓“防火防盗防记者”,这句在农村颇为流行的口头禅早已由我们那些分在新闻单位工作的校友传回了校园。
“放心吧,我还没有那份闲心。”我不屑地说。
他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嘴角浮上笑意:“我们就怕不把情况弄清楚就乱写乱投,乡镇工作不容易,往往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他意味深长地看我一眼,起身倒水:“这事不难,下午我把工业、农业、教育、民政、司法助理召集起来为你开个座谈会。面上的情况我可以提供,你找郭书记谈也行。”
“谢谢朱秘书,您太抬举我了,这哪里像一个大学生来基层实习?倒像上级领导来视察工作。”我故作受宠若惊:“我怎敢惊动镇上诸位领导,这次下来所有的情况都得由我自己摸,到村组农家去,打算住他半个月,这也是学校的要求。”
“原来是这样。”他端着茶杯愣了片刻,笑了,笑得很镇静,又很不甘心:“这么说,得从长计议罗?”
“怎么,不欢迎?”我试探地问。
“怎么不欢迎?不过,具体安排我要请示郭书记。”他勉强笑了笑说。
"有必要吗"?我追问道。
他古怪地瞪我一眼,放下茶杯,抬腕看表:“先吃饭吧,我让小严领你先去同心楼,我待一会儿来,说不定郭书记也参加……”
“太客气了,去食堂不好吗?”我突然想起了同心楼那位拉生意的姑娘。
他不屑地摆摆手,目光落到我那只鼓鼓的牛津包上:“这大热的天,你人住哪儿呢?就住楼上招待所吧,条件差些,但还凉快,吃完饭让小严安排。”说完,他急匆匆地走出门去,又返了回来,“你上来时看见那个被铐的小青年了?”
“看见啦。”我故作不解:“为什么要铐他?就是犯了法,也不能铐在露天嘛。”
朱秘书苦笑了笑,一脸的不安:“责任田抢水纠纷,小伙子叫陈斯洋,把人家的拦水坝给挖了。”
“这也是一般民事纠纷嘛,还够不上犯法吧?小青年怕不懂法,要是我,非告你个非法拘禁罪不可!”不知为什么,此刻我真有点下车伊始、盛气凌人的味道,也许出于对弱者的那特有的同情心?
朱秘书却一脸的不以为然,那笑意显然充满了对我“天真”的讽嘲:“天逢大旱,抢水纠纷太多,镇里定了条不成文的规矩,谁先动手,就得铐一阵子,这叫有理扁担三,无理三扁担。”他诡谲地眨眨眼睛:“不瞒你说,这个陈斯洋今年参加高考,入线啦。但有什么办法?”他双手一摊:“总得一碗水端平啊?如果你林沁华想告我们一个非法拘禁,那也是没法子的事,你扬了名拍屁股走路,可我们还得铐下去,再不就丢官挨批,眼下这个世道谁能理解农村工作的难处呢?”
我真有点哭笑不得,但对方那满腹牢骚中流露的强烈的抵触情绪,却使我微微震颤。农村群众之间的矛盾和纠纷,难道真到要用手铐来解决的地步了吗?
我走到窗前,葡萄架下空空荡荡,叫陈斯洋的青年人已经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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