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下午漫无目的地转悠竟然毫无收获。但这个收获是指什么?我说不清楚。是一种感觉?精神上的慰藉?抑或是一种终日萦绕于心而又不得其解的谜底?穿梭于那一条条古旧阴凉的巷子,我才感受到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尤其是那些人,从焦黄的牙齿间吐出的一串串天方夜谭般的土话,使我仿佛来到一个古老的尚未开化的部落。
天变了。站在走廊上,看着深沉的夜空乌云四合,电闪雷鸣,仿佛全身都要被翻滚的乌云挤压,撕碎。骤起的狂风夹着铜钱大的雨点打在脸上,打在胳膊上,微微疼痛。我返身推开房门,一股劲风将桌上半支烛火吹灭了。我索性躺在床上,让整个身心坠落在大自然的黑暗和躁动中。
我喜欢黑暗。我童年中最丰富的精神生活产生于黑暗之中。黑暗使白日的喧嚣剔除殆尽,梦幻之门大开,躲藏在潜意识中的千奇百怪的意念蜂拥而出,像一群放飞的小鸟在无边无际的虚空中闪动着翅膀。此时,想象力特别地丰富,情感也特别地多彩敏锐。小鸟们灵动的妙目闪闪烁烁,诱引着我的想象重叠交错,在瑰丽的星空中翩翩飞舞。可以说,我的好奇心只有在黑暗中才有所行动、施展,而我行动的预期目的从来都不是现实的,或者具有实用的价值,它总是期望消灭我心灵幻象和现实之间的那道永远不可逾越的距离。
四岁之前,我和妈妈是在那半截红色的二层小楼中度过的。外公是省军区副政委,他享受的住房待遇就是这半截“将军楼”,上下共8个房间。在我的记忆中,我和妈妈长年累月地住在楼下那间从小就属于她的房间,极少上楼。
楼上除最西一间是外公外婆的卧室外,其他都是客厅和书房,最东靠楼梯口的一间做了储藏室,里面堆满了妈妈童年时代的画稿和玩具、小人书,成箱的课本和十分稚拙的画稿。妈妈嗜画是从童年时代开始的。妈妈也给我买玩具,买小人书,买成打成打的蜡笔、颜料让我涂鸦,但她绝不允许我动她童年时代的东西。外公外婆的卧室、客厅和书房一如他们生前时的原样,连一张椅子都没移动过,只是多了两张遗像。客厅里挂满了他们去世时战友、同事、朋友送来的挽联,而书房的墙壁上依然是外公生前的书法作品。
在我的记忆中似乎没有见过活着的外公外婆。听妈妈说,我还没满月,外公就死于突发的心肌梗死,当时外婆还在军区总院任内科主任,由于过度的操劳和悲伤,于两个月后患急性胰腺炎随外公去了。他们相继去世的时刻我在什么地方?他们抱过我吗?妈妈没有说,但我意识深处有一个不容置疑的答案:当时我或妈妈并不在两位老人身边。
我三岁左右就记事了。那时,妈妈每天都起得很早,我听着厨房里哗哗的自来水声和她轻轻上楼的脚步声,想象着她一间一间打开了楼上的房门,神情忧伤地打扫着,擦洗着。她阻止我上楼,楼上的四个房间似乎对我永远都是紧闭着的,只是清明这一天,妈妈领我上楼,在外公外婆穿着军装的遗像面前磕两个头,就匆匆领我下楼。
我四岁上幼儿园。上学前,妈妈告诉我,要搬到离幼儿园较近的地方。但我心里挺明白,更主要的理由是我们得离开这幢红色的小楼。院子里的小伙伴早就幸灾乐祸地告诉我,新提拔的副政委要搬来了。
我无法说清得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对于这种空旷、寂寞得让人压抑、令人发疯的楼房生活我此时却产生了别样的依恋。我不合群,极少和大院里那群趾高气扬、不可一世的男孩女孩玩耍。妈妈上班后,我躲在自己的房间,怡然自得地给小熊小狗过家家,或者翻上一气小人书,然后看着雪白的天花板,让小人书中的故事和人物一遍遍在上面“过电影”。我害怕下雨,然而又企盼下雨。漫天的雨幕将世界上一切音响和色彩都湮没了。我的魂儿悠悠地在雨点声中飘逸,无穷无尽的遐想连接着无穷无尽的雨帘,孤独像刀尖一样一点一点嵌入我的中枢神经,我感到自己整个地飘散在神秘的寂静之中。有时候,一个可怕的念头突然蹦出脑海:如果妈妈也像外公外婆那样突然离去,被永远地隔在雨帘那边,我该怎么办呢?
上幼儿园的第一天,我就被一个问题困扰着。放学是妈妈接我的。小朋友悄悄问我:“你爸爸也是个解放军吧?他什么时候来接你?”
对一个孩子来说,爸爸和妈妈同属一个主题,可在我的生活中,爸爸这个主题却从来没有出现过。而大院中的小伙伴也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个问题。
我问过妈妈。她说,爸爸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一时回来不了。我问,爸爸长得什么模样?他有照片吗?妈妈皱起了眉头,不耐烦地说,你别问了好不好?
妈妈是专断的,她从来不允许我有自己的意志,她尤其不准我胡思乱想——当然,我脑海里想着什么,她毫无办法。但如果这些想法稍有泄露,她就会严厉地将它扼死。妈妈的专断造就了我那孤僻、倔强、反叛的性格,我的窥探癖正是她一手制造的产物。
也许来幼儿园接孩子的大多是“爸爸”的缘故,那一个个伟岸、豪爽、亲切的男子汉形象入耳入心,使我对“爸爸”的内涵产生了极为具体的概念。我这才发现,我的幸福存在着多么大的缺陷。但我并没有绝望,我对妈妈的话深信不疑,我觉得总有一天爸爸会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像别人的爸爸一样,将他的女儿高高举起。
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爸爸的四岁女孩突然对父爱产生强烈的渴望——这是一种多么神奇的动力,在她的想象中,爸爸一定比别人更英武,更伟岸,也更具魅力——但她需要证明,为寻找这个证明,她愿意付出自己全部生命和热情去冒险。
我认为,爸爸的所有秘密都藏在楼上那几间房间里,探秘的念头一天天在我脑海里膨胀,终于产生了将它化为行动的决心。
那天恰逢妈妈值夜班,她照例把我摁在床上,让我在台灯下一本一本翻她刚给我买的小人书。8点多钟,突然停电了,屋里瞬间一片漆黑。我有些害怕,从枕底拿出妈妈特地为我准备的小手电,我揿着按钮,像射击一样瞄准窗台上那堆乱七八糟的玩具。洋娃娃、小狗、小兔、小熊,一个个在圆圆的、灼亮的光柱中亮相,我对在手电一灭一亮中像水一样涌来退去的黑暗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我感到黑暗巧妙地把我遮掩起来,而我可以窥见任何一个地方而不被别人发现。当时,这个妙不可言的发现对一个四岁女孩产生了何等强烈的冲动和诱惑,我的“枪”瞄准了妈妈放钥匙的抽屉,又瞄准了那串楼上所有房间的钥匙。当我终于跨进漆黑的楼道,手电的光圈随着“得得”的脚步声一级一级在脱漆的木质楼梯上移动时,我的整个身心都被兴奋笼罩着,我看不见自己,所有的眼睛都看不见我,浓浓的黑夜像帷幕一样遮着我,而我却可以任意而为——这是一种多么惬意的快感!
轻轻地“喀哒”一声,外公外婆卧室的门就打开了。我兴奋到极点。毫不怀疑几分钟后就能找到爸爸的线索。手电光柱移到外公遗像上那含笑的眼睛上,真的,他很亲切,很生动地看着我,对我强烈的欲望了如指掌,他那微启的双唇仿佛立即就会告诉我关于爸爸的秘密。
我想,我肯定受到了外公在天之灵的某种暗示,不然为什么我会径直走去打开写字台左侧下面一层抽屉呢?
里面有一本厚厚的相册。我跪在地上,全身哆嗦着,一页一页翻开。出现在眼前的是这个家庭全然不为我所知的历史。绝大部分是生活照。外公和外婆的合影,妈妈和两位老人的合影,他们在中山陵、八达岭、黄山、庐山、三峡的留影和风光照片。只有很少一部分是他们的同事,战友的照片。我有些失望,里面没有爸爸,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在相册最后一页的夹层里,我找出了一张黑白照片,这是外公全家和他身边工作人员的合影。这是相册中唯一的一张黑白照片。我有些惊讶,也有点窃喜。其中有两个年轻战士曾看望过妈妈,我认识,他们曾做过外公的警卫员。但有一个挺英俊的年轻军官我却从来没有见过。他恰好站在妈妈的身边,那浓眉下的眼睛虽然在强烈的阳光下微微眯起,但却射出动人的光彩。他挨妈妈很近,右肩几乎碰着妈妈的小辫。那可人、温存的微笑谜一样挂在嘴角上。不知为什么,我唯独对这一个青年军人产生了强烈的好奇,我一眼就记住了他的模样,他的神姿恰和我心目中爸爸的形象相吻合。特别是他那神秘的微笑似乎具有无穷的魅力,深深地镌刻在我幼小的心灵上。
当我激动地合上相册站起时,落下一页发黄的稿纸,静躺在地毯上手电的光圈中。可惜,我只字不识,无法弄清上面密密的钢笔字迹的内容。我理所当然地把它理解为爸爸给外公外婆或给妈妈的家书。我又急又恼,恨不得上面的所有字句都变成可以勉强拼读的拼音字母。一个大胆的主意顽强地冒了出来。
我把这页纸偷了出来,把相册原样放好。但爸爸的来信应藏在哪里才不至于被妈妈发现,这个难题使我绞尽脑汁。万般无奈,我只好打开外公的书房,把它塞进那本厚厚的中华大辞典的封底夹层里。搬家时,尽管妈妈找得天翻地覆,却始终没有想到那本中华大辞典。那天,我从门缝偷看着她,只见她脸色苍白,眉头紧锁,一个劲地发怔,一种大祸临头的恐惧使我惶惶不可终日。奇怪,她居然没有问起过我。四年之后,我从妈妈的画室找到那本大辞典时,那页纸还原封不动地藏在封底。那是外公的悼词,我结结巴巴地读下来,不由大失所望。但我对外公的经历终于有所了解,知道他是苏北人,出生在一个名叫海河镇的地方。
雨下大了,密集的雨点震撼着我的心房,摇曳着我的思绪,使我油然生出缕缕恐怖。海河镇是土匪出没的地方。上中学时,外公生前的警卫员何排长来看望妈妈时,我向他偷偷打听过照片上那个神秘的青年军官。他只模棱两可地告诉我,那是外公的秘书,姓严,早已转业不知去向了。但何排长津津乐道的却是外公经常给他们讲的那些关于他家乡的故事。而这些故事十有八九离不开土匪。海河镇的土匪凶悍、残忍、杀人不眨眼。舔血不打呃,但又豪爽、义气、路见不平。他们打家劫舍但更多的是劫富济贫锄强扶弱。我听着这些故事不由心生疑窦:外公参加革命前是不是土匪?抑或和土匪有没有牵连?何排长说,也有穷人参加土匪而后又参加新四军的,但我知道,外公家是大地主。听何排长的口气,新中国成立后海河镇的匪患似乎没有绝迹,解放军和当地民兵经历了数年的剿匪战斗才将匪患彻底消灭。
看得出,所有的人都忌讳和我谈爸爸的问题,中学里的同学虽然有三分之一是大院里的,他们也同样忌讳在我面前谈他们的父亲。我知道,妈妈以及所有认识外公的人都在有意向我隐瞒着什么。
那一次,我玩得最好的庞小燕脱口告诉我:你妈妈从来没有结过婚,哪儿来的爸爸?
如晴天霹雳,我整个地蒙了!如果妈妈果然没有结过婚,不要说爸爸,就是我自己是从什么地方来的也成了一个谜!
这个谜只有妈妈才能解答。我实在憋不住,曾问过一次,换来的只是一顿声色俱厉的呵斥——她从来没有发过这样大的火,她那形同狮吼的咆哮使我吓破了胆——从此我再也不敢提这个问题了。
雨点中夹带着急促的敲门声使我惊醒,脑际中闪电般掠出那戴着斗笠握着驳壳枪在大雨中急走的土匪,我猛地坐了起来。
“小林,小林,快起来,我是朱秘书!”门外传来急促的叫声。脑海中神秘的图像消失了,我不无遗憾地下床来到门前:“什么事?”我大声问道。
“接长途电话!”
“你说什么?”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南京来的长途!”
我惊诧莫名,怔怔地打开门,一件雨衣从门缝塞了进来:“在郭书记房间,多穿些衣服,我在楼下等你!”
我裹紧雨衣,把自己惊慌失措的狼狈掩藏在密不透风的盔甲里。雨大得惊人,像从天上泼下来似的,大院里已积起脚踝深的雨水,在闪电中恰似一片汪洋,溅起密集的水花。水感冰凉,透心的寒意从双腿传了上来,扑击着我胸中那团憋闷的心火。我脑海里飞快地转动着,搜索着策划这次行动时的每一个细节,每一处可能的破绽。没有发现任何疏忽的地方。没有任何人知道我的行踪。难道朱秘书在说谎?他把我骗到郭书记房间另有所图?我一脑子胡思乱想,不知不觉跟着前面那个黑影闯进了一个房间。
亮着电灯,原来电到了。郭书记披衣坐着,脸色古怪地看着我,他身边桌上搁着拿下话筒的程控电话机。
“是谁来的?”我胆怯地问。
郭枫迷惘地摇摇头,和朱秘书一道进了里间,我一头雾水地拿起了话筒。
“我是林沁华,你是谁?”我先发制人,厉声问道。
“林姐,果然是你!”对方惊喜地说,声音好熟!“我是小梅呀……”
小梅?我家对门的小保姆?我怎么也不相信这是事实。
“林姐,你妈得了急病,刚送医院,她让我打电话给你,让你赶快回来,她身边没人……”小梅声音很急促,又透着不安。
妈妈知道我来海河镇?怎么可能呢?我全弄糊涂了:“小梅,这是真的吗?”我满腹狐疑地问。
“林姐,我啥时说过假话?我会开这个玩笑吗?”对方委屈得要哭。
“小梅,知道我妈妈得的什么病?”我半信半疑,有些担心起来。
“我说不上来,她好像得的是和你外婆一样的病。”依然是哭腔。
我大吃一惊:“好吧,谢谢你了,我马上就动身回去。”我扔下话筒,怔怔地坐在椅子上。
外婆患的是急性胰腺炎,我知道这种病的厉害,妈妈怎么也得上了这种病?没听说这病会遗传呀?不,这事蹊跷!
郭枫不知什么时候来到我的面前。他抬腕看表,平静地说:“小林,你邻居的小保姆什么都说了,现在是12点40分,我让朱秘书安排吉普车立即把你送到县城,这样你可以赶上凌晨的早班车,你赶快收拾去吧。”
“我明天走也不迟。”我心乱如麻,没好气地说。
“小林,你怎么不懂事?急性胰腺炎随时都有生命危险,你妈……”
“郭书记,你怎么知道我妈得的是急性胰腺炎?小梅不会告诉你的吧?”我腾地站起,惊问道。
对方脸色一变:“你外婆不就是患的这种病吗?你外公是海河镇人,他去世时,我们派人参加过他的追悼会。”
窗户纸捅破了,也许我在镇党委办公室刚报出姓名来处时,对方就把我从头到脚看得清清楚楚。外公是海河镇出的唯一的将军,家乡人对他的经历和家庭想必了如指掌,但为什么这层窗户纸郭枫在酒桌上不捅破,他是佯装不知呢?还是当时的确没弄清?
我满腹狐疑地瞪着他。他显然乱了脚阵,脸上的镇静是装出来的,从那急急闪避的目光中看得出他隐藏着更多更重要的东西。
“郭书记,你所指的外公未必就是我的外公,你凭什么说他是我的外公?”我咄咄逼人地问。
“小林,你就别瞒我了。你的妈妈叫林娴,你外公叫林志勋,对不对?他们回乡探亲过,是我亲自接待的。”郭书记恢复了镇定,摆出了摊牌的架势。
“探亲?妈妈没有说过这里还有外公的亲人呀?他是谁?”我步步进逼。
“你外公的一个堂兄,前年死了。”对方对答如流。
也许外公在此地真有一个死去的堂兄。但郭书记却在撒谎,他的眼睛分明在这样告诉我。
“好吧,我相信你,但我要证实一下。”
“还证实什么?你家邻居打来的电话你还不相信?”他不满地瞪着我。
“妈妈不会知道我在这儿,所以我感到奇怪。”我索性直言不讳。
他的脸上蒙上了一层薄怒,这正是我期待的效果。
“你怎么证实?”他冷冷地问。
“这不是程控电话吗?我想挂个长途,郭书记,不影响您休息吧?”我委婉地说。
他脸上闪过一片迷惘,诡秘一笑:“我到朱秘书那里下棋,如果你证实了,打个电话到那里,唔,这是他的电话号码。”
他出去了,但那最后一笑使我底气不足。难道我多疑了?这个电话委实太突兀了,妈妈怎么会知道我在这儿?我思忖片刻,拨了一个熟悉的号码。电话通了。庞小燕倦慵的声音传了过来:“是沁华吗?这半夜三更……”
“你怎么知道是我?”我惊奇地问。
“你的鼻息我太熟了,你好像很激动,对不对?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只是太想你了,这些天为什么不给我打电话?”我试探着问。
“沁华,怪我,怪我!”对方忙不迭地打招呼。“我哥哥回来了,老爸这里热闹非凡,我这个小姑子带上小侄子啦!”
“哦,想不到你哥真有本事,前年回来还是条光棍嘛,嫂子是哪儿的?”我调侃道。
“同单位的,是个工程师,长得并不漂亮。”小燕不无遗憾。
庞小燕的老爸是军区副参谋长,她哥哥在西北的大山沟里搞科研,看来不会有诈。我松了一口气,压低声音,把我的情况和盘托出,我想,她在那边一定惊得目瞪口呆。
“再说一遍,你要我干什么?”她终于清醒过来。
“小燕,你现在就给我妈妈挂个电话,装着不知道我的行踪,就说你要参加银行的职称考试,急需向我借一套外语书。”
“沁华,你太冒失了,你怎么……也许你妈妈真有病?你干嘛跑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地方?我看你是失心疯……”
“住嘴!”我厉声喝道:“我等着你的消息!”
我经历过各种各样的等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样难熬、揪心。那台乳白色的电话机和我较上了劲儿,顽强地沉默着,好像暗地里讥笑我的愚蠢和笨拙。
十分钟过去了,电话铃嘶哑地响了两下,我竟木偶般地没有动,直到它急促地、连续地响起来时,我才猛扑上去。
“沁华,电话我刚刚打过,”小燕的声音很平静:“咦,你怎么不说话?”
“死丫头,你明知道我在听!”我笑骂道。
“是吗?”她笑了起来:“别担心,你妈在家好好的,我问她你到哪儿去了,她说你去实习去了,具体地方没告诉我。她问我半夜打电话来有什么事,我说心血来潮,我哥回来了,约你明天跳舞。她说我还是个孩子,玩心不泯,我问她近来身体还好吧,她说挺好的。她还抱怨你大了,心高了,想飞了,将来只有自己保重自己罗……”
“小燕,你真啰唆!”我笑了:“记住,在我回去之前,在任何人面前都不要提我的事了!”我扔下话筒,激动地在屋里兜起圈来。好样的小燕,不愧是我的莫逆之交,从小学六年级起我们就立下盟誓: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出卖对方。
然而,在我离开刚好一天的时间内妈妈就能猜出我的行踪,想出如此巧妙的诡计,我不得不佩服之至。从我8岁摸进她的画室被她发现时起,她就如同间谍小说中的角色那样和我的好奇心展开了十多年的周旋。她总想阻止我知道些什么,而我总想探究她究竟向我隐瞒了什么,双方针锋相对,算尽机关。她的冥顽不化和我的百折不挠都可以打上满分。
但是,那个谜团仍在我脑海里盘旋,她是怎样如此神速如此准确地发现了我的行踪?难道她雇佣了私人侦探对我进行了跟踪?侦探?不就是类似特务间谍那类人吗?当然是胡思乱想,但我猛然想起郭枫那闪烁其词和张皇失措的神态,心中顿时释然,油然地笑了。
我抚摸着乳白色的电话机,像识破一个男孩的恶作剧一样拍了拍它,拿起话筒。接电话的恰巧是郭枫。
“是小林吗?证实得怎样?”他在笑,但笑得很不踏实。
“郭书记,棋下输了还是赢了?”我故意答非所问。
他怔了片刻:“刚才这一盘,我输了。”
“和我料想的吻合。我证实了妈妈此刻身体安康,她向海河镇撒了一个弥天大谎。”我故作平静地说。
“这可以理解,”他极不自然地打着哈哈:“也许她有急事让你回去,不得已而为之。你直接打电话给她了?”
“我不会那样傻,”我说:“郭书记,顺便关心一下,您下午打电话给我妈,关于贵镇卫生材料厂和省军区总院的销售协议有没有一点眉目?”沉默良久,才传来一个变调了的、冷飕飕的声音:“这么说,你认为是我给你妈打了电话?谁告诉你的?”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默认。
“郭书记,是您自己告诉我的。”尽管我已听出对方明显的愠怒,仍毫不掩饰自己的得意:“你既然知道我妈妈患了和我外婆一样的病,那么您当然知道妈妈实际上是在撒谎。”
“小林,这是你的家事,我不问。”对方冷冷地说。
“那更好。我告诉您一声,我在贵镇的实习计划不变。”
“我们对你的安排也不变。”对方反应够快的。“你不是要去北滩村吗?还是让小严陪同你。”
“太谢谢了。”我装着非常高兴的样子:“还有两件事想麻烦您郭书记一下。”他嗯了一声,静听着。
“一件,麻烦你明天随便什么时候挂个电话给我妈,我在这里的情况您怎么和她说都可以;另一件,能否告诉我外公那个死去的堂兄是谁?他还有亲人吗?”
“第一件可以考虑,第二件嘛,我本人并不太清楚,你不是实习吗?实习就是调查,既然到了目的地,摸摸某个人的情况还不是手到擒来?”他不由分说地挂断了电话。
“目的地”和“手到擒来”说得很别扭,也很刺耳,听得出,这个海河镇的掌权人已经恼羞成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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