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睡得很沉,大概是旅途劳顿的缘故。醒来时,已经下午三点多钟。设在办公大楼顶层的招待所,大概是全镇的制高点了,但我断定,就其装潢和设施来说肯定是全镇旅社业中最差的,落后了整整一个时代。屋子里除了床和简陋的桌椅,几乎一无所有。我不忍在那只一圈污垢的脸盆里洗脸,到外面自来水冲了一把。整个楼层空无一人,走廊上异常寂静,知了懒洋洋的叫声穿破夏日的热浪,给人一种倦慵沉闷的感觉。
整座小镇尽收眼底。此刻,那条贯穿全镇的水泥街道在午后的阳光中显得格外冷清。偶尔有一两个人低垂着头躲在路边的树荫中懒洋洋地行走。路边一溜卖水果、西瓜、冷饮的小贩都躲进五颜六色的篷布和遮阳伞中。但我发现,这条主干街其实位于小镇的边缘,路南大半个镇子街巷交错,店铺林立,灰黑色的老式砖瓦平房和刚砌不久的水泥平顶小楼鳞次栉比。也许街巷过于狭窄,两边的屋墙遮住了阳光,那些街巷深处的货铺潇洒地将货摊探出门外,蚕食着可怜的路面。街巷中人头攒动,生意兴隆,其热闹景象和主街的冷寂恰成对比。这里有一种隔膜感,两个时代、两种历史之间的隔膜感,我总感到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街景各自代表着一个不同的时空。
看得出,小巷里的顾客大部分是当地的农民,他们戴着破旧发灰的麦秸草帽,裤腿高高卷起,棕色的小腿闪着光泽,很悠闲地挎着偌大的竹篮,里面大概放着香火纸烛、糖果糕点之类的东西。我猛然想起,再过几天就是农历七月十五,老百姓称之为中元节,家家都要祭祖的。
当我意识到脚下的楼房位于小镇的西北边缘时,突然产生了一个新奇的想法。我回到屋内,奋力推开后墙那扇框木腐朽、污迹斑斑的窗户。外面钉着一层纱,沙孔被雨水溅起的泥浆封住,整个黑蒙蒙的一片。我恨恨地拿出剪刀,把整片窗纱尽情绞去,一阵极清凉的风拂面而来,顿感神清气爽。
果然不出所料,眼前是一望无际的翠绿色的芦滩。高高的芦苇已经拔节抽穗。灰白色的芦花随风起伏,在湛蓝色的夏空中犹如一片片低垂的云层,重重叠叠,幻相百生,甚是壮观。
大约两百米,耸立着一座碉堡式的建筑物,长方体,十米高左右,上半部有两个黑黝黝的窗洞,顶部则留着长城式的垛口,三个用石灰刷成的大字歪歪斜斜地留在垛墙上:“望鹤楼”。大概望鹤人为了遮阳挡雨,垛顶撑着个三角形的草棚。
我知道,这是当地农村十分常见的立式砖窑。从窑砖的色泽来看,它显然已经历了漫长的岁月。但为什么把它砌在这样一片荒凉的柴滩上呢?附近的土质盐碱很重,是不适宜烧砖的,而且它离路道甚远——我敢肯定,当初它刚砌起时,镇政府和那条水泥街道还没有。是的,立窑周围的地面平平坦坦,没有丝毫挖泥烧砖的痕迹。也许正因为当初设计此窑的人考虑欠周,造成长期闲置,人们才调侃地、诙谐地赋予它另一种用途?
奇怪,我如此可笑地推砌窑人的初衷和动机,竟越来越感到这座弃窑的来历显得神秘而扑朔迷离。凝睇之间,一条弯弯曲曲的石板小路在随风起伏的芦草中时隐时现,这的确是一条石板小路,大概从这幢楼下一直通向所谓的“望鹤楼”,也可能继续向前延伸,一直进入那片绿色的深处。一只无形的手抠住了我的中枢神经,我的心剧烈地、莫名其妙地颤抖起来,一股电流般的冲动和兴奋驱使我迅速取来画夹,坐在床头飞快地临摹起来 。
炭笔下走动的线条使我恍若梦境。这些纵横交错的线条由冥冥中那只神秘的手操纵着,组成一些和我幻觉完全吻合的平面和图案。我真不明白,我潜意识中的意念为什么顽强地驱使我歪曲那座普普通通的砖窑,使它成为一座歪歪斜斜的茶楼?我还身不由己地在那条幽深的石板小路上画出此刻根本没有的人物。
“第三个是我严梅。”一个压抑的女音使我悚然惊醒。我没有回头,但我感受到身后那芒刺在背的目光正在穿透画面,刺向我心灵深处那不可告人的隐秘。
是的,阴雨绵绵的石板路上已经出现了两个戴斗笠的汉子。第一个汉子是一位大胡子,但那满腮的黑胡楂和他那书生般的脸型似乎不大合拍;第二张半隐在斗笠下的面容清秀而充满煞气,那微翘的嘴角流露出内心倔强的冷峻。第三顶斗笠已画好,下面是一圈刘海……她说得不错。一刹那,我显得万分狼狈和恐慌,强作镇静地扯下画稿一条条撕得粉碎。
“撕了?”
“撕了。”我转过脸来。严梅的脸上一片茫然,她梦幻般地凝视着那立窑,目光像一片白蒙蒙的雾。
“你画的是郭书记?他怎么有胡子?”她目光缓缓移向我:“还有陈斯洋,你怎么把这家伙和郭书记扯到一块?”她喃喃地说,那眼神像梦一样游移着,令人毛骨悚然。
“你看走眼了。”我冷冷地说。
她一惊,眼中的迷雾一扫而光,脸色变得凶狠起来:“你就不怕把蚊子放进来?”她狠狠地把窗户关上:“谁让你乱开的?后面的窗户不准人开!”那俨然是一副居高临下的口气。
“怎么?这是招待所的规定?”我完全被对方的气势镇住了,色厉内荏地反问道。
“你不懂!”她刻毒而又霸道地瞪我一眼,风一般地跑了出去。我一时怔住了,究竟是开了窗户得罪了她,还是“把他们扯到一起”得罪了她?转念之间,她已风风火火冲了进来,手里拿着铁锤、铁钉和报纸、塑料布。她麻利地打开窗户,用报纸从窗外糊上,又蒙上一层塑料布,然后关上窗户,用长钉钉死。
我目瞪口呆,百思不得其解。
“好了!”她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在脸盆里洗手。
“这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呼吸一下新鲜空气的自由都没有?”我似蒙奇耻大辱,愤声抗议道。
“今夜有大风雨,你会害怕的。”她突然恢复了常态,显得异乎寻常的平静,很关切,很柔和地看着我。真是这样?我被她前后的变化弄糊涂了:“你以为我的胆子很小?”我责问道。她诡谲一笑,递上一份打印件:“这是海河镇的简介和各村村名及负责人的名单,郭书记让我告诉你,你可以任意选择一个村下去,我陪着你,生活由村部安排。”
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深深地瞥了对方一眼。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姑娘怎么转眼之间就由一副面孔换成另一副面孔,由一种情绪转向另一种情绪?看着一串串陌生的村名和人名,我有些茫然失措,天知道我来到这里要调查什么,到目前为止,我很难说海河镇之行不是一种梦游。我竭力保持着一种镇静,不让自己的慌乱让对方看出来。
“你是哪个村人?”我灵机一动,装着漫不经心地问。
“北滩村,全镇最穷,也是最荒凉的村。”她有些伤感地看我一眼。
“没有北滩嘛。”一阵轻微的战栗掠过我的心房。这是一个熟悉的村名,妈妈似乎曾和她的同事提到过,不过是在以为我熟睡时提到过的。
“村名改了,现在叫红旗村。”她用手在打印纸上指指点点:“还是六十年代改的。不过,村里人还是习惯叫老村名。”
“你所说的荒凉是指什么?”我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不就是人少,荒滩多吗?”她显得很吃惊。
“你家还有什么人?”
“就一个母亲。”她沉默片刻,警觉地掠过一瞥:“我没有兄弟姐妹,如果你的调查从我家开始,可能会使你失望的。”
好厉害的家伙,不过看得出,她对自己的家很敏感。奇怪,她也没有父亲。但我不敢触及这个话题,也许这里面也有难以言说的情由。
“那对象总有了吧。”
“还没对上。”她扑哧一声笑了,脸上浮上了羞怯的红晕:“有人介绍过,都不中意,尽管我本人要文凭没文凭,要品貌没品貌,但我还是想找个有学问的。”
她接着问道:“你呢?”
“我是学生,怎么谈恋爱?”我打着哈哈:“严梅,就去北滩,你顺便也可回家看你的母亲。”
她惊疑地瞪着我:“沁华,你真想去?”
“我对自己的选择从不后悔。”我故意说得斩钉截铁。
“北滩太穷了,而且社会治安也……”她突然变得吞吞吐吐,神思恍惚:“那个陈斯洋……也住在北滩。”
我一怔,奇怪,她为什么突然扯上他?“镇里对他怎么处理的?”我不动声色地问道。
“放了”她的情绪又陷入低谷。
我们相视无语。
“你妈妈在医院工作?”她突然问。
“她是内科医生,二十多年了。”
“沁华,”她犹豫片刻:“郭书记让我问问你,镇里上马了一个卫生材料厂,如果有可能的话,……”
我明白了:“有些什么产品?”
“主要是消毒药棉和医用纱、胶布,质量是过得硬的。”
“让我妈和院领导说说看,也许……”
“价格比市场价低,还有回扣。”她抢着说。
我终于领教了农村基层干部的精明。利用城里人帮忙,从知青时代就见缝插针,无孔不入:“郭书记还有什么要帮忙的?”我索性一竿子到底。
“没有什么,他只希望你临走前将调查的情况和他再交换一下意见,因为……”
“因为他掌握全面情况,我个人的观察难免有片面性,这是理所当然,对吧?”我冷嘲热讽。这个郭书记的戒心如此之重,使我暗暗心惊。
“你知道就好!”她也不客气地说:“我们吃过省报记者的亏,他下来采访连招呼都不打,挨偷挨骗怪得了谁?”
大概又是个精彩绝伦的故事。和眼前这个反复无常的女孩较量,我委实感到再也无话可说。起身将画夹塞进牛津包,便听到肩后的鼻息声。看来,她毫不介意我情绪的变化,正在窥探包里一片狼藉的书籍、衣服、笔记本和洗漱用具。
“你这人不爱打扮,好像不用化妆品?”她突然问道。
“偶尔也用用,面奶摩丝之类的。”我转过身看她:“但我从来不用口红,哟,你拉了眉线了?”我故作惊讶地说,其实从第一眼见面,我就发现她纹了眉,脸颊还抹了淡淡的胭脂。她的嘴唇是红润的,用不着涂抹,我感到两人之间亲近了些,毕竟同是女人。
“你的嘴唇没有血色,应该少涂一些口红。其实,有些人少许化妆,就会拥有另一番风韵和美,可惜这样的道理并不是每个女人都能理解的,有些人真是在浪费年华。”她很内行地说。
真是出语不凡,我惊愕地看着她,她的目光是真挚的,平静的。
“你是有所指?”我问。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是说你。杜院长虽然半老徐娘,但如果她稍许打扮一下,那神韵仍会不减当年,只是……”她轻叹了一声。
我不知道杜院长是何许人也,但显然是一位中年女性。我想,这个女人一定有股非凡的魅力,否则她绝不会在一个年轻姑娘心目中留下刻骨铭心的印象。
严梅地看出了我目光中的疑问,嫣然一笑:“她是镇卫生院院长,是郭书记的妻子,不过,他们一直分开过。”
“离婚了?”我问。
“不,是分居,没办离婚手续。”
显然是一个怪女人,奇怪,这个严梅年纪轻轻,怎么整天把郭书记挂在嘴边?她似乎对这个破裂的家庭有着特殊的兴趣。
“沁华,你多大了?”对方话题一转。
“20了,你呢?”我反问道。
“比你大两岁,我宿舍就在大院,晚上到我那儿洗个澡,我煮山芋稀饭给你吃,就睡我那儿,凉席往地上一铺,也挺凉快的。”
“品尝你的山芋粥倒是一件乐事,睡觉却不敢当,我一人睡惯了的。”我说。
“你不害怕?”她朝后窗指了指:“望鹤楼后面是一片乱坟场,老百姓说那儿闹鬼。”她露出了笑容,一种全然不同的笑容:诡秘,古怪,甚至还有一点儿阴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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