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那场暴雨够厉害的,沙石公路两旁成片的棉田汪着积水,黄浊浊的一片,半人高开始挂桃的棉株倒伏了不少,一些村民在早晨热烘烘的阳光下忙着排水,扶棉。我和严梅手拉手坐在手扶拖拉机的挂斗里,忍受着剧烈的颠簸。开拖拉机的是个20多岁的农村青年,他穿着一件红色背心,膀臂的二头肌怒凸着,像牛一样健壮。他有意在两个姑娘面前卖弄车技,把拖拉机开得飞快,柴油机轰轰的吼声把人震得昏昏沉沉。严梅说,到下面村里去能坐上这样“先进的交通工具”,就算不错了。
我下半夜没有睡好。我总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感觉,仿佛周围有许许多多双眼睛在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他们装着什么都不知道,实际上对我了如指掌。郭书记自始至终都在装着糊涂,我明明知道他和妈妈一定认识,而且还相当熟悉,但我又无法拿出证据证实这一点。至于严梅,相比而言就嫩得多了,我已看出她对我流露出来的难以克制的好奇,她一定知道我是本地那位赫赫有名的将军的外孙女,而且她对外公所知道的,一定比我想象的要多,要详细。
“颠得吃不消,严梅,我们干吗不下去走走?”我大声说。
“到北滩有15里路,”她附在我耳边大声答道:“沙石公路有10里,再过去就是烂泥路,下雨后不通车,非走不可了。”
尽管田间受了灾,一路搭车的人却不少。红背心小伙子是个热心人,路人随叫随停,从不厌烦。一拨一拨妇女,男人上车又下车,走马灯似的,他们每个人都和严梅打招呼,同时,用狐疑的目光打量我。车到中途时,上来一个拄着拐棍,衣衫肮脏的老头。他佝偻着腰,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布满黑色的皱纹,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眼睛又红又烂,令人恶心。笑起来极其猥琐,那光秃秃的牙床上有几颗东倒西歪又焦又黄的牙齿。老头大约70开外了,一上车那只独眼就在我身上扫来扫去,却大声和严梅打招呼:“梅姑娘,回家?你妈妈又要发病了吧?不带个医生看看?”
“松爹,”严梅面带愠色:“你又出去冲魂了?你什么时候能管好自己的舌头?”
显然,这是一个令人讨厌的老头,那副模样不会有人恭维他。
老头公鸭般嘿嘿笑了起来,目光更加放肆地在我身上扫来扫去:“这位姑娘府上……”
“别理他,老不死的”,严梅拉拉我的手:“他是村上的老光棍,吃了一辈子五保,村里没人理他。”
我心里一阵厌恶,装着没听见老头的话,扭过脸去,巴不能从老头那烂红眼的审视下逃脱出去。
公路突然中断了,手拖戛然而停,红背心小伙子一脸憨笑,麻利地下来为我们打开车厢后板:“还有5里烂泥路,我这手拖过不去,麻烦你们跑了。”他满脸歉意,仿佛公路中断是他的过错。
我们下了车,朝前面望去,只见泥泞的路面汪着积水,布满了几寸深的人脚印和牛脚印。拖拉机是绝对开不过去的,就是走也相当吃力。
“奇怪,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公路干吗就修到这里?好事做到底,这修路人也真是……”我气恼地抱怨道。
“这附近有个烈士陵园,当初为了群众和学生祭扫方便,挤出钱修了这条路。”严梅解释道。
“姑娘,你说这话就不凭良心了。”老头突然插了进来:“烈士陵园哪年建的?这路又是哪年修的?还不是你爹一死,才修了这条路!当年县、市、省里都有大官来,不修这条路,那些吉普轿车怎么过来?”
“谁要你多嘴!老不死的,你给我滚!”严梅勃然大怒,朝着老头咆哮起来。
老头嘿嘿一笑,脱下一双烂草鞋背上肩头,光着脚丫子踩进了泥泞路。
严梅显然发现了我满脸的狐疑,激愤地咒骂着老头,看我没做出任何反应,就说:“沁华,别相信他的鬼话!这5里泥路晴天照样通车,我们抓紧点,还能赶上吃午饭。”
她想搪塞过去。她不知道,在这片土地上,我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激发我好奇心的疑点,我领略到老头话中有话,我更意识到严梅的父亲大有来头。
“严梅,烈士陵园在哪里?”我淡淡地问。她皱着眉头,凝睇望着左首不远处那片松柏。我在明知故问,还在拖拉机上,我就看到了那片郁郁葱葱、格外醒目的绿色,并断定它是烈士陵园。
“1949年夏天,这里发生了一场小规模的战斗,那里埋着8名青年战士的遗体。”严梅喃喃地说。
“据我所知,好像这里1948年就解放了吧?一直是老区,对不对?”我好奇地问。
“那是一场剿匪战斗。”严梅不情愿地答道。
我释然:“你还没告诉我你父亲的情况。”我责备地说。
“去看看吧。”她一脸惆怅,无奈地说:“父亲是一名支左干部,“那年执行公务被人打死,就当烈士埋在那里,那时我太小,对他毫无印象。”
我心中一颤。那条我早已预感到并一直隐藏在黑暗中的神秘链条终于现出了醒目的一环。
“当初,你父亲是不是从省军区直接派下来的支左干部?”我顺着自己的思路问道。
“你!”严梅惊愕地看我一眼:“乱猜什么!他支左前是分区的宣传干部,你想到哪里去了。”
“不是说他的死惊动了省市首长?”我含糊其词地问。
严梅冷冷一笑:“连你这样的大学生都这样想,可见中国的官本位已深入人心,无可救药。“她嘲讽地看我一眼:”你应该理解,在那个狂热的年代,一个军代表被杀害意味着什么?”
我哑然,不禁莞尔,这个乡村小吏不是小小年纪就无意识地浸染在“官本位”的“熏风”之中吗?却又出言不凡,使我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判断:严梅父亲的底细一定被人隐瞒了一部分,这是一个非常独特的事件,而独特的事件总有它神秘的、不可告人的内幕。
“杀害你父亲的凶手是谁?”我问。
烈士陵园已近在眼前。严梅停住了脚步。举目望去,环形的松柏簇拥着一尊并不很高的水泥纪念碑,上面有管文蔚书写的“革命烈士永垂不朽”的几个烫金大字,干净的台阶上还残留着花圈竹架,纪念碑周围有几座圆形的水泥墓。
在碑前左侧第二座墓前,伫立着一老一少两个人,其中那位中年妇女不时朝我们窥看,显得局促不安。那小伙了背朝着我们,一时看不清面孔。严梅脸色霎时变得很难看,紧咬嘴唇,一副愤然的神色。“严梅,那两人是谁?”我推了推她,小声问。
“那小青年你不是见过了吗?那女人是他的母亲。杀害我父亲的凶手,就是那小青年的爸爸,那老太婆的丈夫!”严梅的声音像刀子刮着人心,令人特别难受。
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我这才认出陈斯洋的背影,但我无法判断那位农村妇女的实际年龄。她很瘦弱,腰背微微佝偻,梳着一个乌黑的、光洁的发髻,她的脸型很耐看,肤色有点病态的苍白,那双眼睛很大很亮,鼻梁挺直,双唇红润,年轻时一定是个大美人,即使眼前也风韵犹存,尤其是在她惊愣在那儿时,更有一番令人心动的魅力。奇怪,一个杀害烈士的凶手的老婆,怎么跑到烈士陵园来了?
严梅拉着我昂首踏上台阶,那女人一脸惊慌,急忙让路,而她的儿子却傲然侧过身去,一副不屑的模样。
这个奇特的场面令我大惑不解。
眼前齐胸高的汉白玉墓碑上赫然出现几个大字:“严国辉烈士之墓。”一切均在预料之中,我的心狂颠着,那电击般的震撼竟使我产生短暂的窒息。好在严梅没注意我的神态,只是怒目凝视着碑前那四碟小菜:一碗焖豆腐,一碟鱼,一碟粉蒸肉,一碗烧粉条。我知道当地有七月半祭鬼的习俗,但对象不对,杀人者的家属祭奠被杀者——真是一个难解的谜!
严梅拎过一旁的竹篮,怒气冲冲地将菜碟拾进篮内,朝那女人走去,那女人则本能地朝后退着,眼神充满内疚和乞求,严梅将竹篮朝她怀里一塞:“二婶,说过多少次了,别来这套假慈悲,我父亲的在天之灵不会买你的账!”
“是我那杀千刀的罪过,他有罪,罪有应得,唉……当初我……”女人神经质地喃喃自语,极度的愧疚和自责使她变得神思恍惚,语无伦次。
“二婶,你装什么疯卖什么傻!”严梅怒极,大声呵斥道:“我看你是神经病!你安的什么心,我能不知道?你上坟上错了地方,下回再让我撞到,别怪我不客气!”
“严梅,”陈斯洋突然很平和地开腔了:“她是傻,是痴,是欠了你严家的一笔阎王债,但还不至于患上失心疯,我看你妈我妈彼此彼此,大家都不要上错了坟!”
严梅大窘,脸色涨红,怒目圆睁,我突然明白她在葡萄架下为什么泼他一脸水,她有杀父之仇。
年轻人凛然一笑,把那火辣辣的目光移向我,他的眸子很黑很深,里面像燃着两团黑色的火焰,肆无忌惮地放射出一种野性的热烈和贪婪,我无法回避他的目光,而我们胶着状的凝视使我的瞳仁一无阻挡地传导着他那炽热的挑战,我被灼痛了。
“这位小姐,我们见过面,”他粲然一笑:“你叫林沁华,南京来的大学生,我的直觉告诉我,你是一个善良的、富于同情心的姑娘,和你身边的那一位简直有天壤之别。”
我震惊于他那不俗的谈吐,也难怪,人家高考入线了嘛。但我绝不能让他占了上风:“那仅是表象,我觉是你的眼力太浅,你应该了解一下我对你最初的印象。”
“但你仍然摆脱不了那些俗女孩人人具有的虚荣,我知道你会说些什么,你会说你对我的初步印象是一个无耻之徒,一个为非作歹、横行乡里的恶棍,但这不是你的心里话。”他咄咄逼人地凝视着我,眼神流露出我所熟悉的深邃、冷漠、阴郁,却又蒙上一层令人心动的迷惘和柔情:“你和你身边的那位不同,你是一位知识女性,我想总有机会和你谈一次,你心里有许多好奇,对不?”
“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严梅气得发抖,大声说:“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
陈斯洋嘿嘿冷笑:“严梅,南京化工学院的录取通知书已经下来了,谁是天鹅,谁是癞蛤蟆,到时自有分晓!”说着,拉着他母亲扬长而去。
愣怔间,严梅突然伏在我肩头,嘤嘤哭泣起来,哭得那样伤感,那样忧郁,这个泼辣的女孩原来竟也如此软弱,但这哭的由来却使我糊涂起来,她哭,就因为杀父仇人之子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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